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失去双臂的自己难免踉跄。但如若不这样做,自己便没办法看清他俩现在的模样。

枪响很清脆。

不断回响,不断回响。

音波在林木间撞击往复,却始终不肯消散,直到让一切变得死寂。

我目睹着弹头贯穿她的大脑。

她倒在他的怀里,他俩的血液交融,浸湿了或黑或白的礼服。

所有的光亮都在这一刻消逝,留存于这片林间的是一些声音,撕心裂肺,甚至让声带破裂的嘶吼。

他跪在地,仅有的左臂紧抱着她。

什么完整的话也没有出口,只是不停地吼着,也许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发泄。

“啊——啊!!啊!!!!”

这样不够的。

我听得清楚。

他正不停地说,不停用自己几近失声的喉咙说着:

好痛!

好痛!

好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不顾一切了。即便声带破裂已经不能发声,即便已经只剩下难听尖锐的气流声,也还是在继续着。

哭着、吼着,甚至已经让泪水洗去涂抹在脸上的厚厚血迹。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此刻的安慰太过轻薄。

妄加的怜悯只会亵渎。

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充斥在我的胸口,它极其浓郁,甚至让我不受控制地想挥拳破坏周遭的一切。但失去双臂的事实止住了我的举动,它让我只能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地聆听着他的悲痛。

究竟是谁做错了?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太突然了,太匆忙了。

以为一切都会按照她的所想而进行下去——

她也太天真了。

“嘟——”

“Limit……等等,你那边好像有些吵,让我调整一下音频接收……啊,现在好了。”

身旁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侧过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个用以通信的窗口。

“你的伤口……”

那双黝黑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些惊讶,但她很快转而换成了一幅有几分庆幸的笑脸,“很辛苦吧,你没事就好,管理局的系统已经检测到初型机的行动迹象消失,祝贺你任务完成。”

“……”

自己只是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个画面中的黑发女子,我的管理人,亦步。

大概会有什么表情,也或许不会有,因为我在刻意地压抑着。

“之前的那件事情,我想道个歉……你也知道,你现在是管理局中为数不多的精英机体,这也是你初次的试验性精英任务,说白了也就是对你的行为再进行一次考验,先前你的那些举动可吓了我一跳,不过还好,随着这台初型机的信号消失,对你的监视也宣告结束了,祝贺你,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管理局中的精英份子……”

“……精英?”

我忍不住出声。

“是啊,有了这样的身份,你的存在许可就会延长十年,这样累积下来说不定还可以变成终身,这对于一个AX来说可是件……”

“您是在说什么?”

我打断她。

“啊……对不起,我扯得有点远了……我是想说你现在已经变得相对安全了……”

“安全?您是指被管理局高层察觉到事情么?”

“对,我不想你变成Zing那样,这样的身份也是你自己争取到的,通过你出色地完成这次的销毁任务……”

我摇头:

“我没有销毁她。”

仿佛是突然察觉到了些什么,亦步说出口的话顿了顿:

“啊……对不起,也许是通过别人的手来完成的,但至少你解决了这个一直困扰管理局许多年的麻烦,给你褒奖也是应得的……”

别人的手?

是啊,她的确是被除我以外的人杀了。

“我不想要这样的褒奖……”

“……”

她的眼神露出了些意外,不过很快换成了一幅微笑:

“是想要些别的吗?那和我说说看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可以买给你哦……”

“我想修复Met。”

我的眼神没有移开,所以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也毫无犹豫。

“……咦?”

“我想把她修复成原来的样子,修复成和林轩见面时的样子,修复成那个穿着婚纱,在我眼前,在林轩眼前的那个样子。那样的话,他们的约定就一个都不会打破,那样的话……”

就谁都不会悲伤了。

“Limit……”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没有给她机会。

“您知道修复初型机的方法吧?”

我问她,笔直地盯着她的双眼。

果不其然。

视线移开了,有意或无意地。

“……您明明知晓那样的方法,却在我向您发出请求的时候拒绝?”

那个莫名的东西又积蓄起来。

自己竟然咬起了牙。

“Limit,我刚才和你说过了,你的行为是受着管理局高层监视的,虽然不会像Zing那样实时通过视频信号,但如果初型机的状态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一定会将这一点视作是你的失职……”

“所以……”

不知为何,我的声音变得低沉。

“即便在我能够将她修复的情况下,也还是要执意销毁?”

明明有修复的办法。

但不肯那样做。

“她明明那样地被别人所需要,但只是因为她是个脱离监管的初型机,所以要销毁?”

“Limit,我和你解释过原因了!这是对你的考验啊!你要让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不耐烦了,本来和我联络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勉强的事情。

“是……我明白。”

我点着头,不停地,也同时移开了自己正朝向她的脸庞。

亦步的语气变得慌乱:

“不……我不是那样的意思,Limit……”

“只是因为不再被需要,所以就要回收,只是因为会造成些微不足道的破坏,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伤害过,所以就要销毁……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们需要的只是能执行任务的空壳,乖乖戴上枷锁的囚徒,毫无表情的机器。

只是关于有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价值而已。

需要的时候才能存活,不需要了就会被舍弃。

这种关系早就摆得很明显了不是吗?以前的自己又是为什么会觉得这理所当然?

“所以,我只是你们的走狗。”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平静下来的心情让自己都意外。

“极力维护这种规则的自己还真是蠢……”

“对不起!Limit……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总之你和李瞳先一起回来……你的伤势这么严重……”

“听听看吧!好好听听看吧!”

我的吼声可以打断她,却不足以盖过那一直充斥耳腔的悲鸣。

“关掉那些用来过滤声音的东西!好好听清楚了!”

自己是第一次这样对亦步如此的无礼,但不知为何,自己没有丝毫愧疚。

“只是在继续利用与回收废弃之间做抉择的你们啊!听见这哭喊了吗?!听清楚了吗?!”

那份深至骨髓的痛,你们能听到吗?!

我明白现在自己已不再是和亦步交谈。

“明明是你们定义了仁慈怜悯,你们却将它亲手舍弃了……到底……”

到底哪边才是对的啊?

“Limit,听着,听我的话好吗,先回来,不要再说多余的话了……”

我知道,也许自己弄错了发泄对象、

她只是想保护我而已。

在从她眼底看见不自觉渗出泪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她只是不顾一切地保护着我们,想让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留存得更久一点。

“谢谢您,亦步,我明白您的心意。”

但……

但是,

“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

不论如何也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语气也已经变得平静。

我清楚,自己这发痛的双眼肯定充斥着愤怒与憎恶。

“是在看吧?我叫不出名字的,所谓的管理局高层?你们正在用你们最喜欢的方式来秘密监视着的吧?就像你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Limit……不要……不要再说了……”

亦步的声音终于变得无力。

“那听好了,我会成为你们的敌人,用你们给予我用来屠戮的双手,撕裂你们为自己打得牢固的职位权能,我会成为你们背后的阴影,死死盯着你们的要害,我的刀刃会一直架在你们的脖颈,你们最好祈祷自己不会留下什么破绽,否则你们就可以亲吻到自己的鞋底……”

自己的威胁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无力的。

意识到这点的自己突然笑出了声。

“你们会觉得可笑吧,是啊,我只是一台三型机,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那种,究竟能对你们产生多大的威胁呢?”

但我不开心。

极其不开心。

所以我很快收拾了自己的神情。

“很快了……很快了……”

咬牙切齿。

“等着吧,看看我这样一个机体严重受损的三型机,究竟能不能撕碎你们的皮肉,嚼碎你们的骨头!你们好好等着看看吧!”

低声念叨变成了恶狠狠的威胁。

不顾出声叫我的亦步,我强行挂断了通讯。

长长吐了口气。

自己肯定是被什么东西支配了心智,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吧。

睁开眼去查看周围的时候,却发现李瞳和伊芙已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旁。

哭嚎声也早已经随着声带的破裂而消失。

林轩只是抱着Met,在这彻底昏暗下来的树林间呆坐着。

抬起的头望着天空,这已被茂密林叶遮去的天空。

充斥在这里的是死寂。

“对不起……”

我弯下腰道歉,虽然明白这样是不够的,但除此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之前的自己什么都没有考虑……一昧地想着去完成任务……”

这不会让林轩有什么反应,我很清楚。

那双眼睛已经死了。

“……”

没有得到回应的我只得将视线朝向别处。

身旁的棕发少女在看着我,一言不发。

“一直以来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但现在我已经决定脱离了,您还可以回去重新选择一台新的AX协助,我想管理局应该不会找您的什么麻烦,您还是可以继续……”

“继续什么?”

她打断了,这样问。

“……”

“继续帮他们杀人?”

“可是您……”

“啊啊啊,是是是,我承认,我承认自己是羡慕那些第一类市民的优越条件,所以才去做这份工作……”

我从未听她提起过这点。

但在视线和身前的少女相接时,自己突然从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找到了些别的东西。

“但我也弄清楚了,被这些利益蒙蔽双眼的自己是个多么大的蠢货。”

有别于厌恶与不耐烦。

她撇着嘴,让自己的视线移向别处:

“所以……和你一样,我也不会再这样下去了……”

“可这样的话……您……”

她挥手,再次打断我:

“我不是说了么,作为你的协助人,我会支持你的选择。”

这句话让我愣了愣。

“况且离开了管理局,你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肯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吧?”

“……”

我没法反驳,这句话似乎很对。

“所以现在,给我说说看你之后的打算……嗯……”这句话出口之后,她仿佛又觉得不妥,所以又立马更正,“……不用说也可以,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我……不知道……”

“……”

打算?

是指一个具体周密的计划么?

可……

现在的自己脑袋空空如也。

被一种奇怪情绪支配心智的自己已经没办法那样去思考了。

“我大概只是想……”视线低垂,我扶着自己的额头,

“大概只是想……结束掉这一切。”

“我知道一个地方。”这个声音接过了话。

我和李瞳一齐看去的时候,伊芙正盯着我,那双浅蓝色眸子里充斥的只剩严肃:

“如果你真正想结束这一切的话。”

(第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