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魔法阵所扭曲的天空以某个点为中心,开始出现了螺旋状的崩坏。
空间仿佛被魔法阵侵蚀,正一点一点地脱离本来的面目。似碎掉的玻璃,光之碎片之下一直遮盖,不曾被人知晓得东西是深渊般的黑暗。
只有烟囱出口大小的窟窿中,藏匿的才是世界真正的面貌。
如今,出口已经开始被更庞大的东西所挤压,出现更多的裂痕。
熊的质量想要从松鼠栖息的树洞般的大小中出来是不可能的,唯有破坏掉出口,现在的情况就类似这种。
在洞口的另一边,有着巨大质量的不明物体正在试图冲破这脆弱的壁障。
它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简单地就像打碎一块饼干。
“那个”开始出来了。
塔斯的直觉从没像现在这么准确,意识在不断地大力敲响警钟。
就连思考的必要也没有,塔斯作为人类正本能反射地畏惧着还未露脸的“那个”。
“那个”不应该存在于世界,除了人类出手干涉以外,不敢做他想。
真是愚蠢到无药可救了,竟然去染指自己不能驾驭的死亡。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重复这么愚蠢的错误。
“那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魔法师的直感感觉到了也说不定,伊莉丝很清楚这个异况是什么,只是单纯理解不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种被混沌的力量扭曲的存在以前就不曾有人见过。
她能感觉到的只有某种带着恐怖的魔力的物体正在降临,那是临近魔神级别的存在才会拥有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从来就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什么叫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啊?!你不也能感觉到吗?!带着那连吸入肺都有如火烧的这种魔力的空气!那东西不会是打算在这里落下来吧?!”
“就算是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那种东西不是我们几个就阻止得了的,恐怕得叫父亲派军队过来……”
“你真的确定军队能对付得了吗?如果这只怪物有着跟马尔戈那种再生力,就算派多少军队也是无用功的。”
庞然大物终究会有被集群的蝼蚁吞噬之时,因为不管再怎么巨大都会有精疲力尽的时候。
但若是有无尽的再生力,这种战术便没有用处。
无论派来再多的军队,在它的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总而言之得先回去通报大人,我们几个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不,太晚了。”
塔斯的声音没有垂头丧气的感觉,可是内容却足以令人绝望。
两位少女顺着少年的视线方向看过去,魔法阵就像被鸡蛋壳一样被“那个”砸出无数的裂痕。
天空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
它是不可能做出类似敲打和冲撞这一类的动作的,因为光是将这巨大的体型传送过来就已经令魔法濒临崩溃。
“那个”就像坐在一块薄冰上,随时随地都会掉进塔斯等人的世界。
“我们逃不掉的。”
正如塔斯所说的,那个体型的怪物掉下来引发的冲击不是用跑就能逃掉的。
塔斯和凯琳特都受伤了,后者还伤得不轻。而伊莉丝把最后的王牌也用了出来,那个禁咒烧尽了伊莉丝身上的魔力,现在连简单的照明魔法也施展不出来,她和普通人完全没有区别。
三人没有一个能够逃得掉,即使对抗也不可能会赢。
不过,少年完全没有露出绝望的神情。
两位少女已经选择了用空洞的眼神目睹自己最后的一刻,可是连义肢都变得破破烂烂的塔斯却非常平静。
他的脸就像冰山一样不可撼动,就算是眼前这种情况也是如此。
“如果逃不掉的话,就只能这么上了。”
他的话像冷水把两人的意识浇醒,说出这么疯狂的话根本就不像塔斯的性格。
少年的形象与往日所表现的相差甚远,无论是这面对绝望也不为所动的冷静,还是拿着迪亚马特(Tiamat)的身姿。
两人眼前的似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而塔斯感觉就像在她们不知不觉死掉了。
用死掉来形容似乎不大贴切,因为塔斯仍然站在这里,他并没有死。真要说,死掉的是他的人格,可是人格是不存在死掉这种方式的,人格只能消失。
塔斯的人格消失不见了,这样才贴切。
“所以说,光靠我们根本就不可能阻止它啊!”
“那么你打算就在这里坐以待毙吗?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绝对办不到,所以连想去做的想法都被这种绝望抹消了?”
少年没有回头看两人,但两人所站的角度却能够看到他的眼神。
简直就像冰块一样,甚至让人不觉得这里面放置了人的感情。
和人偶相比,木制的工艺品看上去都能让人感觉到人情味。
这个人的身上却完全没有这种东西——他才更加像真正人工制品。
“你在说什么……?”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的话的确是说中了。
自己刚刚甚至连逃跑的欲望都放弃掉了,连求生的那一丝希望火苗也用自己的手掐灭。
若不是他这番话,自己恐怕会一直呆站着,直到怪物破坏身边的一切。
“应该不是吧?凯琳特,你还有力量不是吗?那就赶紧站起来,不是怀着不打倒就活不下去这种无聊的想法,而是抱着必死的念头解决它。”
“这怪物是不怀着这种觉悟就打不倒的存在,你清楚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清楚啊!就算抱着必死的决心又能怎么样?!连打倒马尔戈都那么吃力的我们哪有可能会做得到!”
听到凯琳特不情愿的反驳,少年仍然继续望着裂痕像蜘蛛网一样密布的上空。
看到这幅态度,少女仍然满腹疑惑。
少年说出刚刚那番话的自信是从何而来的?他居然认为自己这个情况下还有胜机。
说不定是受到太大的的刺激所以失常了,不然无法解答她的疑问。
无论如何,没有确切的根据的前提下凯琳特不可能会仅因为这些漂亮话就去拼命。
“是嘛,你做不到啊。下那种觉悟,和那时的家伙们比,你们真是软弱啊。”
他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凯琳特。
和他对上视线时,凯琳特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某人捏紧随时都会爆开。
这个人到底是谁?就算外表是原来的样子,但这绝对不是塔斯。
如果这个少年不是疯掉了,那只能猜测这才是他的本性。之前在凯琳特眼前的样子全部都是装出来的,现在才露出他的真面目。
“我怎么一头雾水,塔斯你到底是怎么了?”
伊莉丝不明白两人的对话有什么意义。
“塔斯准备叫我们去送死啊,怀着必死的决心去对抗什么的,那可不是有做敢死队的决心就能打倒的怪物。这个时候就算逃跑也逃不掉,以那个怪物的脚程不用多久就能抓到我们。”
“而且要是因为我们逃跑而把这东西引去了王城,会有更多的平民受害。”
“所以,我才会跟你这么说。”
“塔斯……你也放弃了吗?”
“就算没放弃,估计也是受打击导致神志不清了,我去让他清醒过来。”
凯琳特确信自己的判断,准备走上前给少年一拳。
这样才是让他清醒过来的最好办法。
“不,我没有放弃。”
少年的眼神不是开玩笑的,他并非认为眼前没有希望,这番话是对自己所持有的信念坚信不疑才说的出口的。
即便如此,凯琳特还是没办法轻易接受。
“都说这种话了,还不肯承认吗?与其尝试逃走不如拼死一搏这种天真的想法。”
“那可不是拼死就能打倒的怪物,别妄想了!”
“没错,塔斯。那种想法根本不切实际。在这里撤退才是最佳选择。”
“不要。”
说出这句话的果断语气能让人从中听到少年的决意,可是这种选择太傻了。
在这种极端的想法上赌上性命的人不该是他。
两人都无法接受,如果拉娅也在场的话也绝对会阻止他。
“你到底在想什么?!笨蛋!就那么想死吗?!”
“你先冷静点,塔斯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鲁莽的决定可不像你啊。”
“我可不想再看见了啊,那个场面。”
火焰仿佛灼烧着的心脏,脚下踩的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自己只能在那个地方不断地挥剑,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并不是带着大家的希望活下来的人,而是踩在他们的尸体上活下来的人。
那是少年第一次所体会到的绝望。眼前曾经认识的“人”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倒在焦炭之下,烧得残缺不齐的尸体因为被魔法控制而从火焰中走出。
也许那正是冲着没能做到任何事的少年来的。所以少年明白,目睹眼前惨状而没能救赎他们的自己是不可原谅的。
那是梦中无法体会到的,现实中才可见的——大量死亡的人类带来的视觉冲击。
真得是相当辛苦,无论是在那里活下来,还是背负着这种记忆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都是令人痛苦的过程和结果。
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即便是变成了那样子,少年仍然努力了。
可是光是努力也做不到,一个人也没能得救,自己想做的事情没能实现。
说不定现在那么想投身战斗的想法,是打算在险境中死去为此事赎罪吧。
可是,这一点不管怎样也做不到。自己答应了那位等同自己亲人的女性,不可以拼上性命,不可以死。
无论是绝望而无力的现在,还是憧憬而未知的未来。
那么,怎么可以在这件事上被停住脚步。
“你们要是觉得没希望的话,就尽管逃吧。如果要待在这里的话,与其光看着不如来帮忙。”
他说的帮忙是指什么呢?凯琳特不禁好奇少年在这个时候想到的,能够反败为胜的作战。
就算是破天荒也好,只要有根据能赢就行。
刚刚凯琳特一直都以为他是打算叫自己跟他冲过去送死,现在听起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有办法吗?”
“真的吗?塔斯你不是在说笑吧?”
“有办法,但是你们两个必须配合我。”
两人注视了他一会后,同时叹了口气。
“唉,真是奇怪呢。明明你平时都不是担任动脑筋的角色,现在却感觉能相信你的话。”
“同感,明明分配工作和制定计划的一向都是我们两个啊。”
“这次从指挥人变成了被指挥的人真是有点不习惯。”
“那么你们愿意按我说的去做吗?”
伊莉丝无法使用魔法和魔刻,而凯琳特的伤也还没好,对自己的情况有自知之明的两人无言地点头。
塔斯手中拿的那把鲜红色没有剑身的剑与平时他造出来的都有所不同。凯琳特也许不明白那把剑有多强,但伊莉丝至少还相信着。
如果他有方法能拯救自己,那么听他的话又有何不可?
“伊莉丝,你在那东西的正下方半径画出令土地下塌的魔法阵,就算不是很深也好,最重要必须得快。要是晚了,做得再好也白费劲。”
“是在校舍那里吗?以包围校舍的范围画出来?这可真是麻烦的工作,那么大的范围画出魔法阵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认真的?”
“当然,这个时候我不可能说笑。”
“唔……在这点时间里画好啊。”
“办不到吗?”
“倒也不是……虽说范围大了点,但是勉勉强强没什么问题。不过可别期待能做出摔死那家伙或者把它困在深坑里的效果,做出比较浅的大坑已经是极限了。”
“那就好,那种程度就足够了。”
然后到了另一位少女的分工。
“凯琳特你的工作是协助伊莉丝完成这个大型的魔法阵,以兽人的速度来说很容易办到吧?”
“这点小事有什么难的,别小看我好吗?虽然我不是优秀的魔法师,但这点程度的东西很简单就能做到。画魔法阵这种事就算是新生也做得到。”
凯琳特虽然看上去对自己的任务不太满意,但还是接受了。
会不会是认为太辛苦了?少年暗自想道。
毕竟这是个体累活,她不满意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现在时间紧迫,就算凯琳特不喜欢也得干。
“说的也是啊,这才有你的风格。”
“有你的风格吗……嗯,的确是这种感觉呢。”
“突然间说些什么啊?!伊莉丝你也是!为什么跟他用同一个语气?!感觉我好像被你们两个一起戏弄了一样。”
“诶,是吗?我怎么没有发现。”
少年转过身,就连这两人之间不曾见到过的互动也无视了。
现在不是欣赏两位少女友好交流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迟疑都会失败。
他的眼睛重新回到了那个正在降临到这里的怪物上。
……
无法形容的幽闭感,自己的身体似乎被包裹在某种卵之中。
明明是一片漆黑,却没有一丝不安。
反倒是,非常地安心……想就这么在这里面蜷缩着身体,像蛹一样睡在这个茧里面。
因为,外面的东西完全不想去看。
因为,外面的声音完全不想理会。
因为,外面的事情完全不想干涉。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环抱双膝的手抱得更紧了。
自己就那么不想出去吗?没错,躲在这里能逃避许多的东西。
人总是需要这种避风港不是吗?能够在想逃避的时候躲进去的贝壳。
懦弱的自己现在比任何东西都要脆弱,所以才需要躲在这个茧里。
英雄、勇者,我成为不了。像自己这样的家伙到处都有,其中更不乏满腔热血的。
他们才是做这种事的料子,而我不行。
少年很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从小的时候起就很清楚了。
因为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追求,就连剑术和魔法也是练到刚好的程度就偷懒了。
像这种注定终生都没有亮点的人,有什么可能站在聚光灯之下。
只是,光是自身的平庸无奇,真的能扼杀少年的所有欲望吗?
即使是这样的自己,心中也藏着追逐着某种东西的欲望。只是他仍然不自知这点,而浑浑噩噩地活着。
想要得到什么、想要拥有什么、自己究竟能得到多少,这种疑问不知何时已经攀上心头。
“我……但是做不到啊,这些。”
尽管已经有了些许明白,可是仍然很清楚,自己做不了什么。
因为心是空无一物的玻璃瓶,所以比谁都清楚自己什么都没有。
甚至有可能连这个瓶子也是别人给予自己的。
即使在梦中再怎么以一敌百,少年在现实中还是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他曾见过,不相识的人对他露出微笑,感谢自己。
他曾见过,被他杀掉的士兵倒在地上,诅咒自己。
做这些事的真的是塔斯吗?
自然不是他,因为那是他不可能做到的。
——那么,你想做到吗?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这是可以被允许的话。
如果这是我能够做到的事的话。
回答当然是想。
因为少年早就已经厌恶没有追求的自己,厌恶一无所有只能靠他人给予而活着的自己。
好讨厌没办法回报。
如同拉娅这样知道我是这种人,还愿意陪在我身边的人。
她们一点一点地试图装满我,我却没能给她们任何东西。
如果是这样,这就不是给予,而是单方面的施舍。
——那么你只需要稍微沉睡便是。
为何呢?少年向这个声音发起疑问。
它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做也能达成自己所希望的事吗?
这根本就是恶魔的耳语,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于是,那个声音毫无感情地回答他。
——我便是你,无需多虑。
不,他与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人。即使声音一样,即使样貌一样,他也绝对不是自己。
但是,他如果能够帮自己做到,稍微相信一下又有何关系呢?
“好吧,我相信你。”
……
明明没有睡觉,却有着如梦初醒的感觉。
力量和魔力等等的都没有变化,但是感觉身上某个地方的楔子被拔了出来,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可是光这样根本就不行,目前仍然没多少胜算。
他看着正在赶制大型魔法阵的两人,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魔法阵的目的并不在于杀伤那只庞然大物,而是利用塌陷的大洞达成某个条件。
之后就只能靠迪亚马特(Tiamat)了,如果这把没有剑身的剑能够斩断它的话,胜负也就定下来了。
反之,不成功的话,他们就没有胜算。
不可思议,明明是这么毫无希望的场面,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
就像做梦一样没有实感,明明这一举一动都是由塔斯来控制的,却有种旁观者的感觉。
与这种感觉所对应的,胸口的魔刻一直都在发光。
光芒每持续多一秒,身上被的拔出楔子感觉就越多,也更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
“也该差不多了吧。”
他所讲的不是少女们画魔法阵的进度,而是即将落下的巨大黑色物体。
现在只能看到露出的一部分,还并不知道他的全貌有多大,不过看这个样子,应该有一整栋校舍那么大的体型。
这远远比之前所面对过的魔物要大得多。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靠着迪亚马特(Tiamat)能有多少胜机。
首先,还不确定迪亚马特(Tiamat)具体的能力是怎么样,但总结这几次实战来说,这把剑没有剑身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而那些散发着红色光芒像是丝线一样的东西也不会被烧毁,否则刚刚也不可能斩杀在邪火中的马尔戈了。
“在泥土上没有吗……”
塔斯试探性地向地面比划了几下,发现土地没出现什么变化,而且红色的线也没有出现在上面。
——估计是对这些没用吧。
姑且是搞懂了不能杀伤什么,可是攻击范围还是无法把握好。
能够让塔斯熟悉迪亚马特(Tiamat)的时间少之又少,现在也是临时抱佛脚的学习罢了。
“要仅仅靠这些来击败它吗?”
如果那两人知道自己的依靠是这么无力,她们还会愿意听从安排吗?
现在她们想必也是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在制作结界,她们肯相信自己,少年已经没有更多的渴求了。
连自己的努力能否换来希望的结局也未曾知道,她们便这么信赖自己,一想到失败后的结局,少年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自己也许——不,这就是欺骗。
被他欺骗的两人,说不定在成功或者失败的最后才会察觉到这一点,然后根据结果的不同而改变对他的看法吧。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少年都已经接受了。
即便她们不肯原谅少年的决定,在他看来也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
要说有没有害怕接下来的事,塔斯自己也不明白。明明方才绝望的侵蚀令自己动弹不得,但是随着更多的“楔子”被拔出,身体就像从冰封中被解冻了。
很充实,却又令他心生害怕。
生物的身体拥有在危险时刻回避危险的警报信号,这是作为拥有智慧的生命绝不可缺失的,可是塔斯感觉到这种警报应该就在自己脑中回响,只是自己刻意地去无视了。
不是逞强,而是真正地对危险视而不见。
这样的话,无论是遭到多么可怕的攻击和面对多强大的敌人,自己也不会有想要逃跑的念头。
这对目前的自己来说,是最需要的。
现在要做的,是一心一意思考胜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