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与亦步的通信之后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这屋外的灯光依旧，空气中充斥起了安静，雨声彻底消失，人声却像是从没有出现过。
虽然这间屋子的大部分地方都空空如也，但仔细找找的话还是可以发现些能用的布料。“至少还能用”——李瞳是这样回应我对那上边厚厚灰尘的犹豫的，明明我只是在担心她会不会受不了这些灰尘，但当时她的表情却仿佛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突然有了洁癖。
夏夜的凉意如果要用火堆来驱散的话倒是显得有些多余，不过湿衣服也不能放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发霉，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堆火。
在注意到生火用具都没带来之后，也是让我们犯愁了一阵子，本是打算像以前一样通过能体升温点燃，但李瞳却在那之前炫宝似的给我表演了一次电池生火，用到的道具自然就是那个已经没什么用途的老旧手机。而用来烧的柴火，是用蛮力把屋里这些粗制滥造的木制品拆掉后获得的，当然，那扇木门也包含其中。
总之，在忙活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们才算是收拾出一小片可以舒适休憩的区域，晾起的衣服离火堆不远，正好也可以挡挡风。
“呼……就先这样吧……累死了。”
“嗯，晚安，我会留意不让这些衣服燃起来的。”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没有多大可能。
不过很让人在意的是，李瞳钻进那用来当作被子的布料中时，湿漉漉的内衣依旧没脱掉，她本人却仿佛就打算这样睡了。
“嗯……那就拜托了哦……”
“李瞳。”
“怎么……”
“内衣，不脱吗？”
“啥？”
她猛地扭过头来，眼神满满的都是意外。
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过这样仔细回想一下，不论是在因蒂斯城还是在之前的那段旅途当中，李瞳似乎都没有脱下内衣睡觉的习惯，虽然我能理解不想在人前暴露自己身体的心理，但不管怎么说也太过于……对，是太过于警戒什么了吧？况且有了层被子也不用担心会被我看光。
“你的内衣肯定也湿透了吧，不脱下来就这么睡的话肯定会感冒的……给我吧，我帮你晾起来。”
该不会是嫌麻烦懒得脱？抱着这样的猜想，我起身向她走近。但这位正躺着的少女却抓住被子猛地退后了好远，有这种反应着实让人意外了。
呆了片刻，她似乎也终于是回过了神，于是转转眼珠，勉勉强强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呃……总之还是不了，我没那个习惯……”换作以前我可能会作罢，不过现在瞧见她有些发红的脸颊，惹上感冒估计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如果你没被雨淋湿的话我不会多说什么的，但现在你可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穿着湿衣服很容易感冒，况且在先前与亦步通讯的时候，你也完全没有把它们脱下来过，再穿着睡的话……”
“放心啦，没那么容易就……啊嚏——”
这声喷嚏仿佛在即时拆穿她的话。
“我就说吧。”
我又走近了些，她却再次抓着被子退后，不过这次我完全不打算就此作罢，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说说蒙过去就好了的，“不论如何，你还是脱掉比较好，当然如果嫌麻烦的话就交给我……”
“不！不脱！”
虽然能听出她的语气很是不情愿，但这次并没有多出什么不容抗拒的坚决，她大概是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来阻止我，当然，也不可能会有。
毕竟我不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请不要再说这种任性的话了，你也应该清楚这样下去的结果，我们目前可没有用来生病的闲工夫哦。”
“这不该成为你这么强迫我的理由吧！”
“我认为这理由很充分。”
“再过来我生气了啊！”
我承认，这句话让我犹豫了一会儿，但那慌乱的神色始终是会出卖她的。所以她这么说只是想拖延一会儿时间吗？
“即使你生气，这件事情我还是会做的。”
“啊啊啊……求求你放过我吧！啊！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的惨叫声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不绝于耳。
不过她究竟是为什么会对脱下湿衣服这么抗拒呢，明明平时也在穿着那种露肚脐露大腿的衣服。一边将小巧的浅色运动背心与内裤晾在火堆周围，我一边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
“李瞳你……”
正打算扭过头去问问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那莫名幽怨的眼神正一直盯着我，那布料拉得紧紧的，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当然，就目前而言她可没有一点肯原谅我的意思，毕竟她还在不停念叨着些“你这家伙死定了”之类的话。
我也只好作罢。
“这些事情暂时不提了，现在还请你早点休息。”
又被盯了好一会儿，脱光的少女……好吧，是被脱光的。现在除了露出被单的脑袋我可什么都看不见，总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像是熬不过倦意，翻个身闭上眼，应该是打算睡了。
火堆黯淡了些，我往里添了片木料，确认李瞳不再因此有反应之后，起身出门。
只是想透透气而已。
说自己不在意尧叶的那番话是不大可能的，正如李瞳她说起过，我喜欢把什么都藏起来……
自己肯定是这样做了，而且是下意识地做了，即便被宽慰着不用在意，这个事实无法消去。所以一旦沦得空闲，脑袋就会被占据一空，一切都会缠上一层剥离不开的晦暗。
浓郁到窒息。
路灯，窗户，水洼，断砖，塑料袋……
暗黄浸染了一切可视或是不可视的东西。即便藏匿在这似乎是足够安全的巷弄间，眼底也免不去那色彩。
那是唯一的光源，所以一切成了必然，容不得抗拒。能做的只是大口呼吸，掠夺般吸允这大雨后的空气。所幸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争抢，我也有足够的空闲。
贪婪，自私，任性，作恶，空壳……
我目睹着那毫不透光的黑雾会拢聚集，有序或无序地堆叠排列，很快，仅仅几次波浪荡漾过后，已经赫然成了一个人影，我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
仿佛嘲弄，仿佛讥讽。
她不肯讲出一句话，所属于她的只是事不关己的淡然。
没错，淡然，我看见的是张一成不变的脸，我清楚她的心中所想，也本以为她会为此难过，至少露出些愧疚和忏悔。她没有，她只用那样不带变化的神情回应这份期盼。
我不意外。从自己仍能淡然说出地那些话开始，我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所以先前的一切只是我的侥幸，我期盼着会有什么变化，至少那足以证明我自激活以来的这些努力没有白费。
手指划出一个圆弧，眼前人影骤然碎裂。
而真正的结果现在也知道了。
像我这样的家伙，本不该拥有如此的自由，按照条框成为某些人所期望的东西才是归宿。本就该如此的，只是出于某些巧合，我从中脱离出来，照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去做那些……自己是在怀念以前吗？我想不。
我说起过期望见到自己制造人的理由，我期望他能给我一个存在的意义，至少不会再如此地迷惘。我期盼在得知那些之后能有足够的动力继续下去，作为一个特别且唯一的个体，予自己以非同寻常的要求，这样才足以改变一切。
可谁又知道这算不算自己找的又一个借口呢？
放弃的借口。
我是想为自己再狡辩些什么的，但思绪被突然从巷口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活体检测程序没有对靠近源作出任何反应，这个正朝这里靠近的家伙不是这里的居民，准确点说，是AX。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可距亦步的那次联络也过去了足有半小时……还是说，这是先前那台已经被李瞳甩掉的AX？
从巷口走入的身影是我从未见到过的。
“咦？”
这台拥有着男性样貌的AX似乎是在因为见到我而奇怪……或者说惊讶？
我深知自己应该已经被管理局所通缉，所以即便他突然对我发动攻击也不奇怪，自己也应该有和他相持的战力，只是身后的李瞳还在歇息，如果在此发生战斗，波及到她的话可就不太好了。
“……”
在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先行撤离这片区域的时候，这位男性AX已经走近了些，我的能体也下意识地随着靠近的脚步而开始在手臂上充盈。
“请停止攻击！我也是AX！”
他很快察觉到了，于是连忙说出了声。我想他应该看清了我的面容，但他却不像意料中的那般有什么攻击意图，如此的反应更像是从未见过我一般。
“没见过的面孔啊？是从哪里临时调过来的吗？”
“……”
他不知道我？
这样的反应让我十分意外，难免愣住。
“嗯？”
不过倒不如说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我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啊，是的，因为一项特殊的任务需求，我被临时调到这里，也才刚刚到。”
“特殊任务？来第48集中区的不都是为了找那个设计师的吗？”
“……设计师？”
“你没听说过？”他的表情里带着些疑惑，“既然都被调到这里来了，也应该被告知过这里有这么多AX的缘由吧？”
“这倒的确没听我的管理人提起过，或许是她忙忘了吧，不过说起来刚刚我确实还在对这里有这么多AX奇怪呢。”
事实上我也的确没听她说起过，毕竟我也没有问。
“这还真是个很大的疏漏，难怪你一见我靠近就想着发动攻击，虽然不论怎么说直接打过来的话还是有些……”
“刚才真是抱歉。”
“没事没事，”他露出一幅笑脸，我所知的，十分标准的微笑，“说起来你的任务是什么？看你弄得这么脏兮兮的。”
“……”
低头看了看，我才发现自己仍穿着那件湿漉漉的灰袍，透过被枝杈划破的空隙还能瞧见其下的漆黑制服。
说起来这一路上似乎都没换过衣服来着，虽说我没有和人类一样的新陈代谢，自然也不会把它们弄出什么怪味，但排除掉自身之外，还必须算上外界因素才行，正如这雨让衣服沾满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嗯？”
大概是发的呆有些长了，惹得面前的AX又一次地出声。
“啊，抱歉，我的任务具体内容暂时还不能被你知晓，至于这身打扮……你就当是任务需求吧。”
“哦，这样啊……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问了，祝我们彼此都能完美地完成任务吧。”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是打算就此道别，接着便朝着我的身后迈出步子。
“那么你呢？”在那之前，我出声叫住了他。
“嗯？”
“我是说，你这个时间点来到这里是准备做什么？任务？”
“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啊对，你不知道来着……”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便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刚刚和你说过的，来这里的AX都是为了找一个设计师这点吧？”
“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些更详细的内容，这样的话任务途中也可以帮你们留意一下。”
“那还真是帮大忙了，不过倒也不用那么在意，我们的任务已经持续好几个月没什么进展，毕竟连那位的名字和相貌都不知道，估计也早已经离开这地方了吧……”
“连名字都？”
那是要怎么找？
“我们主要是根据相似性进行逐户排查的，在这个集中区里，一般的住户家是不可能会有什么涉及到机密的文件吧，而且那位‘设计师’在离开的时候确实带走了大量的资料……”
他接着说了很多内容，包括发布这项任务的具体时间、第48集中区内AX的大致数量和分布、以及近几个月以来他们的工作进展之类的，不过大多是些让我提不起什么兴趣的内容，毕竟我也只是想借此拖延一下时间。
“说起那位设计师，上边透露的信息也是模模糊糊的，不过我猜那应该就是很久之前都还一直存在的职业吧。”
“什么意思？”
“抱歉……呃，可能是我表达得有些问题，总之我想说的仅仅是一个猜想，那位设计师的身份应该是三型机研发初期仍旧存在的一个职业，是被称作AX机体设计师来着……”
AX机体设计师，虽然明白很可能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但还是莫名联想到我的那位制造人。
“是么？可我的数据库里……”
“没有的话很正常，在接受了这个任务之后这些信息才会以一个增量数据包的形式发送到机体上，我也是在那之后才知道的。”
“这样……”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现在就发给你吧，你打算帮忙的话这些内容也还是必须要知晓的。”说着，他已经拨动手指调了几个泛着蓝光的窗口界面出来，一阵手势操作之后，一个文件夹图标被他选中，“喏，就是这个了。”
“啊……”
我是该拒绝吗？如果直接这样接受他发来的数据包，我的识别码也会随之反馈回去。可如果拒绝了，自己开始所说的替他们留意设计师的事情也就成了谎言，他肯定也会开始怀疑……
“怎么了？”
“……没事，只是走了会儿神。”我还是决定接收这个文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台AX不知道我的事情，但既然如此，似乎也不用担心暴露真实身份会出现什么问题吧。上一次调出文件管理窗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希望我还记得住操作方法。
“具体的内容估计你看了之后也差不多明白了……嗯……Limit？是那个Limit吗？”
我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步子。
“你知道我的名……代称？”
“啊，对，你被授予荣耀勋章的那场集会，当时我也在场，想着这是难得的荣耀，所以就顺便把这个识别码给记下来了。”
“……这样？”
看来我好像是以叛逃之外的方式在AX里边出了名。如此的话，关于通缉消息没有传到这里的缘由我也猜出来了个大概。
“不过像你这样的机体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么？”
“我们之间没什么差别。”
“嘿嘿，谢谢你的鼓励，我会更加认真地工作的……”
那就当是鼓励吧。
我点头，抬手指向自己身后：“这里边的搜查就交给我吧，正好接下来也打算往这边去，如果留意到那个人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的。”
“真是麻烦你了！对了……”
“联络方式的话，我这里也有你的识别码了不是吗？”
“哦！也是哦，”他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着头，“那我就先走了？”
“好的，祝你……祝我们彼此都任务成功。”
我冲他挥手道别，直到视野中再也不见那身影才肯移开视线。
他发来的数据包我确认过了，在文件系统接收到信号的第一时间，文件夹中两个文件的转译工作便已经完成，所以我才能如此淡然地回应他的话。
一切应该都只是为了抓捕到那个被称作“设计师”的人，但在第一个任务说明文件里却并没有提及到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没有他的相貌图，甚至连他的真实名讳都没有，大部分内容是第48集中区里与地形相关的内容，在文件末尾，才寥寥几句提及到这位“设计师”可能造成的危害——
“目标所知晓的信息可能会对现有的安定秩序产生威胁”。还真是条含糊不清的罪名，所以才会是“在保证其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带回”么？
至于那台AX会有那种猜想的原因，应该是另一个附件里添加的上百词条中的一个——
AX机体设计师：指AX机体从开发阶段进入量产阶段后，由研发中心（后更名AX管理局）面向社会招聘的职业，负责实现不同AX机体的‘非内核’差异性（参见《humanization project》第十四项），一型机设计初期，设计师们共完成了138种机体模板的设计，但由于一型机之间的差异性不够明显，这个数量在二型机时提高到1033，沿用了上一代机型的138种模板，基本实现了每平方公里中的AX外形独立性。随着三型机主框架的问世以及城市圈扩张，管理局加大了对AX机体设计师的需求，截止到新历63年12月的统计，该职位共有2650人入职，AX的个体模板数量也提升至160001，在模板数量趋于饱和之后，管理局取消了这个职位，并妥善安置了受影响的相关人员。
又到了熟悉的回顾历史环节。那些家伙肯定觉得这个内容无关紧要才会公布于世，所以真实性还有待考证……不过考证又该怎么做呢？在此之前我可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职业。
这个问题也纠结得差不多了。总之知道这些AX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我就已经够了。
这里并不适合久呆，因为几个月来没有什么太大进展的缘故，这个集中区已经有了莫名其妙的盘查制度，再遇到像这样的AX个体也许我还能糊弄过去，但一次两次还好，谁又能保证每次这些AX都不会联络上层来确认我的身份呢。
暴露是迟早的事，我只能祈祷亦步的联络会在那之前到。
愈是这样想，一股不安也愈发笼罩心头。
走进那间三层小屋，仍能闻到一股柴火味，火堆旁的少女也没什么动静，唯独晾在周围的衣物已经变得干燥了。
“李瞳。”我推推眼前这位已经让身体露出被子半截的少女。我当然也明白打搅别人休息是不太礼貌的行为。
“唔……嗯……”回应我的是有些难受的低吟。
碰碰她的额头才感觉到了些烫手的温度。
果然，即便是改造人，同属人类的这个事实也还是不会变的。
“虽然现在应该让你好好休息才对，但实在抱歉了。”
把周围差不多烤干的衣服收下，我拉开被子，少女自然是下意识地拉紧了两下，不过作为反抗的话，力度实在不够，于是那具先前还被她遮遮掩掩的身体现在终于是一览无余——
这么说的话会不会给人一种我很想看的错觉？
虽说背着她这么评价实在是有些惹人生厌，但我还是莫名想劝她多注意摄入营养，等她这感冒康复之后可一定要记着提醒她。穿上衣服，再把那当作被子的布料裹在外边，确认下没什么漏风的地方，应该暂时能保证她的温暖，毕竟接下来的行程可不一定会有火可烤。不过将她横抱起之后，我才发现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手去扑灭那快要熄掉的火堆了。
一边祈祷着这堆火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我一边抱着少女出了屋子。
在行迹暴露之前必须转移，事实上我也正在这么做。
希望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