硝烟四起的战场中心回归了寂静。远离王都,位于特比瑞外圈的前线战场下起了细雨,空气中飞扬的尘土纷纷随着雨滴沉入了地面,即使如此视野依然十分不佳。

战场中心没有残留下屹立的完整建筑物,还有更多只剩下骨架的废墟时不时不堪重力倒塌,掀起已经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泥土。

这里第一时间被特比瑞王国的军队接手。从结果来看,比斯帝国的巨型魔导机械完全被摧毁,是特比瑞王国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比斯帝国的军队暂时不会继续威胁王国军队占领的据点。

虽然这份胜利是用沉重的代价换来的。

——现在就在原地抢救!他的生命体征稳定之后再移动!

——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位女生!起重装置到位了吗?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报告,其中一位已经找到了!

王国军队首先就找到了位于战场中心的艾卡,随军队同行的王国药剂魔法师立即熟练地在原地构建出移动式营地,紧急为他处理伤势。

艾卡的腹部受到了触目惊心的贯穿伤,他身下的土壤全部染成了血液的颜色。在王国军队找到他的时候,他是独自一人倒在废墟之间。

距离艾卡有较远一段距离的薇汐没过多久也被王国军队搜索到了。她安详地躺在远处空旷的安全地带,身上盖着一件黑色风衣,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是医务兵初步为她检查过之后,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

“是吗……”

这样的报告,身为常年与死神相伴的军队长官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但是唯有这次,看着与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的少女成为人类战争的牺牲品,他那已经淬炼地坚如磐石的心也猛然颤动了。

不仅仅如此,没有义务为特比瑞王国捐躯的她却失去了美好的未来,悲哀之上是更崇高的敬意。

长官站在永远陷入永眠的薇汐身前,脱下头上的军帽放在胸前,微俯下头,闭上眼为面前沉睡的少女寄托哀思。

长官身边的士兵们也纷纷效仿他们的上司,将脱下的军帽放在胸前为薇汐默哀。

…………

这个长达数分钟之久的仪式,在尖锐的轮胎摩擦音中迎来了结束。

一辆配置着山地橡胶轮胎的机车碾压着一路碎石向战场中心驶了过来,仿佛脱缰野马般在后轮扬起腾上半空的泥土。

那是王国军队的军用车辆。车身表面除了常年驰骋战场留下的痕迹,新增了新的伤痕,一看就能知道它在来这里的途中经历过新的战斗。

破破烂烂的军用机车在废土中摩擦出一道深深的轮胎痕迹,最后终于不堪一路重负而抛锚,车身前置的引擎中冒出浓烟,伴随着刺耳的杂音停了下来。

“那辆车的车牌是我们营地的编号,”长官马上恢复了指挥军队时的谨慎心态,重新戴上军帽,“我没有安排过他们这种时候过来。”

士兵们为薇汐献上最后的哀思,也纷纷戴上军帽,举起了手中的枪械和法杖。

那辆不知由谁驾驶的机车很可能是敌对势力从营地里抢夺而来,如果用车辆伪装成己方人员打入内部,后果不堪设想。

扭曲到不知道是否还能推开的车门终于在敞开的时候就从车身上自然分离,倒不如说是内部有某种力量强行把打不开的车门撞开了。

端起武器的士兵们全部紧张到一触即发的状态,如果对方真的是敌对势力就准备集中火力歼灭他们。从推开扭曲车门的力量来看,对方似乎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制服的对象。

但是从体型笨重的军用机车中走出的只是一位仿佛只是搭了个顺风车的女孩子。

她穿着完全感受不到“战场上与死神争分夺秒”的那种少女休闲装,银色的长马尾从运动帽后面钻出垂下,年纪看上去与她们保护在身后的那位沉睡中的女孩子差不了多少。

甚至让人怀疑起究竟是不是她亲自驾驶着与她的娇小身材反差如此明显的笨重机车从几公里外的营地一路开到了这里,机车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

即使这位女孩子真的是敌军势力,至今为止从未在战场中见过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出于伦理道德他们不得不犹豫着要不要攻击她。

“都让开。”

面对着数十把对准自己的枪械和法杖,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孩子完全没有表露出惧色,反而出奇得冷静,反而让士兵们感到了莫名的压力和恐惧。

少女每向前走出一步,端着武器的士兵们就更加动摇了。他们中不乏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中间的长官,希望由他发出命令,这只是出于无奈减轻自身负罪感的一种方式。

差不多该问问她的身份了。长官刚有这种打算,耳麦中收到了从营地传来的联络。

——是我……

听着耳麦对面的报告,长官看向了走在一步步走近的银发女孩子。

——……是吗,我知道了,这边我会处理。

结束了营地的通讯,长官震声向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孩子确认道。

“请问阁下是教廷派来的蓝衣骑士,流音阁下吗?”

“我没有带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来这里已经让特比瑞王国的人提前跟你们打招呼了,现在才联系到吗?”

“确实是刚刚才收到联络,”长官横伸出手,示意士兵们都放下武器,“不好意思,这样对待他国的友人有些失礼了。”

士兵们总算是松了口气,没有人真的希望攻击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尤其是在不久前才接受过同龄孩子在面前逝去的沉痛事实。

“原本我作为军队的负责人,应该对您用武力抢占我军军用车辆追究责任。但是您似乎是听说我们这边有困难才会十万火急地赶过来,对于您的这次行为我就暂且不追究了。”

长官向先前不礼貌的迎接方式致歉后,同样用军队长官的身份告诫了这位不请自来的他国友人。而说话间,银发少女——流音已经来到了这群士兵的面前。

比流音高出两个头以上的士兵们像一堵高墙阻碍在她和薇汐之间,但是流音一眼就透过人墙间的缝隙看到了她们身后躺在岩石上的薇汐。

“小汐……她的情况怎么样?”

“很遗憾……”

长官没有拖泥带水。他多少想到了面前这个女孩子和那位永远陷入沉睡的女孩子有着某种联系,但是并没有对她隐瞒。

流音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光芒。只是她赶紧低下了头,没有再出声质问。

教廷的骑士绝对不允许在这种场合哭出来。

如果是第一次、毫无心理准备地听到这个消息,她没有信心控制住自己。

只是在驱车来到这里的路途中,她已经通过车载收音机知道了营地和战场中心传递的情报,艾卡和薇汐正在经历的是堵上生命的战斗。

长官似乎也看出了流音的难处。虽然她并没有提问,长官还是将另外一个人的情况也告诉了她。

“跟她同行的那位少年在那边,现在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还有另一位跟在她身边的少女,据说出发的时候就没有人看见她一起登上空艇,现在在战场中心也没有找到她的行踪。”

“……敌人呢?”

流音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

“比斯帝国空投的那台魔导机械已经被他们破坏了,在那之后他们好像和其他什么人发生过冲突。但是那个过程很短,摧毁那台魔导机械的力量干扰了我们的无人机,所以没有追踪到敌人的动向,现场也没有搜索到尸体。”

被艾卡一怒之下洞穿的地底系统也派出了搜查部队。但是除了残垣断壁之外,原本应该同时坠落至地底深层的敌人却不知去向。

流音没有继续追问,她低着头往前走了一步,人墙便默默为她让出了道路,引导她走向闭着双眼沉睡的白发少女面前。

薇汐横躺在平坦的岩石之上,黑色风衣为她遮蔽战场的硝烟。流音在普法镇遇到艾卡的时候,他就穿着这件风衣,所以她知道这是艾卡对薇汐的关心。

薇汐如同睡着一般安详。如果现在轻轻拍拍她的脸颊,她会不会迷迷糊糊地抱过来呢?

流音甚至还抱有一丝这样的幻想。不敢相信她真的如同那些人所说的,永远无法再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嘶……”

直到亲自来到薇汐的面前,背对着那群士兵们之后,流音才吸了吸鼻子,在薇汐的面前跪坐下来。

握住风衣下露出的小手,冰冷的温度将无情的事实再一次为流音证明。

这一刻,流音才真正意识到再也无法从薇汐的身上感受到曾经的温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嘶……嘶……”

流音不断吸着鼻子压抑着愈发难以控制的呜咽,双手握着薇汐无力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

还有很多想要对她说的话……流音从教廷出发之前就已经全部想好了,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千言万语最终全部只能永远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了。

无论她怎样压抑着哭声,在背后那些大人的眼中已经完全暴露无遗了。在那些士兵们的心中,反而希望她能够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哭出来就会稍微舒服一点了。

流音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滴滴混入地面的尘土之中,与已经浸透雨水的褐色尘土混在了一起。

“我们准备先将她送回营地。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在那里举行葬礼……”

“……不用了。”

流音将此刻手中的触感深深刻印在心底,斩断最后的留恋。

她将薇汐的小手放下,原地站了起来。

刺骨的寒气从她的周身散出,转瞬间遍及了这片战场中心。

这既是为了留下薇汐,又是为了冻结内心的魔法。

想要将薇汐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只能用这种办法。

即使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这……这是……”

长官和士兵们在庞大魔力的威压下不由地纷纷后退。即使是魔法师部队中最强大的王国魔法师,都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雄厚的魔力。

“对不起……小汐,我只能这么做了。”

只要将内心冻结成如同坚冰一样寒冷,就能下得了手了。

寒冰在数秒钟内就构建出一座两人高的密封冰棺,将永远陷入沉睡的白发少女收容其中。

在这尘土纷飞的战场中心,冰洁的纯白之棺展现出无限的神圣和悲哀。

“只要她留在这里面,就不用你们费心了……请你们把她送回营地。”

“好,我们这就安排用空艇调运。”

冰棺能够将薇汐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或许应该称之为“永恒之棺”。

透过自己的魔法构建出来的冰棺,流音就能时刻感受着薇汐的存在。但是再也感受不到温暖的躯体只会时刻刺激着流音的内心,这种做法就如同自虐一般。

她只是想将薇汐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特比瑞王国的药剂魔法师已经在移动营地为艾卡做完了紧急处理。大概是失血过多,艾卡的脸色出现了苍白的贫血貌和魔力衰竭综合征的症状,即使是没怎么接触过药剂学的流音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怎么样了?”

即使如此,流音也只能用最冷静的态度来向王国药剂魔法师询问。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流音从来没有表露过真心,从来没有将内心的痛苦展现在表情上。因为她现在是教廷派来沟通蓝铭·伊艾拉和特比瑞王国的使者,她肩负的责任十分沉重。

过去最让薇汐钦佩的责任心,流音不想轻易放下。

但是她也想像艾卡说过的那样,更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做回真正的自己。

结果就像这样,连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只是在薇汐和艾卡之间走来走去而已。不管是能为他们做的事情,还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有实现。

——霜月学园的那些学生听说现在去了前线战场哦。

——不可能吧,他们不是应该留在王都等我们过去吗?这可是战争,不是想参加就跑过去,不想参加就随时退出的游戏啊。

——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那个“千濑”家的孩子是可可娜的学生吧?传说中“机械炼金”的能力相当于几支军队,而且我们自豪的小汐也守在他的身边,就算走进了前线战场应该也会平安归来吧。

——等等……刚刚你说小汐也跟着那个人一起去了吗?不对不对,这已经是特比瑞王国的机密军事情报了吧?仔细想想你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情报吧?

——我以前在特比瑞王国处理事情的时候安排过眼线,真实性应该还是有保证的。

——……

——怎么了,流音?听到小汐的名字就坐不住了吗?

——奥蕾菲尔,王都那边能暂时拜托给你吗?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他们带回来。真是的,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根本不是去掺和什么战争啊!

奥蕾菲尔在前往特比瑞王国王都的路途中将这些情报告诉流音之后,她就“不择手段”争分夺秒地赶到了情报中指明的前线战场。但是来到营地之后才得知他们不久前为了阻止比斯帝国空投的魔导机械前往了战场中心,流音出示证明身份的证件之后,还必须经过很多手续才能授权使用军队的车辆和空艇,所以她不由分说地从营地里抢走了最近的一辆军用机车。

但是流音终究没有赶上。

燃尽机车引擎来到前线战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

王国军队的营地中,艾卡接受了现有条件下所有能做到的处理之后,就从医疗营转移到了之前为他们搭建的棚房中。

“真是对不住,他们是我们国家的恩人。如果现在是和平的年代,理应该享受最高级的待遇,但是形势所迫,只能委屈你们暂时住在这里,请见谅。除此之外,我们会尽一切所能为你们提供方便,算是最低程度的补偿了。”

如果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间独居的棚房已经是边境营地最好的待遇了。王国军队的医疗营还要接纳其他伤员,所以艾卡处理完之后无法留在那里密切监护。长官在离开棚房之前特意嘱咐过看守他的流音,如果有急事的话就立即通知附近的人,他们会无条件提供帮助。

据说艾卡的运气确实很好,连续经历过两场波及战场中心的激烈战斗,而后又被刀具贯穿腹部,却没有威胁到生命。只是恢复的程度谁也无法预料,最坏的情况就是艾卡在一段时间之内都无法自由下床活动,这是王国药剂魔法师的判断。

——虽然我想他到这里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但是事到如今,我必须通知王都派人过来把你们接回去了。在这里不可能做到静养,虽然我曾经请求过他能够尽可能伸出援手,但是看来是我太轻率了,能够从根本上解决战争的人不应该死在这种地方。

长官的临别之词表示了深深的惋惜。能够得到这样的惋惜已经十分难得了,战场中每时每刻都有人逝去,来不及一一惋惜。

在非亲非故的长官心中,仅仅只有对艾卡他们的敬意和感伤。但是在流音听来,这种话实在是显得过于廉价,空洞得没有任何意义。

流音在赶到这里之前没有仔细了解过艾卡为什么要带着薇汐跑到这里来,现在也没有心思去向长官质问。因为她已经不想知道了,知不知道都已经无所谓了。

大概不是艾卡的错……他有必须要实现的目的,薇汐也是在了解前因后果的前提之下,真心支持他才会陪着他奔赴险地。

流音看向棚房的一角孤独伫立的冰棺,永不融化的坚冰化作的容身之所永远守护着薇汐。

长官离开棚房之后。已经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流音终于双腿失去了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呜……”

原本以为已经化为寒冰再也无法流出的泪水,如同鲜血般染红了流音身下赤色的尘土。

棚房外引擎轰鸣,棚房中的任何动静都会被屋外的嘈杂所掩盖。

终于,不会被任何人听见的号哭从她的喉头迸发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