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

选择该死的一个大电视机。

选择洗衣机,汽车,CD播放机,电动开罐机。选择健康,低胆固醇,低糖,牙医保险。选择定息低利贷款。

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运动服和搭配的行李箱。选择分期付款,三件式的西装。选择DIY,在一个星期天早上怀疑自己是啥。

选择坐着,在沙发上看令人头脑麻木,让心灵破碎的猜谜节目,嘴里塞满垃圾食物。最后整个人腐烂到底,在一个悲惨的家里生一堆自私的混蛋小孩,烦死自己。

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

但我干嘛要做这样的事?

我选择不选择生活,我选择其他。

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

 

——《猜火车》

 

序章

 

01

 

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仰望明月高悬的夜空,等待着向外流溢的色彩将身体融化吞没,汗毛孔被柔和而致命的安宁感封堵得严严实实的——仿佛一个灵魂做成的躯壳。但是感觉在这里并不是真实的,或者说,我并不知道这感觉是否真是真实的。然而,在泉城的酒吧里那种感觉却变成货真价实可触可感的实体。

我能察觉到这间酒吧的气氛。呆在这种与咖啡馆和月光等等扯不上关系的喧闹之中,唯有想尽办法令自己下沉才能尽兴——不是让自己进到气氛里面,就是让气氛进到自己里面。我拒斥着本质上均是沉溺的两者,如坐针毡地坐在木椅的绒垫上。

我为什么会呆在这样的地方?

扪心自问并不能得到什么确定的答案,我假称去厕所放水,从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面穿过。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在没有前路和退路可言的孤岛,患得患失地在长度不足两米的海岸线上膝行。没有其他人的指引的我纵使没有酗酒,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融入这个处处排斥着我的地方。

「老师,请问洗手间在……」

「往前走左手边。」

「谢谢……」

山东的其他地方我不清楚,不过济南人——尤其是年长的济南人在称呼陌生人时好用「老师」。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受了至圣先贤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过去的我是从来不会用这种称呼的。酒精——或者说酒精的气味似乎在无知无觉的期间将它细长的吊臂伸进后脑,攫取一些根据于脑中的只言片语,然后从声带处蛮不讲理地勾出来。

我掀开T恤上衣。裤带上被系了一个复杂的结扣,信仰在这种关键时机就应该大力出奇迹的我,粗暴而盲目地对付着扣子,结果反倒使它越来越紧了。我在自己变得烦躁不堪之前,终于意识到放水只是一个借口,我并没有任何实际上的尿意。

「……我出来是要干啥来着。」

我自言自语地走出洗手间,望见刘谥正对着他最喜欢的燕京对瓶吹。自诩节制的我此刻感觉一阵恶心,在他们看不见的视角下走出酒吧。

 

 

门口是卖烤串的,3元一串的价格不知道贵不贵。我想我应该买一串洗刷一下被恶习腐蚀的喉管,但是兜里分文不剩,我看不见什么摇曳的灯光和大声咀嚼羊肉的山东大汉还有附着在酒杯上的水珠漫反射出的光芒我看不见我还看不见什么呢?

可能。

我有点醉意?

但是这点我并不清楚,也不在乎。酒精,无论如何,既不能给我带来快乐也不能带来健康,如果能够鱼与熊掌兼得自然是最好,退而求其次择其一也勉强可以接受。

两者都没有的酒精我为什么要碰呢?我听不见空气震动带起的水花声,却能看得见走在小清河上患得患失的我。

周毓均,男,21岁。没有所谓理想和追求的现役大学生,解脱掉充满墨水臭和唾沫星子的高三复习,然后全心全意地报复十二年教育生涯的废柴。生活是撸啊撸,廉价的没有标签的泡面,黄油小说,DOTA,水泥墙,铅笔,守望先锋,跟哥们互相比拼和吐槽老二的长度。专业报的是电气工程,但是对其并无丝毫热爱,甚至没有半点兴趣。选择专业仅仅只是选择专业,它并不代表什么其他的意义,也不帮你敲定什么将来的道路,一个人要走什么道路完全由自己决定,这件事情即便是像我这样的蠢货也明白,或许正折射出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蠢。

 

 

 

 

颓废的症结应当从一天前说起。

电气工程的作业被揉成一团废纸扔到纸篓外面。或者说之所以被揉成一团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废纸。让自己变成这副熊样的东西就是这熊专业,我这么认为,然后接着铺开第二张白纸。电气自动化作业是项复杂的活计,我不认为任何一个人选择这个专业都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习题,就好像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擅长学习一样。

至少我不能。

 

 

我绕着小清河转了一圈。

 

 

偶尔也会仰望明月高悬的夜空,但是工程制图的图样能被我观测到刻在月球的脊背上,这令人很恼火,因为电气工程竟然开始入侵我的梦境,不论是白日梦还是别的什么,我的心理底线被这可恶的玩意轻易地攻破了。我撕掉第三张废纸,刘谥正一脸坏笑地站在背后。

「甭写了。就好像多写几张就能写出来一样。」

「你逗我玩呢。写不出来难道周一我交你撸过的卫生纸上去?」

宿舍里都是体臭和男汁的味道。但比起自习室,这里倒是人间仙境,毕竟比起人肉味满得将要溢出的自习室,这里更像私人空间一点。

「去你的。」

他抓起桌前只剩一半的雪碧瓶,拧开瓶盖。

「明天哥们生日,不捧个场?」

「你的生日不是2月28日么?」

「那是QQ个人信息里瞎编的。你还真信了?」

「我为啥要质疑?」

听见刘谥肚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食指中指和拇指控制下的铅笔开始没法画出期待中的线条,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刘谥的打扰。不过我根本用不着想什么办法来宣泄我的不满,我盯着他把整瓶雪碧灌下,心满意足地扔进纸篓。

「那雪碧差不多是一周前的了。」

刘谥的眼角流出一丝惊慌,不过仍旧镇定自若。我清楚这份幸灾乐祸所能带给我的愉悦,这正是我没有阻止他打开那瓶散发出古怪气味的碳酸饮料的原因。但是我却能感受到我拒绝着这份愉悦,就算不经意间整了我的室友,我的内心也没有任何波动。

「开玩笑。你为啥要放一个一周前的雪碧在你桌上?不会是单纯为了坑人吧。」

「我没开玩笑。为了搞这份作业我根本没时间喝这东西。加上有段时间没收拾书桌了,如你所见。」

「啊?我去你小子够狠……」

刘谥如想象中般惨叫着捂住肚子,咒骂着我冲进洗手间。

我把桌上的纸团一股脑扫进纸篓,背着已经写完和一片空白的作业单冲出宿舍——在刘谥从卫生间里出来揍我之前。我想我需要减压。麻木感冲破我的肢体侵入大脑,就像工程制图图样侵染月球表面一样。

 

 

我走出小清河的水汽构成的迷雾,走回那个光怪陆离的,泡在乙醇里的房间。另外三个室友毫无顾忌地说着粗话和黄色言论——即是他们脑中的妄想,经由酒精催化而浮出潜意识的表层。

但我却必须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种妄想的能力。

刘谥喜欢燕京啤酒,尽管这毁灭性的品味颇受损友们的嘲讽攻讦,但是他本人似乎对于燕京啤酒异常执着。不如说,他宁愿灌下一口崂山白花蛇草水,也不会去碰燕京以外任何牌子的啤酒——尽管我觉得后者比前者要难以下咽得多。我想他的味蕾大概存在一些先天的染色体缺陷,这一点可以从他一无所觉地灌下过期一周雪碧的行为得到证明。

杨缮协则钟情于青岛啤酒。这哥们是这四人小团体里最擅长喝酒的人——仿佛人类身体内解除乙醇毒素的酶的合成配方被这家伙的基因搜罗俱全了一般。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青岛啤酒并不是摊贩里面随随便便能弄到的那种大路货,而是在青岛和啤酒中间加上了原浆两字——两者之间的口感可谓是天差地别,即便是我这种外行也能一口尝出其中的差距。

徐维温对于啤酒的态度很随意,百威,青岛,泰山原浆,冰冻哈啤——基本上来者不拒,除了燕京和雪花,假如塞给他这两瓶的话,我猜他会把前者递给刘谥,然后把后者扔进垃圾桶。

至于我?我拒绝酒精,如果非要喝的话,我只能选择气泡饮料。我想要拒绝一切容易上瘾的东西。但是我没法拒绝电气工程,也没法拒绝LOL。前者会使我丢掉学分,后者会将我自己孤立于大学社会中。在这里我起码可以拒绝酒精,因为这东西一点屁用也没有。

 

我并不想选择生活,但我别无选择。

 

 

 

02

 

我坐在离兄弟们较远的吧台上,幻想着正在幻想的我脑中冒出奇异想法的瞬间。那自然只能是幻想,我很清楚自己身为宅男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已经被LOL,洗脸水,电气工程,新闻还有生活盘剥得仅剩一点只能聊以自慰的残渣了。

升上大学的第二年,我以异乎常人的速度接受了自己的角色,果决地抛弃掉这些累赘般的歹念和虚妄。决不能抱着腐烂的心情进入大四,浪费般挥洒蔷薇般的青春——抱着如此想法的我迅速成为了一个普通得很彻底的大学生,做着和其他大学生一样的事情。当我被称为生活和非生活的幻影折磨得叫苦不迭的时候才堪堪明白自己不过是从一种腐烂掉进另外一种腐烂,任凭世俗主义和电气自动化侵略我的大脑。

被生活侵略的我正在变成俗人——虽说我本来也并不是多么超脱凡俗的人,但是起码过去的我有选择不去选择这条路的可能。但现在……

不论以哪种方式腐烂,选择了就没有退回去的余地。

「你是山东大学的学生吧?我见过你。」

我转向右侧,一个戴着眼镜的人。

看起来像是那种老成持重的资深上班族,我自认愚钝没办法感受到小眼镜后面射出来的精光,但是这个男人一开口就仿佛带着长者和社会人的气味,令人没法无视。

他是谁?

「啊……您是?」

「信息技术中心的。你以前跟另一个小伙子在我们这借过机房钥匙。你忘了?老潘。」

我摇摇头,补充道:

「我记性不太好。」

并不是在撒谎或者回避话题,但是我确实不认识这么一个姓潘的导师。我为了回避尴尬,盯着他身前的桌面,空空如也没有酒杯。

 

「我不是老师啊。可能你当时没注意我?」

「是么。」

「我看你在这遛了好几圈了,一口酒也没喝。怎么着,失恋了?」

「不是。我不喝酒的。」

「不喝酒?你不会还把自己当成高中生吧?」

「我已经成年了。只是不喜欢喝酒而已——您不是也……?」

「我只是有比酒更好的东西罢了。」

「是吗。」

我心不在焉地搭着腔。在酒吧里与陌生人搭话显然并非我的风格。尽管我自称没有受到迷乱的气氛和几口啤酒的影响,但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在什么地方就要做什么事,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周……嗯?你是姓周吧?」

「嗯哼。」

他招手叫服务员点了一瓶青岛纯生,我先前的声明看来是被这家伙当作耳边风了。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在那个合适的时间出现在那里的犹未可知,但是当酒瓶磕在桌面上的声音如催眠师的响指般炸响在耳边的时候,我意识到他在说话。

「俗话说人生来都是自由的,但是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还戴着锁链拘谨自己。小周你一看就是那种事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但是在酒吧里面没必要包得严严实实的,就算是娘们也没你这么胆小。来,满上。」

金黄色的酒液在杯中来回震荡,打出的乳白色气泡坍缩破灭。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现在这样推开杯子走人的话,自己也未免太没有意思了。——用三根手指提起酒杯,将杯边放在嘴边慢慢地抿,一边观察对面的老潘。他似乎并不喝酒,只是面带笑意地盯着我喝。

「你这人真逗。」

他似乎觉得这有些好笑,但这一点也不好笑。

「你看动漫么?」

对方突然冒出的无中生有的一句问话,让稍稍燃起怒火的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以前看过一点,上大学以后忙,就没再看了。」

「可惜咯。大家都在享受没有了高考复习的青春,你就已经准备好步入社会了。」

老潘嗤笑,把之前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模糊的光影让我的视线没法准确地捕捉那东西的形状。

「最近,山东大学里有件事传得挺火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你是说那个化工学院发生爆炸的事?」

一个月前,山东大学的化工学院由于天气过于炎热而发生化学原料爆炸,所幸当场没有学生受伤。

「不是。是某个传言。」

「关于什么的?」

他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顺手递还给我。

「【映画都市】。」

「从没听过。」

将酒品往嘴里送。

「那就好办了。」

我为何会顺理成章地做出如此悖离原则的事情?眼前男人的行为仿佛拥有某种催眠效应,只要同他讲话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想到这个可怕的事实,我又喝了一口。尽管那并不能使我消除顾虑——事实上它什么都做不到,但是【好办了】是什么意思?

「传言中由2维图像组成的光怪陆离的幻境,进入其中的人能体会到至高的,极端的快乐。这城市是与济南城相互重叠的,但是要进入的话代价相当苛刻。」

目光在老潘和酒杯之间游移不定。某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而这种恐惧顷刻间便为一种诡异的安宁包围而消化降解,那是我先前无法沉入月光而求之不得的东西。然而,此种恐惧正来自于我意识到自己陷入松懈的事实。男人放在桌上的东西不见了。

「进入映画都市的人们能够在这种狂乱般的安宁中得到心灵的寂静,能够从最微末的东西中攫取微小而确实的幸福。映画都市是每一个知道它存在的城市人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这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个屁,我哪可能知道姓潘的在胡言乱语什么。我试图静静地跳出来在一边观察陷入松懈和迷醉的我的丑态,看着嘴边留下涎液,瞳仁在眼角滑动的尸体般的沉醉者随意摆弄自己的尊严和意志。

但我做不到。

酒吧刻意装修出来的,斑残的墙壁上浮现出怪诞而和谐的图画,像是19世纪野兽主义画派的杰作,我清楚那不过是我的臆想,但却从未想象过自己的脑中会出现如此大胆而狂野的臆想,我本以为脑回路已经被循规蹈矩的生活弄得直来直去,但是显然那只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我所下的片面论断,是没有根据的猜度导致的以偏概全的谬误。

外界——或许可以这么称呼——的事物开始呈现一种古怪的形状,老潘被皱纹和毛孔盘踞的脸开始变化,一会像是鞋拔子,一会又像马桶搋子,马桶搋子从它底部的孔洞里发出瓮瓮的,没有一个确切形体的声音,但是它一旦跑出来之后便渐渐成形,变成确切的语词和碎字,横折弯钩挂在我的耳垂上,撇和捺慵懒地撑住我下垂的眼皮,点则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毛孔和嘴唇,还有几个偏旁卡在喉咙里弄得奇痒难忍,如同被沙暴卷起的微粒。

「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我去个洗手」

【间】字还没脱口而出,我旋即便察觉到自己正站在沾满了光滑的,混合了唾液和酒香味的液体的酒杯边上,仿佛站在油瓶边上的仓鼠,稍一抬腿就会坠入没有边界的恐怖之中。电子乐从这些黏糊糊又滑腻的液体之中迸发出来,包含着意义和符号,声源似乎是IA抑或是镜音连,但绝不是初音未来或者gumi,循环播放的乐曲听不清楚也无须听清,在眼前忽而凝结成语词,忽而转变为图案,我的双腿仿佛被铁链彼端被称作松弛和耽溺的想象拉扯着拽下酒杯的高台,向下坠落,坠落,坠落,坠落——

 

「想不想去那个叫二次元的天堂?」

 

我从吧台的高脚椅上一头栽倒下来。

 

 

 

03

 

「人生。」

「先锋。」

「敬称。」

「弹坑。」

 

安详和宁静是意识不甚明朗期间仅有的两种感受。从未间断的眩晕以分解和弦的形式在耳边作响。毫无意义仅仅只是押韵的单词从腹腔的位置冒出然后又沉入下去。

「猎户。」

「中路。」

「桦树。」

「闭幕。」

 

我此刻是在哪?当我终于想起来考虑这件事的时候,眼睛已经睁开了——纵然不甚明亮,但视野中是几个兄弟们的样子。刘谥已经撑不住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杨缮协没什么醉意,坐在电脑前单排LOL。

「均子,醒了?」

徐维温在这四个人里是出生年月最早的一位,此时似乎是唯一一个守着我的人。每个小团体都有一个组织各种事宜,维持平稳的角色存在,徐维温——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是我们中第二有责任感的人。

至于第一是谁,我想这应该构不成问题。

「……你们……抬我回来的?」

他点头。

「我喝醉了?」

事实上,我不是很确定的自己昏迷是否真的是醉酒。理论上来说存在于我记忆中的只有跟兄弟们意思意思喝的一小杯,还有就是……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刘谥那才叫真的喝醉了。酒气熏天,路上还吐了一堆。」

「喝燕京活该他吐。要我我也吐。」

杨缮协娴熟地对着线,鼠标按键的声音咔嗒咔嗒地在耳边宕开,应和着大脑中空灵的滴答声。他转过头接了一句,随即又扭头过去。徐维温问我:

「你喝了多少杯啊?」

「一杯半。有水吗?」

「我给你找找……就喝了一杯半?你是不是酒精过敏啊?」

他的眼神四下搜索,我则闭起眼睛回想那奇妙而令人流连的状态——酒精过敏之类的症状尽管理所应当地被提起注意——并非不可能,但我总觉得那种沉湎而迷醉的状态,不像是酒,或者它的衍生现象导致的。

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

「水。」

他拿过来的是杨缮协的水杯。杨缮协是相当享受生活的人,杯中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加了几片柠檬还有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佐料加水混合成的饮料。喉咙被这清爽的感觉浸润的同时,我听见脑神经舒张开来的声音,有点像化开的红糖。

那个男人——老潘。

「温哥,你们发现我的时候周围有什么人么?」

「全是人。你倒在那的时候周围的人全都过来围观啦。正好刘谥喝不动了,我和缮协就一人一个把你们背回宿舍。」

……

无可厚非。

「那就没办法了。」我起身欲将水瓶放回原处。

此时,某种一言难尽的感觉从身体上的某处开始滋生,精神和意识措手不及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兴奋击倒。当我能够审慎地思考自己的状态之时,我确信在我活动自己的四肢和躯干之前一直陷于安详和宁静的幻觉之中,但当我试着夺回身体的自由控制权的时候,卑劣的抗拒感便从心室的底部跳出来大放厥词。这种抗拒感并不带来什么疼痛——相反如果有疼痛那还好——而是从抗拒的本身源源不断地涌出的无力感。

自己正咀嚼着这种沉湎的残留。

【「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这个可怕的事实一经出现,便全无悬念地盘踞在我的大脑中,如生产车间般分泌漫无边际的恐怖和警醒,颇像是红警二里高速展开的基地车。

「……,我冲个澡。」

「热水没了。」他提醒道。

「无所谓,我先去了。」

从未如现在般渴求着清醒,我踏着虚浮的脚步冲进兼任洗手间的浴室,没有回头去看徐维温稍显差诧异的表情。杨缮协敲打键盘的声音依旧,还加了一句嘟囔。

 

「稳稳稳,这把稳了。」

 

 

 

 

 

还能有什么体验能让我体会到这种绝妙的状态呢?我静静地等待着冰凉的,从喷头里迸发出来的洗澡水从头到脚荡涤我黏糊糊的皮囊,我对这没由来能够真实感知的乌托邦式的幸福生出罪恶感。但是久违的水流并不能消除这种迷醉的温存——我不愿意承认寄托的希望破灭的事实,反复地清洗着搓到发红的皮肤。

我关了水。夏日的蝉鸣穿过几层墙壁,如同在另一个宇宙的渺远地带自顾自地聒噪。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盯着镜中与往常无二的,普通的 泛着淡淡的血色的面容,听着自己缺乏底气的呓语。

极度的虚弱,疲倦和浮躁。

我关上灯,抓着衣服逃出了浴室。

杨缮协还在LOL。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不足为怪。温哥已经上床了,看到我从浴室出来,简单的问候了一句,我敷衍着「嗯」了一声,也瘫倒在床上。

「乙醚。」

「阻尼。」

「怀疑。」

「论题。」

 

梦境是个好东西,真希望人人都能有。

【「你这人真逗。」】

我没能入睡。我翻来覆去地用幻觉记忆做的镊子,撷取那些我反复推走却日思夜想的东西,那些快感,那些安详,那些令人沮丧却又如奇迹一般的自由,没法把它们推出我的脑海,留恋和反映是不由自主的。一架不受控制的放映机自行启动,照亮玻璃体与眼皮之间的空隙,播放的内容恰是酒吧的经历。

「天底。」

「薏米。」

「字体。」

「公理。」

 

拿着脑中随机蹦出来的语词做押韵游戏。

数公式。

【「俗话来说人生来都是自由的,但是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幻想自己正在跟学校联赛的冠军solo。

背诵高中时代的必会篇目。

给自己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儿子起名字。不知道该叫他周傲日还是周承天。

做这些无聊的事情却没有入睡。

 

【「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

眼角垂下一滴泪。

我想我是失眠了。

 

 

 

上半身努努力从床上抬起,我认识到自己已经不能抑制地爱上沉沦和麻痹的感觉,而这绝不可能是酒精过敏所能带给我的。眼睛无需过多的适应便能看清周遭。缮协的电脑屏黑着,猜测他差不多已经睡死。翻身下床,借着微弱的月光判断现在应是凌晨三点。

「……」

嗓子干渴的感觉从来没有真正地消失过。之前喝下的水只不过是滴落在沙漠之上的涓滴,还未接触完全就被蒸发殆尽。 揪住胃下垂而疼痛的腹部,在房间里寻找能解渴的东西。我抓起杨缮协顺手搁在电脑旁的的水瓶——空无一物并且被清洗干净了。我陷入短暂的迷茫,在裤子口袋里找寻房间的钥匙。

【「不是。是某个传言。」

「关于什么的?」

「【映画都市】。」】

在狭窄而紧密的空间里来回探求,揪住钥匙链上占去口袋里绝大部分空间的平安豆,一鼓作气拉出来。叮铃铛啷的清脆声音一时间遮住蝉鸣,然而本应当随即归于寂静的宿舍里传来小玩意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被钥匙链带出来了,我记得自己的左口袋里应当只有钥匙链才对。反常的现象令我不得不低头去寻觅——发现了朝楼道的方向滚动的一个小球,从我的角度来目测大概直径半厘米左右。

【「你看动漫么?」】

我起初并没被另一件掉在地上的的物件——纸条吸引太多的注意力,原因不难猜出。这枚跃动的物体迅疾而飞快地抓住了黑暗中处于绝对静止的眼睛,驱动着我飞速地将钥匙捅进锁孔拉开宿舍的门。

它静静地躺在青灰色的地上与之融成一体。

视野在我的面前缓缓地延展铺开,外界可视的部分和感觉变得骤然尖锐起来,我虽说有轻度的无需镜片矫正的轻度近视,也不至于在黑暗中能一眼就捕捉到聚焦处的细节部分。然而——

【phliocraft】。青绿色的珠体上刻着黑色的字样。

我俯身拾起小巧的珠子。令人惊异的是,它似乎是用明胶或者什么其他的包衣剂在外部包了一层柔软的外皮,内部装着不知道是液体还是固体粉末的东西。

这似乎是一种药物。

但是它有什么理由呆在我的裤子口袋里面?试着把它拿到长明的楼道灯光下定睛观察,但药丸表面并没有除了那个不明所以的标识外其他的信息。我这时才想起有一张白纸条落在原地了,轻手轻脚地窜回宿舍里,刘谥翻了个身,接着打鼾。

 

 

便条上的字迹相当潦草,明显是临时写下的。我捡起纸张,虽说看不清其上的内容,但是可以隐约看出是一串数字。这些东西大概是在酒吧有人趁乱塞进口袋里的。

 

 

我踱到门外。

穿梭在楼道里的风变得有点发冷,开始从衬衫和皮肤的间隙里游走。我顺着光照的方向看过去,纸上的数字是一串号码。

【「我只是有比酒更好的东西罢了。」】

那串号码,确切来说可被称作电话号码的字串如一块醒木一般猛烈地拍击在我已经砰砰作响的心脏上。暴烈而狂热的感觉伴随着号码下面的那个汉字字符的出现被渐渐地唤醒,眼前——实际上是整个头颅——的意向随意地拽远拉近,已经坏掉的相机把圆珠笔水和纸张上毛面的每一根毛都照射得无所遁形。一种不确定的,纠缠着不安与郁抑的揣测近乎于顷刻间被真切的预感证实——

美妙而奇幻的,不同寻常的经历绝非一杯半的啤酒所能够抵达的成就,

而是某种更加深层的,人为的原因导致的。

 

 

 

189254XXXXX

潘。

 

 

04

 

「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shit。」

 

我把电话撂下。已近4点的山东大学中心校区仍旧一片死寂。明明应当是这堆破事的始作俑者,为何要在我的口袋里塞下一张写着空号的纸条呢?我不知所措而孤立无援地咒骂着这个作弄人的中年大叔。

我叹了口气,瞄了一眼着手中的球体——仅仅只是一眼,视线便如被奇异的滤镜吸附折叠,【philocraft】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个黑洞,贪婪地聚敛着妄图从它身旁逃逸的光线,还有我的眼球。仿佛尖端带着倒刺的枝蔓从这小巧的药丸里散乱地张开膨大延展出来,钻破鼻孔,眼瞳,嘴角,刺破耳膜,拱入内耳,挤开半规管,撑大颅骨。大脑皮质被包藏在囚禁般的自由之中,享受着被这自由和解放的快感捉弄的过程。

「Blessing for your birthday~」

停住。

「Blessing for your everyday~」

将药丸送到嘴边的一瞬,我屏住呼吸。手机铃声不合时宜——这时应该说是恰到好处地送上一盆凉水,轻易地浇熄了我的热情。我的手在干什么?就算不用细想也能搞清楚,眩惑和狂乱在半秒之前已然完全扼住了我松弛麻木的神经,只差一步便能将我彻底攻陷。但是这种警惕或者说抵抗,仅仅只是浮于表面而毫无说服力。这种极致而诱惑性的快乐如同穿着豹纹的火辣美女,比起羞涩且含蓄的内向妹子给人带来的印象多了一份潜在的危机感。正是这种本能般的危机感促使我转而去接起手机。

我趁着第三句日语歌词响起之前将手机的接通按钮摁下,来电显示恰是我20秒前所拨打的,那个本应是空号的号码。

「喂。」

「哟嗬,小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你不是空号么。」

「每个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人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那是我的来电铃声,所以我基本都是回拨电话。」

恶趣味到底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来电铃声所指的是设定者希望使拨叫者听到的,用以代替单调的嘟嘟声所设定出来的声音。尽管单调这个问题在这里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解决,但我还是想冲着他脸给上一拳。

「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现在顾不上什么对长者的尊敬了。

「姓潘的。」

我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句话。

「哪副模样?你看见了什么?你感受到了什么?很快乐吗?很恐怖吗?很美吗?一些很棒的东西?还是一坨狗屎?」

「……」

「我吃药了,对吗?」

「不完全是,你是喝下去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呢?」

「……」

电话两头呈现莫名的沉默。

「你想选择做什么,就能够选择做什么。但是只不过你现在有了这份自由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我想享受健康的大学生活。」

「你想吗?」

「我……」

「一个连在酒吧都不敢好好喝酒的人居然在跟我谈享受生活,你好像在逗我笑,小哥。好吧!我承认确实有健康的大学生活存在,但反正我是没见过。我是山东大学心理系的一个助教授,见过很多声称自己在享受生活的行尸走肉,那种勉强称作大学生的人。他们要不是沉沦于网络游戏的瘾君子,一遍一遍地做着连自己都厌倦的事情,就是追求并深陷于应付般的大学课程和作业,做着跟自己的理想毫不相干的循规蹈矩之事。」

「那是必须的,经历苦难才能在社会上取得自己的工作和地位。」

面对对方用大量的语词将我淹没吞化的窘境,我试图做出理智的辩驳。

「苦难就是苦难,从单纯的苦难里是没法抓到幸福的。而且就算在取得了之后又怎样呢?毕了业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庸庸碌碌,选择庸俗的生活,跟一个并不一定真的爱你的女人生一个并不爱你的小孩,然后一遍又一遍做着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枯燥工作,那就是你向往的健康的生活么?抛弃掉审视自身和反抗生活的权利,像一个齿轮或者螺丝,一辈子做着没有感情和快乐的循规蹈矩的事,然后欺骗自己这就是享受生活?你逗我玩呢。」

……

继续进行话题的话我搞不好会死。

「……你塞给我的那是什么?」

「你说【philocraft】啊。你可以理解成救赎。将我们从这对腐烂掉的,生活的泥淖里拯救出来的救赎。」

「那就是颗堕落精神,腐蚀信仰的混账毒品。」

「所以你要回去找那些让精神堕落,让信仰腐蚀的无趣游戏和烂作业?然后让你的想象力,你的创造力和你所剩不多的热情一块被磨碎?」

那是……

「我在酒吧遇见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里就看不见任何的有色彩的东西,像坏掉的布偶一样,难道你觉得那就是正在享受生活的你?」

不……

「难道你觉得生活真的很有趣?」

这……

「你已经碰到天堂了!」

可是……

「那些才华,狂想,乐趣,已经近在咫尺了!」

我……

「真正值得享受的生活已经到来了,而你还不愿意看清现实去抓住他!」

不……

「不要找这些蹩脚的理由来逃避!」

……

「不要屈从于你的惰性!」

……

嘎吱。

 

 

 

我挂了电话,但却没能磨削掉在心底胸间回荡的声音。手机脱手掉在地上,潮水般的疲倦带着恶念涌来。感觉不到任何困意,但是内心的渴感从来未曾消褪,无法单纯用语言叙述的特殊体验往复无休地萦绕于心,仿佛能令人大笑的奇痒在每一个关节和脏器爬走,以一种按摩和缓解的方式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盯着手中的药丸,那就是一切救赎,或者沉湎的始端。我说出那句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卫道士般的违心之论的时候就早该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办法从这种跨向完全背离生活方向的步伐中逃离了。

「啊……他娘的。」

回去干什么?欣赏电气自动化的枯燥乏味?坐在酒吧里不知道干啥?附和朋友的兴趣打着一无乐趣二无价值的游戏?坐在电影院里装成被纸片般的剧情吸引而感动的卑微大众?回去那种生活究竟有什么好的?

眼前和耳边飘过一连串的诘问,伫立于山大学生宿舍的一角,试图反驳找不到言辞,试图抗拒说不出道理,试图回归麻木却被麻木击倒。我的嘴唇发白地颤抖,自言自语着毫无质量可言的废话。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现在只想来他娘的一颗。

 

 

「走你。」

 

 

 

药丸入口的一瞬间便为唾液所化开,伴随着可以类比咀嚼健胃消食片的幻觉记忆融化沉降,就着点混杂着土腥味的空气吞咽下肚。它掉在会厌软骨上然后又接着滑入食道,继续着未完的行军,粉末顷刻升华变成气体在嗓子的边缘环流,然后再沉淀下去,一点一点地沉淀下去。

起初的感觉是晦涩而轻微的。某种等待投食的焦急和迫切而强烈的渴求,显然无法被这些轻浅的东西所满足,我正怀疑这药丸是否因为服用间期过短而失去效用,爆风般热烈的积累就在这种不信任和怀疑论中渐进扩大,某一时刻的鼓点突然停止的万籁俱寂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一种猛烈的不近人情的快乐迅疾地抓住了我。

仿佛手心和腋窝被人搔动一般难忍的快活伴随着羞耻和慰藉一同推向高潮,不可抵抗的大笑没来由而且不讲道理地反复扣击我的胸腔,我很清楚这种快乐并不正常,因而伴随着愉悦,恐惧感亦接踵而至。

但是快乐本就是我的快乐。是我一向追求却从未接触到的快乐,我将自己锁在痛苦和无趣中太过久远,不知从何开始真正的快乐反而开始变成一种禁果,变成一旦品尝到就会浑身颤抖,就会抗拒的东西。一旦驻留在快乐之中,那就是是一种变态的行为。

但我为啥要这样做?

我为啥要压抑自己的天性,被迫做出不情不愿的选择,远离快乐,拥抱苦难?难道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毫无意义的受苦?放屁。

恐惧感消失了。

反常的,带有疾病与疲态的感觉一闪即逝。我笑起来。我听见嬉戏和吵闹的声音像沸腾的汤锅般向外迸溅,一种发自内心的奇异触感吞噬包容着我。周围的色彩开始渐变,人们的面孔,服饰,行为一边褪色一边变换,我听见自己的口中变戏法般地冒出各种语词和调子,青色的航母舰载机昏黑色的摩托车白色的相簿桔黄色的凉宫春日旋转着下沉着停留着漂浮着爆炸着狂乱地开放着。

绝妙。

但是,又稍微有一点不同。

勾连着逻辑的导线,连带被嘲弄的概念淡化模糊,感觉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说是被高级地锐化,3:52,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房间里辅助和上单在复活,而其他的人则顺理成章地推上高地。3:53,山东大学东门街角上的一辆帕萨特被摩托车的轰鸣溅起的石子弹到触发报警。

 

「爽。」

 

仿若皮格玛利翁亲眼见证雕像苏醒的至福将我吞没于街道深处。不同于强加的令人警惕的快乐,这欢愉是真正从心底抒发出来的东西。

「融汇。」

「反馈。」

「肉桂。」

「破碎。」

 

我沉沉地昏睡在无法确知的坐标点上。躺在地上的手机屏幕遭受尖锐的撞击而产生裂纹,即便是通知提醒栏上的「您有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也无法唤醒初生婴儿般的我。

「渡鸦。」

「猎杀。」

「落差。」

「暗花。」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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