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土心羽很久没如此畅快了,在先前的聚餐上,他能畅所欲言,不必顾及条条框框。同时,这也是他头一次切身感受到自己有了足以交心的朋友。

“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呢?”

走在自己跟前是认识不到两天的中国高中生,他染着一头显眼的金发,潮流却略带几分叛逆的着装让人很难不划归到不良的范畴中。但龙神很清楚,这个名叫叶岚的少年有多么率真,只因自己曾帮助过他且现在自己的身处险境,他便愿意出手相助。如果能早点遇到他的话,或许,自己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叶岚的饭量竟会如此惊人。”

“只有吃饱才能卖力嘛。”

要知道小声抗议的他可是以一己之力就消灭了全桌的菜品,叶岚一人近乎吃了等同自己与琢磨加起来的份。唯一能与其比肩的幸太郎则因不胜酒力而在中途“退赛”,不过,说来也好笑,看着叶岚大快朵颐,自己的胃口也随之有了好转。

“那个,忘记和你致谢了。”就此驻足,龙神很是真诚的向叶岚鞠了一躬,“愿意舍身前来救我。”

“怎么说呢,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我自身因素的比重也不少。”

今晚月色撩人,天气也是少见的爽朗。然而当两人说起这些的时候,飘来的乌云还是稍稍阻挡了月光,因为两人间也多了一份冰凉:

“我想你应该早就发现了,这时候的中国高中并没放假,何况我还是应考生。我之所以会来日本,完全是出于我想好好散散心。”

“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糟心事吗?”

龙神并不愿意去猜测,或是用灵力去窥视叶岚的真心。作为朋友,他更希望叶岚亲自吐露心声。可一想到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事,龙神又刚忙补充道:

“要是不愿意的话,叶岚君大可……”

“不,说出来反倒会好些。”打断了自己,还以苦笑的叶岚慎重其事的说出了令他无法释怀的内容,“因为我的过度迟钝与愚蠢,我貌似错过了一段本该甜蜜的恋情。”

他自责、愤怒、不甘却又悲伤,相互螺旋的种种情感汇聚成了恐惧,纵使面对“裂口女”、“飞缘魔”甚至是“鬼王”叶岚都未曾展露过此般表情。

“她……知道吗?”

“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啦,都过去了,不是吗?”

但正因为都过去了,所以,才会在回想的时候格外自伤。说到这的叶岚也再度前行,留给自己的是一个寂寥又落寞的背影:

“她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活得很好。”

“但叶岚君却不好,不是吗?”

“是啊,我确实不怎么好。”无法含糊其辞的叶岚压低了自己声线,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我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更对自己的被动胆小失望透顶。并不是我的选择没迎来合适的结局……只不过,如果我当时再勇敢一点的话,或许……结局会截然不同。”

很遗憾,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假设。不知如何安慰叶岚,龙神只得更上其脚步并静静同行。

“啊啊啊,其实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每当我合眼,我都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么,叶岚君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算有吧,那就是我既然都那么蠢了,为什么不蠢到底。”月亮挣脱了乌云的舒服,就此倾洒身上的是那无比皎洁的光,“我从来就不是个擅长思考和谋划的人,所以要是打算做某事的话,那就做到底好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将遗憾压缩至最小。”

“真是……非常有叶岚君特色的结论呢。”

“所以,无论发生或遭遇什么,我都会和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谢谢。”

每一次致谢,龙神的自信心都会随之增加。或许,有叶岚的帮助,情况确实会有所不同。

“那么,也是时候说说你自己的故事了。”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事实上,早在聚餐的时候,龙神就说了个大概。只不过,那时更多的是在陈述,而非感想,“我啊,其实一直都过得并不怎么好。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

“有什么理由吗?”

“因为我的身份,也因为我的天赋。虽这么说有些自大,但我多多少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家族更是对我‘照顾有加’,为避免灵力减弱,他们要求我每天静修且禁止我与同龄人接触。当然,也不是不能理解,只不过……回头想想,自己没体会过孩童应有的无忧无虑,确实有些遗憾。”

那时的龙神总能看到同龄人在父母的带领下,出入一个个游乐场或是玩具店,而自己则被关在幽闭的大宅中进行永无止尽的修炼。父母无不对此抗议,然而考虑到家族给与他们的资金援助,龙神还是咬牙忍了下来。只不过,在自己懂事后却发现自己已无法难融入同龄人中。

与世隔绝的生活令龙神显得格格不入,他不明白当今的潮流,也不知道孩子们的焦点是什么。就像一个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龙神成了大家的嗤笑对象。自己不是没报复过他们,只不过,被家族知晓自己竟将能力用在这种无关紧要之事上后,等待自己的是长达一周的禁闭与训斥。而那扇好不容易才开了个口的外界之门也于那刻再度关上,龙神因此变得孤僻乖戾,他渴望证明自己,得到认同,却不知晓自己亲手埋下了祸根。

“在同龄人中不受欢迎的我一门心思的投入了修炼,我想着只要自己能成为远近闻名的阴阳师,那大家就会关注我喜欢我了。只不过,结果和我想的截然不同……”

灵力的过度透支使得龙神永远失去了那种可能,更糟糕的是比起实用主义的阴阳术,龙神更偏好产土家的传统术法——也就是言灵术。但这却是现在家族最为不需要的,所以龙神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产土家的弃子。为避免节外生枝,产土家动用了政府资源,抹去了他的相关信息并给予了他一个新身份。失魂落魄的龙神成了老普大众的一部分,也拜这一意外所赐,他总算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我被逐出了家门,一个人独自生活。家族偶尔会派给我一些小任务,完成后也会给我相应的报酬。我则因为不想让他们再度失望,所以一直全力以赴……就像风间学长说的那样,我还在幻想他们会因为我的出色表现重新接纳我。”

也是在今天,龙神彻底死了心。

“我尽可能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因为我清楚现在的自己实力有限,可能一个不留神就会命丧黄泉,或是牵连到其他的无辜者。但这样活着其实非常非常糟糕,就像身边设有无数面看不到的玻璃墙,明明渴望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怎么都够不到。”

“所以,为什么不把这些玻璃都砸碎呢?”叶岚的反问令自己为之一愣,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一个劲挠后脑勺的他也紧接着解释道,“阻隔你的到底是什么?是那些邪灵还是说纠结过去的你自己。你完全可以做个普通人,对那些事视而不见。又或者,你只是没信心将一切摆平,所以才会如此摇摆不定。既然你接受了与生俱来的使命,那就不该胆怯,阻碍生活的存在,击倒他就好。再不济……你还可以向我求助。我可是相当可靠的。”

思索了一会后,叶岚又补了句:

“最起码,要比幸太郎可靠。”

听他这么一说,龙神不免笑出了声:

“这都不忘讽刺风间学长……”快步走至叶岚前方,心情为之舒畅的龙神也下定了决心,“那就拜托你了,叶岚君。”

“没问题。”

叶岚给予了自己一贯的自信答复,而不再孤军奋战的龙神也开始期待,期待这次的结局将有所不同。

平静对身居高位者来说是一种奢望,宗次郎对此深有体会。距上次合眼已有四十个小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居所。本打算稍作歇息后洗漱,可就在后脑勺触碰到软垫的瞬间,睡意便扑面而来。意识就如同一块坠入水面中的石块,只会于黑暗中越沉越深,合上的双眼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度睁开。

放空意识的他不一会就进入了深度睡眠,若想事半功倍,那休息的质量就格外重要。下意识动用灵力护住自己,宗次郎不希望被外界所影响。然而,就在其意识即将神游之时,一股无形之力却毫无征兆的出现并将他牢牢钳制。而原属宗次郎的梦境也随之变化,不再身处云端的他被无形之力拽下,在跌入山林后,宗次郎也随之被镶入石缝之中。

当宗次郎意识到自己回到“原点”的时候,那声音也由此回荡。

“不用担心,计划正照常进行。”

即便自己百般解释,那声音依旧不依不挠。比起计划,她更关心自己能否如约交付“祭品”。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产土家与她的契约一直如此。但如若可能的话,宗次郎很想将她一并解决。

“秩序建立在稳定的基础上,为此,我并不认为这点牺牲值得商榷。”

权势会开阔一个人的思维与观点,当宗次郎接任家族事务之时,他也有了相应的觉悟。他必须对成千上万人生命负责,这也意味着他会舍小取大。何况,那声音所要求的祭品只需一人。所以,面对她的提问,宗次郎更多表现出的坚定与不容置疑:

“所以,我会按照你的要求把他带来。”

改名为雨宫龙神的产土心羽是这次祭奠的不二人选,宗次郎已不愿再将无关之人牵扯其中,可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手刃自己的血亲。

“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

面对自己的承诺,那声音反倒表现出了一种鄙夷。宗次郎虽隐忍,但这不代表他会无动于衷。产土家所专攻的术法实则是言灵术,也正因如此,产土家才能以契约的形势限制住某些存在。然而,宗次郎却其他人都清楚,建立于话语之上的契约有多么脆弱。自继位以来,宗次郎就不遗余力的想要去改变产土家的传统。回响脑海中的声音是产土家所不得不面对的“诅咒”,绝大多数的家主都选择了屈服,可唯独宗次郎产生了与之抗衡的想法。

“芸芸众生并不在意自己活在怎样的世界或受到怎样的欺骗,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能继续活着。”面对指责与讥讽,宗次郎表现的异常冷静。在反驳的同时,他也确信了对人类而言,那声音充满了敌意,“所以,理解这世界如何运作并不是他们的工作。”

“失望至极”,在留下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后,那声音也就此消失。事实上,宗次郎并不在那声音对自己的看法,但这话却让他着实在意。

“醒来再思考吧。”

不再被束缚的意识随着下坠越发模糊,宗次郎需要好好休息。而在此之后,他则需要拟定一个计划,一个必须由自己来执行的特殊计划。

青年的名字是乡田狮介,本是一介片警。在协助调查某暴力案件的时候,他于无意间瞥视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犯人”当着狮介的面咬下了其同僚的头颅,随后更在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了追捕。同僚的死对他打击颇深,也是在那天,他才意识到游走在人世的并不只是生灵。不了了之的案件最终被尘封,直到产土家涉足政坛,侵蚀狮介的噩梦才划上句话。作为目击者的他为打开心结参与了行动,而在产土家阴阳师的介入下,他成功找到了“犯人”,同时也是被称为“见越入道”的道路魔。

报仇心切的狮介当即开枪,然而不具灵力的常世之物所能伤到的仅为皮囊。若不是产土家人的出手相助,被“见越入道”夺舍的他很可能会就此从而祸害一方。

自此,乡田狮介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与弱小,为避免这样的状况再度发生,他也表达了自己愿与邪灵妖鬼对抗的决意。而仍处于发展期的产土家则毫不犹豫的吸纳了他并肆意挥霍着他的觉悟与生命,他参与了不少相对重要的行动。同时,也在家族内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以恶制恶”,这是乡田狮介的一贯作风。在成功封印了“飞缘魔”后,他也与这个可怖的妖鬼定下契约,并以自己的血肉作为代价将“飞缘魔”转化为独属自己的式神。按理说,将追寻叶岚的任务交给狮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可没曾想到的是,那中国高中生竟有如此强大的守护灵。

“也就是说……正面冲突是行不通的嘛。”

翻阅着乡田狮介的相关资料,冥也随即得出了结论。好在她本就不打算硬碰硬,既然自己得到了“土蜘蛛”的加护,那自然得好好利用这一资源。在冥看来,狮介的失败是因为他主次不分。产土心羽才是整个行动的关键,可他非要从其身边的人开始下手。

“愚蠢。”

简明扼要的评价后,冥也打算另辟蹊径。下意识的摸索自己颈后,冥能明显感受到那牙印。遭到噬咬的自己虽因此得到强化,然而毒素于自己全身流淌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种毒素就如同流感,会在发作前潜伏期在自己的体内若不想受苦,也只有完成追捕的任务,宗次郎才会将解药交付。

这其实是一种极为不人道的做法,然而冥却觉得宗次郎的做法无可厚非。毕竟,只要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任何手段与代价都值得一试。

但在正式行动前,冥仍觉得有必要了解下产土家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为此她不惜从大老远的城区跑到产土本家的发源地,并在这穷乡僻壤的地下藏书库里翻找相关资料。

就算在阴阳师里,产土家也是出了名的保守。比起资料电子化,他们更愿意将一字一句都记载于纸张。虽说费时费力,但就安全性及准确度来说确实要比前者强上不少。然而这对冥来说却不是个好消息,早知道面对这汗牛充栋的一地下库书籍,所需消耗的精力也会成倍增长。

在饮了口咖啡后,全神贯注的冥也翻开了古旧的书籍。她坚信产土家之所以能从那些如雷贯耳的大阴阳师手中“夺权篡位”一定是有所原因的,同时这原因也一定与逢魔之刻有所关联。

果不其然,在阅读了大量的记录后,冥成功找到了一切的起因:

产土家的祖先不过是个落魄的普通阴阳师,好在其师兄念在同门一场,将其引荐给了一名大阴阳师打下手。也是从那时起,产土家的祖先掌握到了有关“逢魔之刻”的相关信息。事实上,那时的阴阳师之所以有着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正是拜“逢魔之刻”所赐。妖怪横行的世道里,鲜有人能抵抗,更别提每值“逢魔之刻”,强大的妖怪更会倾巢而出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只不过,冥还是不明白,无论法术、结界还是式神都不拔尖的产土家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中流砥柱的。随着继续翻阅,冥也逐渐找出了端倪,从记载上看产土家是在这百年间才得势的。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维持着二流甚至三流阴阳师的形象。对照另一份相对客观的阴阳师年表,冥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产土家的出头之日建立在首席阴阳师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这一突发状况也促使了产土家不得不作为主力去抵御“逢魔之刻”。只不过,没任何记录指出那时的当家能力出众。但他依旧通过不为人知的方法平息了“逢魔之刻”,也是从那时起,产土家才在阴阳师间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威望。

嗅觉向来灵敏的冥当即意识到了蹊跷,即便是名震八方的名家之后都不能保证自己在“逢魔之刻”中全身而退,反倒是还名不见经传的产土家却完美平息了灾厄。这怎么看都不正常,所以,一切的问题就出在平息手段上。如能知道那一手段,或许所有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就在冥认定自己即将得到答案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却骤然响起。来电者是宗次郎,纵使有百般不愿,冥还是在打开外放后接起了这一电话。

“事情办得如何?”

没有任何的问候,直奔主题的宗次郎疲惫且焦急。而在深吸一口气后,翻过书页的冥也言简意赅的答复道。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着,锁定两人的行踪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次可别有闪失了。”

“明白。”

惜字如金的两人没有再作交谈,挂断电话后,冥也重新全神贯注于调查。早在过来前,她便调查出了产土心羽的居所,即便其居所周遭都设有结界,然而单纯的监视却不会因此受阻。从名义上看,冥确实是宗次郎的属下,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得对他言听计从。冥之所以会心甘情愿为产土本家工作,只因为他们能给自己提供更好的生活。阴阳师也好、政府官员也罢,在本质上其实和普通的公司职员并没区别。都一样要受制于人,都一样无关紧要。

所以,当冥意识到宗次郎对自己“另有安排”的时候,她也打起了独属自己的算盘。就在毒素飞速流淌体内的时候,冥也用那为数不多的灵力护住了大脑。这也使得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成为宗次郎手中的棋子。假意服从的她打算利用这机会向上爬,如若可能,弹劾这个心狠手辣的顶头上司也未尝不可。而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自己能取而代之……

咔嚓咔嚓。古旧的书页会因翻动而作响,正如冥所想的那样,答案就藏在这些书籍。早在此之前,冥就有了多种猜测,但真当她找出答案的时候,冥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愕也好、恐慌也罢,这些情感都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秒,女子的嘴角便扬起了诡谲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