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卡隐隐约约中听见门外有轻微的说话声。
好像是在讨论要不要进来之类的话题，居住在管理员小屋的女生们在犹豫着。
艾卡没有继续去在意从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他揉着刚睡醒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头从桌边挪到窗前，慢腾腾地伸手将窗帘拉开，推开窗户让外面新鲜的空气涌进不算很大的房间。
朝风将书桌上的几张记着密密麻麻公式的纸张吹到了地上。
艾卡深吸了一口气，混着青草气息的朝风让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些耗费了自己一晚上的精力整理好的资料，收好放进了书桌的抽屉中。
门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这些家伙难道是发现锁了门就准备把锁直接套开吗……”
艾卡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换上挂在衣柜中的制服，走到门边，轻轻在内侧敲了一下房门。
这样她们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了，而且还知道她们准备做些什么。
如果不打招呼就贸然把房门打开的话，谁也不知道在房门对面迎接自己的，是削铁如泥的赤金色长刀，还是一个妹妹的拥抱，亦或是吓到为这种小动作犹豫的白发少女。这些事情都是艾卡避免消受的，所以提醒她们的折中做法才最为保险。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的声音在艾卡敲响房门的瞬间就消失了，然后他立刻漫不经心地转开把手。
“啊，哥哥，原来您已经醒来了。”
“呜……艾卡哥哥，对不起，我没有那么想没经过同意就进去……”
艾卡轻笑了一下，装作没有注意到薇汐躲躲闪闪的眼神，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
“没必要道歉，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过来都可以。”
“这样吗……太好了……”
薇汐享受着艾卡大手的抚摸，安心地闭上了双眼，纯白的发梢随着她的心情微微跳动着。
“泠，第一个动手开锁的人绝对是你吧？开锁的方法还是前几天我告诉你的。”
“……谁让你今天突然把房门锁上了？平时明明从来不锁门的，我们只是担心你睡过头而迟到才迫不得已进来看看。”
本来准备偷偷溜走的泠又理直气壮地大步走近艾卡，这样看起来似乎真正有罪的人应该是艾卡才对。
“我应该没有锁门来着……反正记不清楚了。昨晚睡得太晚了，感觉记到脑袋里的东西又忘得差不多了，看来这样突击效果不怎么样。”
“……你也多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吧，”看到艾卡这样的面容，泠不忍心继续对他说三道四，“快一点下来吧，今天的早餐在你呼呼大睡的时候已经准备完了。”
“泠姐姐，等等我……”
薇汐追着泠的脚步回到一楼去了，她们两人还要准备四个人的餐具。
洛洛还是留在艾卡身边，站在原地没有走动。
“洛洛，你不一起过去吗？”
“我有一点事情，想跟哥哥你说一下。”
“嗯，我听着。”
“就算哥哥不说，我们也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定又熬夜了。哥哥应该答应过我一定会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那个是……”
“眼睛那么红，我们早就注意到了……”
洛洛从正面抱住了艾卡的腰际。那是及其自然的，家人之间的身体接触。
艾卡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倾听着洛洛的“教导”。
“我不希望看到哥哥你现在这幅样子……”
“洛洛……我只是想更早一点把你的记忆找回来。塔拉导师现在已经在全力给我们提供协助了，只要把塔拉导师的精神魔法和可可娜教授的魔导机械结合起来，应该就能找到帮助你恢复的方法。”
“没有那种必要，”洛洛十分平静地打断了艾卡言词之间透露着无奈的话，“看到哥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只会更加难受。神经绷得太紧的话，再坚强的人也是会崩溃掉的哦……”
艾卡没有回应这句话，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洛洛的心情。
自己的内心对这种做法坚信不疑，但是洛洛的“教导”使得艾卡根本无法反驳。
“嗯……”艾卡深吸了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我知道了，我就乖乖听你的话吧。”
然后他主动离开了洛洛温暖的怀抱。
——‘不会结束，便不会前行，所以人，才会通过忘记许许多多的东西而活下去’，我很赞成这句话。但是回忆，也是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所以不论我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在被洛洛温柔“教导”的时间里，艾卡在这个瞬间思考了很多很多。回应洛洛的心情是他的责任，取回洛洛的记忆则是他的决心。
那一天，他们在地下空间受到不知名的巨大魔导机械的袭击，事后洛洛便失去了记忆。
在那之后的时间里，艾卡找机会告诉了洛洛失忆的真相。虽然两人的关系已经明了，但是对于洛洛而言，她与家人之间的回忆仅仅只是停留在艾卡的陈述之中，只是听着艾卡讲述了一个没有任何实感的故事。
…………
他们几个人走进教学楼的时候，整条走廊已经没有其他在教室外面逗留的学生了。这只是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他们几个人又迟到了。
艾卡轻轻推开双子班教室的后门。迟到的学生都必须从后门进入教室，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这样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中断导师的授课。
“后面那四位问题儿童，乖乖站在原地不要动哦。”
但是意外的是，今天一向宽容大度的蕾蒂卡导师叫住了“偷偷潜入”的艾卡他们，全班同学的目光也纷纷集中在了四位迟到近半小时的问题儿童身上。
“因为我已经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了，所以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但是艾卡同学，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家里的其他几位为什么也会跟着你一起迟到吗？”
蕾蒂卡导师的视线紧紧地锁定了为首的男生。
“请、请等一下，蕾蒂卡导师……”洛洛突然为艾卡做出了解释，“今天早上是因为哥哥他……跟我做了一些事情才会耽误那么多时间……”
教室里瞬间沉静了下来。
艾卡感觉到无数如刀刃般锋利的视线，蕾蒂卡导师的那个问题由自己来解释效果似乎会更好一些。
泠和薇汐赶紧帮洛洛圆场，她们都知道洛洛所说的并不是同班同学们联想到的那种事情，不过在艾卡听来只是越抹越黑。
“艾卡同学，安排你们住在一起不是为了给你们更多‘亲密交流’的时间哦，这样的话不惩罚可不行！”大概蕾蒂卡导师也没有理解她们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既然你们都有责任的话，这周实技课程之后打扫练习场地的工作就安排给你们了。请记住，是整整一周哦。”
蕾蒂卡导师的笑容有着不容辩解的沉重压力。
…………
夕阳透过透明的屋顶射进了实技课程之后的练习场地。
“艾卡，你今天状态怎么这么糟糕？这里都变得乱七八糟了，偏偏还是在这种时候变成我们四个人来打扫了。”
今天的实技课程上，艾卡完全没有表现出他原本的实力。机械炼金构建出的魔导机械发生了魔力暴走，几乎将受到结界保护的练习场地破坏了近大半。
“哈哈哈，真是抱歉了。可能今天是我有史以来运气最糟糕的日子吧，所有不幸的事情全部都凑到一起了。”
艾卡双手拿着水管将水喷洒在练习场地的地板。虽然练习场地已经被破坏到需要重修的地步，不过他们要在重修工作开始之前整理成能够开工的状态。
“我也觉得哥哥那个时候有些心不在焉，这两天要不要向蕾蒂卡导师请假在家休息呢？”
“不用，心不在焉说到底就是不专心嘛，以后多注意下就行了。”
艾卡婉拒了洛洛的好意。他知道洛洛只是借机找到催促自己去休息的借口，但是艾卡认为现在确实没有那种悠闲的时间。
只要洛洛的记忆没有恢复，她们四人的心里都仿佛缺少了一块最重要的拼图。
大家都只是对这件事情闭口不谈，维持着仿佛没有改变的生活。但实际上，现在的洛洛无法与大家以家人之名相处。
因为实技课程的时候在整个练习场地展开了防护用的结界，所以还没有被艾卡破坏得满目疮痍。只不过练习场地面积很广，真的要整理干净真的需要整整一周的时间。
已经变成了这样，原本只是想稍微惩罚一下艾卡他们的蕾蒂卡导师应该会伸出援手。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先回家吧，我还要去塔拉导师那里，晚点才能回来。”
“不会又是通宵留在那里吧？”
泠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洛洛背对着艾卡向着练习场地的整备室走去。他们所用的工具最后都要放回原处。
“不清楚塔拉导师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如果有的话，今晚应该就要住在她的研究室里面了。”
“洛洛早上的时候已经说过你了吧？我想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你自己多注意一下吧……”
泠在艾卡回答她的时候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过头，只不过语气中透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和责备。
“谢谢你，泠，”艾卡用听起来还是以往那样乐观的音调回应泠简单的安慰，“比起什么都不做，做点什么肯定会更好。至少这样做点什么的话还能够自我满足一下，什么都不做的话就连自我满足都办不到了。”
“虽然不是很懂……怎么说呢？既然是你的决定，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浇灭你热情的话。不过在这之前，我提醒你多留心周围的人的心情吧。不要最后为了追求十全十美的结局而本末倒置了。”
说到这个份上，泠相当于已经把话讲明了。如果现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忽视了她们的心情，即使恢复了洛洛的记忆，也会在她们的记忆中留下最糟糕的一笔。
为了挽回过去的记忆，而增添新的伤痕，这种做法并不值得庆幸自豪。
艾卡没有出声，只是逃跑般地背对着她们走出了练习场地。
…………
艾卡知道，现在自己的一意孤行是固执之下的产物。
心中的悔恨如同翻滚的潮水般汹涌澎湃。
哭泣并不是因为软弱，微笑也不是因为坚强。
只是因为眼前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所以艾卡才会不敢离开这条路。
“诶？艾卡哥哥？”
“薇汐……”艾卡站住了焦躁迈出的脚步，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可可娜教授那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嗯……可可娜说，艾卡哥哥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能做出来了，她让我这样转告……”
薇汐少见地露出了期待的神色。艾卡的愿望能够实现，也牵动着她的心情。
或者说，艾卡的愿望就是四人共同的愿望。
“现在艾卡哥哥又要去那里吗……”
“嗯，塔拉导师还在等着我。”
“对不起，艾卡哥哥……精神系的魔法我不是特别了解，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这么说，薇汐。你在我的身边就已经是不可求的助力了。”
这是艾卡的真心话，他相信这句话中的感谢之意已经传达给了薇汐。
薇汐的神色也确实因为这句话而变得开朗起来。
“艾卡哥哥，我……我有一些话想对艾卡哥哥说……”
“嗯？”
“所……所以……可以稍微蹲下来一点点吗……”
虽然不知道薇汐是准备说出什么样的秘密，不过艾卡还是听她的话屈膝蹲了下来。
这样做之后，视线正好和薇汐交错。
然后，脸颊侧边感受到了轻点一下的湿润触感。
“薇汐……”
艾卡慌忙拉开了距离，不过因为半蹲着不方便移动，他们两人的视线依然相交，艾卡只能反应慌张得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白发少女。
“嘿嘿……”薇汐小步地往后退了一点，她的脸颊也泛上了红潮，“我也是第一次在外面做这种事情呢……”
她的小脑袋埋得更低了，嘟嘟囔囔的声音掩饰不了她内心的紧张。
“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种事情……这样做的话，艾卡哥哥会不会更加精神一点呢……”
所幸的是，现在距离放学后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没有第三者经过这里。
于是，这个被夕阳的余晖所笼罩的空间完全留给了艾卡和薇汐两人。
…………
“夜晚的课程你也迟到了哦。”
艾卡来到塔拉导师的研究室时，天边已经完全变黑了。
尽管与薇汐道别之后，艾卡马上就加快脚步赶到这里，但是他们两人度过的时间似乎真的有些过多了。
虽然这里名义上是塔拉导师的宅邸，但是里面完全看不出是用来日常生活的房间。“研究室”的名号确实更适合这里的风格。
墙壁安装着多台屏幕，几张长桌在房间中央拼成了面积更大的桌面，上面堆满了纸质资料。墙边的木台上还摆放着各种不知道具体做什么用的瓶瓶罐罐。
塔拉导师的研究方向是至今还没有形成系统的精神系魔法。放眼大陆，这种类型魔法的研究者依然屈指可数。
塔拉导师来自比斯帝国赋姓家族——“卡璐”家，拥有能够跳跃时间轴的魔装——“全知之本”，而且是霜月学园中研究精神系魔法的权威。这样的多重身份使得她成为辅助洛洛找回记忆的核心人物。
“算了，理由我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她们还在管理员小屋等你回家吧？”
“不好意思，今晚我可能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
“你主动提出跟之前完全相反的请求还真是想不到啊。突然就变得恋家了吗？”
“毕竟不可能让家人一直等下去啊。”
“难得听你说出了稍微成熟点的话，”塔拉导师仿佛理解了什么似的露出了笑意，“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都不继续耽误时间了。现在就开始吧！”
…………
在事件结束的那个夜晚，艾卡做了这样一个梦。
那是在无数可能性的其中之一。
如果泠在出发前没有受伤昏迷，那么就会命运就会引导他们进入另一个结局。
艾卡从床上坐起身，明明感觉这个梦非常地漫长，但是现在时间还停留在早晨。
他回想起那个渐渐从脑海中淡忘的梦。泠没有受伤，但是洛洛的记忆没有恢复。
究竟哪一种结局才是最好的呢？艾卡无法得到答案。
世界本就不存在两全其美的选项，正是因为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性中都有不同的人受到伤害，所以人才会一直活在矛盾之中。
艾卡看向PDA上的时间，自己只不过睡了短短三个小时。
泠的光炎剑，洛洛的绝对王权，PDA里警告自己的声音……这大概就是让艾卡无法真正意义上睡着的原因吧。
他抬起头，如梦境一般，门外响起了细微的说话声。
不需要仔细分辨，艾卡也知道她们会来到这里，他隐隐有这样的预感。
需要弄清楚的问题如山一般堆积在艾卡的心头，迫使他的内心不再躁动。
痛苦的事不用一直去想，因为想忘也忘不掉。
时间能冲淡痛苦，但是，艾卡并不想用时间来治愈一切。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继续前进。
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艾卡带着这样的决意，为她们打开了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