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险些被风吹熄,壁炉旁的女孩忙伸手护住火苗。
夹着雪花的风让她打了个寒颤。
正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被大衣罩得严实的男人。
不只是头发,连大衣、长裤,甚至脚底的靴子都是同样的漆黑色调。所幸脖上围巾有着不太相称的浅灰,落在发丝肩头的雪花也衬出几分净白,不至于让他在夜色中彻底融解。
“外边雪挺大的。”
书放上桌,又伸手往壁炉里添了块柴禾,女孩才招呼他坐下。
即便在火炉烧旺的屋里,她也裹着厚厚的衣服,粗棒针织出的纯白围巾只让双眼显露在外,厚厚的粉色手套以及脑袋上的浅棕绒边帽怎么也不肯取下来。
“随便找个位置坐吧。”
这样的闲谈没有让这个男人立马出声,他照着女孩的话,在排列得整齐的木桌间找了个离壁炉还算近的位置。拉开木椅,脱了外套,取了围巾,随后将它们搭在桌边。
“屋里很暖和。”坐下之后,盯着火炉说道。
至于那女孩,不知从哪提来一壶正冒着热气的茶水,到了他跟前。
大概是这男人的身材略显魁梧,也或许是女孩的个子太过瘦弱,加上她还往身上裹了好些厚实衣物,二人这样靠近之后,明显的反差总给人些莫名的违和感。
杯和壶放上桌的‘咯噔’正好与木材燃烧的‘噼啪’交叠。
“喝杯茶暖暖,我去拿些吃的。”
应该是知道他现在需要些什么,她一句话没问,便自作主张地忙活起来。
刚刚转身,桌前的男人又开了口:
“我想问些事。”
“什么?”
动作没有停顿,她的脚步继续朝着屋内,或许是觉得这屋子还没宽敞到听不见他声音的地步。
“有关于她的……我想听听。”
“她?谁啊?”
“……”
这才意识到关键点,他的神色里多了些困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说的是谁……有什么特征吗?长相之类的?”
“黑头发。”
“我认识很多黑头发的人。”
“单马尾。”
“那也多了去了。”
“……”
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他表情严肃地思索了好一会儿。
“看上去……有点呆。”
“这也能算吗?行了行了……我看你也挺呆的。”
“她是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家伙。”
女孩没再接话,或许是打算继续听他的说辞,但这个男人却就在此止了口。
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所以也没说下去的必要了。
算了,反正就是个话不多的人。她这样想。
“为什么找我问?”
“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才就业没几年,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旅店老板,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
他的视线移了过去,眼底是在厨房中有条不紊忙活着的少女的身姿——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因为现在成了个球。
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往身上加了些衣服,即便已经厚实到让她动作迟缓的地步。
不过他至少没在表情上显露出什么变化。
二人都不作声了。
桌上几支白蜡烛照着还算明亮的光线,风打得玻璃颤动,雪花在窗口堆积,很快将它埋了小半。所幸这里的门窗都关得严实,柴火燃烧的声响也让人安心。
木制的托盘里有一块干面包,一截熏肠,一杯温过的酒。
“我见过你。”放上桌时,男人的声音一并出现。
透过围巾和毛绒帽间的空隙,他正看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什么东西。
女孩只是让视线专注在手掌之间。
“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我见过你。”
他重复。
“所以说,我没……”
木椅倒地的声响来得突然。
男人站起身了,手里抓着那顶浅棕色绒边帽。
宛若窗外飞雪飘至眸前,那是只需看上一眼,就绝不会忘却的颜色。却也似乎正如这一身漆黑的男人口中所说,已经见过了,所以他不惊讶。
失去束缚的头发披在脑后,或是搭在肩头,有些甚至将眼睛遮去了大半。
“你还真是没礼貌……”撩开额前发丝,她语调冷冰冰的。
“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理由。”
从男人手里夺过帽子,女孩嫌恶地瞧了两眼,随即将它扔在桌上。
“既然遮起来,那肯定是不希望被人看到嘛。”
“我不认为你有藏起来的必要。”
抬起头,女孩的眸子朝着他,被围巾遮去的嘴里吐出三个字:
“我喜欢。”
这让他无话可说了。
转身的动作带起头发,女孩重新坐回壁炉旁,这次没再拿起那本封面发旧的书。双手放上扶手,她十分不雅地翘着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不爽。
沉默了好一会儿,男人端起酒杯灌了两口,这才说道:
“所以……现在能回答那个问题了吗?还是说你真不知道她是谁?”
“我当然知道。来这儿问事的人十有八九都会提到她。”
似乎是觉得有些碍事,她便脱掉手套,又取了围巾。
这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也完全收入了男人的眼底。
“你想听哪个部分?”
终于是安下心了,他这才扶起木椅坐回去。
“不能全说吗?”
“很长。”
“现在也不晚。”
“我困了,最多半个小时就要去睡觉。”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男人的嘴唇张开好几次,却老是在一次吞气之后将话咽回。
最后妥协了,他长长地吐口气。
“那就问一个问题吧。”
“再好不过。”
女孩轻哼一声,为他的识相而满意,男人倒也没在意,低着头思索一会儿说道:
“她对我说过一句话……”
“她和你说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说,‘在你的眼睛里,也能看见。’”
“……看见?”
眼睛微眯,她偏着头,细下审视不远处那双暗红色眸子。
“嗯,她是这样说的。”
“……”
这次换成她沉默了。
“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知道,那时的她是看见了什么?”
“不知道。”
否定得很果断,
“我又不是她。”
眉头皱紧,他对女孩如此之快的回应有些意外,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有失落的成分。
最后只能叹声气。
“也是啊……抱歉打扰了。”
再次起身,这次没再掀翻座椅。男人从衣兜掏出一张崭新的纸币,放在未动分毫的餐盘旁边。
离开的步子也像来时那样不急不缓。
风夹着雪,从门缝透来的时候还带着些尖锐声响,但这盖不过少女的声音:
“不过,”
拉门的动作随之停顿。
“我能告诉你一点。”
“……愿闻其详。”
门闭上,屋子里又变得安静。
“不同人看到的东西也会……呃……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呢……”女孩伸手揉了揉额头,咬起的嘴唇似乎在说她对此颇为头疼。
“……”
他只站在原地,手放上门把,视线朝着木椅上正为合适言辞而‘绞尽脑汁’的白发女孩。
如此等待着她的后话。
“啧……好烦。”
女孩从椅子上起身,低着的头仿佛是在细数自己的脚步,就这样慢悠悠地到了他跟前。
抬头看去的时候,深蓝的眼瞳里竟带了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
“干脆你自己看看吧。”
“我?”他指着自己。
她点头,又很快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摇头。
“不是看你自己,一直盯着看的话会被当作自恋狂的。”
“……”
没等他继续问,她已经继续说了。
“我是让你像她那样去看看。”
“看什么?”
“既然她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所以你也能找到,大概。”
“大概?为什么是大概?我也不知道该……”
“好了好了!问题结束,本店打烊了!慢走不送一路顺风!”
拉开门,女孩费劲地将他推到外边,随后重重关门,背贴在门后。
大概她还在对什么事情烦恼,所以现在露出的神色里完全没了丝毫轻松的部分。
如果他再敲门的话。她这样想。
却没什么动静。
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透过窗去看的时候也没了那罩在黑色大衣下的身影。
雪地里余下的一长串脚印浸没在没有烛光的夜色中,就像砂糖倒入热咖啡,这凛风就成了钢勺,稍稍搅拌,便不见踪影。
但愿雪就这样停了。她这样想。
坐回椅子的女孩拿起了书。
没有字的老旧牛皮是那书的封面,粗糙装订线牢牢系着泛黄的纸张,整齐的印刷字体旁,有两句用蘸水笔写上的随想。墨汁浸着书页,为一笔一划添了毛边枝杈:
“谁又知道,那时她的眼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呢。
“我没来得及问,因为那之后,便没再见过她了。”
她像是在继续之前的部分读着,也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走了神。
但不论是逐字品味还是浮想联翩,书始终没有翻动过一页。
烛火跳跃,带动着物件的阴影。
听不见了风,还能看见雪。
她试着回忆,能想到的却都是些残片。
于是良久之后,自言自语。
“问我这种事,还真是没找对人……再说了,我和她也没有熟到什么都说的地步嘛……”
嘴角终于跌了下来。
“咚咚咚——”
突然从门口传来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谁?”
问话脱口而出,她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有些慌乱。
“抱歉,请告诉我怎么走出去。”隔门听见这语气里的窘迫,只让人一阵好笑。
“你不是自己过来的嘛?”
“雪把路埋了。”
“……往左,到邮筒旁边朝右转,然后一直往前。”
“嗯。”
喧嚣的风雪大概变小了,这才能听见靴子踩雪的声响。
渐渐离远。
明天会是久违的好天气。
果然还是要一直下才好。她现在这样想。
于是合上书,吹熄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