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底是架有宽敞行车道的大桥，而这片街区则是在大桥的一侧。
的确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
明明是在这座满是高大建筑的繁华城市内，却依旧有这样格格不入的破旧建筑。或许它们的确清楚自己的破旧低矮，所以只是沿着这条大桥长长地排成两行，到河岸止住，中间的空隙自然成了唯一能被称作为街道的东西，大概以为这样就能藏得好好的，即便站在城市的制高点也没办法一眼看到了。
这里并非是步行街，甚至连地图上也没有对这条街名的具体标注，有的只是一些小到可怜的店铺名称，大概是在贩售着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李瞳就在这里，如果亦步告诉我的那个地址没错的话。
所幸因为现在时间点的缘故，大桥上几乎没有通行的车辆，我能很顺利地将车沿着桥边的小道开下来。
路灯还在亮着，这条街两侧的店铺里也都还亮着灯，但不知为何，这些光都异常黯淡，即便是我的车灯也比它们亮上好几倍。在我把车开到这片街区前时，街边的人们都看了过来，却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虽然这条街并不怎么宽敞，但也正因如此，没有见到通行其间的车辆，就这样把车停在路边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随着引擎的停止，我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空气中湿润的味道变得愈发浓烈起来，大概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倾盆大雨了。
在瞧见我身上的黑色制服后，聚集而来的视线明显变多了起来。
我并不清楚他们观察我的原因，但可以明显看出的一点是，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谨慎，大概是在畏惧着什么。
是在害怕我么？
他们的确是在露着这样的神情，但要准确一点说的话，他们应该是在害怕AX。
我向前，沿着这条因为缺乏修缮而满是坑洼的水泥道前行。李瞳的住处就在这附近不远，但在我正准备打开地图程序核对标记好的位置时，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家挂着‘烤肉’两个大字的店铺让我停了下来。
在店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叼着卷烟的大叔，满脸的络腮胡子，正用一个长柄夹子翻动着身前铁架上被火焰烤得滋滋作响的生肉。随之而出现的是钻入鼻腔的香味，和Cookie那天做菜时的香味不同，现在的香味要更加浓郁，甚至可以说有些刺鼻。
也许是因为所用的材料不同……不，倒不如说是烹饪方式的差别吧。
“那边的AX，来一块？”
“呃……”
在那个大叔抬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竟看得呆了。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没有进食的需求。”
“是么，你到我的店又不打算买我的烤肉？”这样说着，大叔已经把嘴里的烟卷吐到了一旁。
“……我只是站在店门前而已？”
“店里边又没设座，给客人的就是门前的这一块儿啊。”
“抱歉。”
我向他弯了弯身子，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是来找人的？”
但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止住了步子。
“是。”
“我就知道……AX没事情可不会跑到这种地方。”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又拿起手里的长柄夹子把先前的那块烤肉翻了个面。
“我在寻找一名叫李瞳的……”
“李瞳啊……”大叔出声打断了我，随即放下夹子，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你找那丫头干嘛？”
“有关于工作上的事情。”
“是么，我说她最近怎么老是板着个脸，原来是找着工作了啊。”
“如果您知晓的话，还请您告知我一下她现在所在的位置。”
“不，我可不知道。”
先前还露着几分思考神色的大叔立刻放低了自己的视线。
“我被告知她就居住在这附近。”
“那你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她呗？”他再次将烤肉翻了个面，这次还顺带用另一只手往那块肉上洒了些粉末。
“……她并没有留下联络码。”
“呵。”我的话换来的是大叔的一声轻笑。
铁架下发红的木炭不知为何发着炸裂似的噼啪声响，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已经安静到足以让我捕捉到这个声音的程度。
“没有留下联络码，不就是说不想让你们找她吗？”
不可否认。
我居然连这么明显的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快走吧，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
我没有应允，只是迈步径直往前，继续沿着这条路。
还不能离开，我必须在任务执行之前找到她……但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我不知道。
“你会为你的决定后悔。”
大叔的话提高了些音量，我明白他是在对着我说。
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后悔吧。所以步子停顿分毫，甚至还加快了不少。
是在担心他的话会让我改变主意？可明明自己早已经打定了来的念头。
是在逃跑？可明明没有追上来的东西。
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莫名地一阵苦恼，视线也不自觉地放低，朝向了这龟裂破碎的水泥路面。
最近的自己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不论是答应Zing出去玩的这一点，还是不考虑后果就立即采取行动的这一点，全都是不合乎AX正常行为举动的部分。我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了依照自己想法行事的东西。
用‘东西’来指代很合适，这点毋庸置疑。我是AX，被造出的机器，那些行为是我本不应该做的。接受命令，执行命令，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足够了——我这样告诫自己，却并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以前也这样做过，这样的告诫反思。
毫无效用。
“唔！”
身体之间的相互碰撞让我们彼此都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低着头快步前行的自己竟全然没有注意到从一旁楼梯走出来的那个人影，我连忙起身，随即向着那个人伸出手，只是我的视线仍低垂着，没有看过去。
“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
但那个人并没有拉住我的手站起来，甚至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视野中能看见的是一双风格简朴的低帮白鞋，以及上方裸露着的纤细小腿。
“……你来这儿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让我立即抬起了头，视线正好与她相对。
依旧是那双带着些许厌恶与不耐烦的眼睛。
“啊……”
像是无视我一直伸着的那只手，她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随即拍了拍沾染在衣服上的灰尘。
那头棕色短发依然只是用一个不大不小的发夹便打理好了，穿着也是按照一贯的风格，短及大腿的牛仔热裤、薄薄的短袖白衬衫，裸露在外的皮肤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白皙。我很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改造人，同时也是我的协助人，李瞳。
“晚上好……”
我俩对视了片刻，最后我强行憋出了这样一句话，不是什么直接的要求，也不是什么委婉的提问。
“这个时间点跑过来，只是为了给我问声好？”
并不是这样……可我又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我不知道。也许是想问的太多了，它们在喉咙里拥塞住，所以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到最后，也只能沉默着。
“呵……”
李瞳冷笑一声，从我身旁走过，继而沿着街笔直地向前。步子很快，像是打算把我甩开一样。
我连忙跟上去。
她是住在这里么。回头看了看，那是一间只有三层高的暗红色建筑物，即便和周围的这些建筑相比也显得有些矮，在其一侧有着条延伸向上的金属楼梯，大概李瞳先前就是从那里下来的，楼梯的结构十分简单，也许是因为才刚建好没多久的缘故，这条楼梯并没有发锈，也还算得上结实。
空气潮湿得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沉闷，铁质的路灯柱上也有了些因为温度差异而冷凝成的水珠。大概预见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现在整条街上已经没剩下几家还在开着的店铺。
那李瞳是打算去哪？
她现在正朝着我来时的方向走着。
“啧……”抬头看了眼某个店铺上挂得高高的招牌，又在注意到已经关闭的店门之后咂了咂嘴。
‘饭馆’——招牌上这么写着，和那家‘烤肉’正好相邻。
后者店里的灯光亮着，火舌仍在舞蹈，只是烤架上的那块肉和那个在店门口的大叔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我打算收回视线时，一滴水珠已然扑在了脖颈上，我下意识地缩了缩。
传入的冰冷刺激着感知。
一滴，两滴，最后变得愈发密集，再也无法辩清，那些声响却因此逐渐在耳畔清晰起来。
终于肯下雨了，从今早开始就一直有这样的预兆。
“还卖吗？”
李瞳走到那家店门口，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那个烤架。而在走近后我才注意到，先前见到的那个大叔已经坐在了店铺里边，手里拿着那块足有两个巴掌大的烤肉。
正大口嚼着肉的他从墙壁上投影而出的新闻播报画面移开了视线。
“不嫌弃被我吃了一半的话。”说着，大叔把那块烤肉递了过来。
但李瞳没有看那块烤肉一眼。
“……还卖吗？”
见李瞳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大叔似乎也失去了兴致，收回来咬了一口之后，摆摆另一只空着的手：
“没了没了，本店今天已经打烊了。”
李瞳撇了撇嘴，随即往回转了个身。
“你家的这个AX刚才来的时候倒是正合适，我还问过她，结果她没买，我就只能自己吃掉咯。”大叔走到店门口，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是么。”
李瞳侧过脸，瞥了大叔一眼。
雨水把她的白色衬衫浸得湿润，衬衫下的肌肤也变得隐约可见。
“对啊，我还奇怪她不买东西为啥还要站在我的店门口，一问才知道她是过来找人的，我可是有老老实实按照规矩，丝毫没泄密哦。”大叔的表情似笑非笑。
这句话竟然让李瞳的神色里露出了些恼怒。
“……那还真是得感谢你啊。”
“哈！不客气！”
说罢，大叔把烤肉全塞进嘴里，胡乱嚼两下之后，一口吞了下去。李瞳也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先前停下的步子终于迈了开来。
应该是打算离开了。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大叔的声音又让她停了下来。
“别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此刻在他的眼里露着的是些别样的严肃。
“不关你的事。”李瞳头也没回地应道，
“你把那些全都忘记了？”
“……”
李瞳沉默了，在我注意到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捏紧成了一个拳头。雨幕让手臂上隐约亮起的深红光路罩上了一层朦胧。
“我还以为你挺有血性的。”
“……不关你的事。”同样的回答，不过是在稍稍停顿了片刻之后。
“……”
这次换成大叔沉默了。
他随即向上伸手，在握住雨棚后的一个铁扣之后狠狠往下一拉，一道卷帘门伴着嘈杂的声响隔在了我们之间。这下子，这家店就变得和周围的那些商铺一样店门紧闭了。
还在亮着光的东西也只剩下了路灯。
似乎是知道了这一点，李瞳快步往回走着，我也和先前一样跟上了去。
外套不知在何时已经被雨水完全浸湿，变得沉重，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我大概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上一次任务执行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不过我又是为什么会在雨里站那么久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现在的自己。
又不得不因为止步在楼梯前的动作而终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