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其他地方——甚至是外地转来本校的转学生,
瞳色明显不是亚洲人,却有着一张兼具亚洲人特征与欧美人特征的脸庞,
名为犬守魂的小女孩站在电梯的出口处。
如果说评选此时最不想遇到的人,在李少辉无可动摇占据第一名的情况下,那犬守魂一定是第二名。她有意地谋划了我与她的两次相遇(尽管这只是我的臆测),每当看到她时,我的大脑皮层就会有微弱的刺痛感——一抽一抽的,不强却极其讨人厌——我知道那是危机意识在警告我。
注意到她后,我的鼻子就闻到了从她身上流露出的气味。那不是臭味,却比臭味更讨人厌;那更不是香味,却比任何一种香味都要冲击心房;那不是辣味,却比任何一种辣椒的气味要刺鼻。
那是不祥——或者说死亡的味道。
明白这一点后,我的寒毛变成一根根刚刚浇注冷水的铁管。
并排树立。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的声音在颤抖。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学姐这句话真奇怪。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啦!为什么学姐这时候不在学校或者家里,反而来生意寒酸的小旅馆呢?是参观吗?还是约会?和同龄的女生一起约会吗?学姐真棒。”
怎么可能是约会呀……谁会有人来旅馆约会……白痴吗?
最后的赞美,我权当没听见。
“唔……从表情看你们也不是在约会的样子。”
这不是废话嘛。
“那就是私奔咯?”
“噗——”
搞不好,我对她产生了错误的认知。她不是常规上危险的人物,而是思想上异于常人的异类。
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恋爱脑——不,不会只是单纯的情色吧?
“馨园,她是谁。”
“呃……”
面对紫荆普普通通的问题,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要回答这个问题很轻松,只要说一句“她是我的学妹。”就差不多了,最多再加一句“她还是转学生”。
我是在犹豫该不该透露更多的——超出问题范围却没有得到证实的——信息。我和她的两次(现在是三次)相遇;绿化带上突然枯萎的草丛;以及她对我个人信息的在意度。
这些我都想告诉紫荆,让她帮我出谋划策——
可这样真的好吗——依靠别人的帮助解决问题……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我坚信自己无条件(且有选择地)帮助别人是正确的;可却不能断定人们不加选择地请求别人的帮助与施舍是否正确。
——人类真的有资格被拯救吗?
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着实吓了我一跳。
这就像,
这就像是那个——那个被囚禁在监狱的男人会说的话。
他说过……
“学姐不说的话,我来吧。”
犬守魂笑嘻嘻地打断我的思考。
像是在嘲笑我那多愁善感的忧虑有多么多余可笑——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除非她会读心术。
“我是学姐的学妹,初中二年级!岁数保密!三围保密!喜欢吃的食物是饼干,讨厌的东西是音乐和暴力的人。顺带一提,我是转学生。”
三围也就算了,岁数有保密的必要吗……十三岁或者十四岁,没有什么区别吧。
“是这样吗?馨园。”
紫荆向我确认,我又一次犹豫了。如果想让她察觉到这次相遇存在着诡异的地方,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诚然,我会承担诬陷学妹的风险,同时面临可能会来的良心上的拷问。但相比起祛除始终环绕的不安,这种程度的后果我是能接受的。
但是,
我还是没说:
“嗯……对。”
“欸欸欸!为什么搞得像是在审问一样!我又没有骗你们的必要!倒是学姐你们,为什么会来旅馆呢?难道真的是私奔吗?”
“怎么可能啊?”
“转学生吗……我听说过你。”
和我的动摇(只是面对极具冲击性的问题的正常反应)不同。
紫荆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思索后才开口的,
“你是上周五才转来的吧……校报上有说过。没想到你真的是混血儿。我还以为是那喜欢夸大事实的校报小编为了夺人眼球才写上去的噱头。”
“讨厌,人家还上报纸了吗?”
别一脸高兴啊。那只是由一群闲得无聊却又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很无聊于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骗取学校经费的学生捣鼓出来的东西。上面尽是一些没有得到证实没有严格筛选过可信度还不如我同桌的假新闻。
“对了,他们是没我的照片吗?真是的,找我要的话,我肯定会给的呀!”
别草率地把自己肖像权交给他们啊。
“要聊天我没有任何意见——”
虽然我是这么说的,但其实意见很大。
“——但别一直在电梯里聊天,会给其他客人带来困扰的。”
我相当惊疑为什么电梯门迟迟没有关上,可不方便说出来,那会显得我很无知。无论是紫荆还是犬守魂看起来都不奇怪这一景象。要是只有我奇怪,那也太格格不入了。
就像是只有我是外行人一样,
而她们两个则是内行人——是专家。
“噢,也对。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学姐们呢。不如就到我的房间里来吧!在房间里,我们可以促膝长谈!”
谁要和你这么可疑人促膝长谈啊——况且你这成语用的也太勉强了。
促膝长谈的对象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士。我一想到自己在烛光下和散发着幽绿光芒的双目对视,头皮又是一阵强烈的麻意。接踵而至的便是剧烈的疼痛,我原以为是错觉,但没想到后面真的变成一股钻心的痛,像是【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了一样。
太可怕了。没想到犬守魂光用一句话就能让我变成这样。
于是,就在我这般那般胡思乱想的时候,犬守魂抓住了我的手。起初我下意识想要甩开,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无论如何,当面甩开一名看起来没恶意的女孩的手都不会是件正确的事。
她应该是——想带我去她的房间吧?最好是这样。
02
细心的人应该已经发现犬守魂无意间说出的话透露了多么重要的信息。
在这里我不想效仿那些故意向读者下挑战书的推理作家。(比方说埃勒里奎因和岛田庄司,尽管我一本都没看过)为了勾引起读者继续看下去的愿望和调动情绪施展而那些花招是本人叶馨园耻于去做的事。即便不用,本来就感兴趣的人自然会听下去,用了反而是多此一举;若是用了,不感兴趣的人也不一定会想听我废话,在他们面前玩弄花招也太过丢人现眼。
总之,
关键词是“我的房间”。
不是“我的世界”,也非“没人的地方”。她抓着我的手,用冰凉的肌肤让我的意识清醒不少。我注意到她话里提到了“我的房间”。
旅馆里的“我的房间”。
也就是说——她是这里的住客。
“当然啦。”
她直言不讳地说道,
“不然学姐认为我为什么会在这家旅馆的五楼呢?如果没有这里的磁卡,是没办法用电梯上来的哟。”
犬守魂天真浪漫的表情让我无语凝噎。
对喔,没有磁卡的话,是上不来的——除去我和紫荆这样的特例,会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就是这里的客人。
“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你会住在旅馆里呢?”
“这是一个笨到家的问题呀。学姐,这个问题提得真没有水准,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
“……你看起来比我还要清楚我自己的作风啊。”
“那是当然的。学姐你就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任何人的问题在你身上都能找到解决方法——那样的人才行吧?”
“抱歉,我不是哆啦A梦。”
“学姐,快拿Time Lip机器出来吧!”
“是leap不是lip,跳跃和嘴唇要分清楚呀!话说我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如果没有的话,我就没办法嘲笑大学时期的学姐她高中时期是这么笨的一个人!”
“不要擅自想象我的未来啊……”
现在的我和大学的我,
二者不会有多大差异吧。
只有区区两年不到的时间——不足以让我发生质的变化吧。
“学姐,不要小看时间比较好。对于你们来说,两年的时间甚至可以重塑三观。正义的人可能会变成邪恶的人,邪恶的人也可能投向正义。你现在觉得错的事情会变成对的事情,你现在觉得对的事情会变成错的事情。”
“为什么一副好像你能看见未来的样子呀……”
“对喔。”
女孩语出惊人,
“我能看见未来的哟——预测未来的光景,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然的话,也不会知道学姐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呀。”
“……”
我再度语塞。
预见未来的专家,
预防措施的专家,
说不定,真的有可能——
“——骗你的啦,我才没那么厉害。只是开玩笑而已,学姐别当真啊。时间机器也好,预测未来也罢。那些都是科幻小说和玄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设定,现实里不会有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是在开玩笑啊。”
……我差点当真了。
误把初中生的戏言当作了不得的事实看待——愚蠢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敏感的叶馨园!
“你是叫犬守魂——是吗?”
“对喔。怎么了吗?表情跟面瘫一样冰的姐姐,你对我的名字有疑惑的话,可以在一楼柜台登记簿上找到我的名字噢。”
特地那样做的话,就不是在意你的名字,而是在怀疑你究竟是不是这里的客人吧……
“笑得跟柴犬一样灿烂的妹妹,你不会是被爸爸妈妈遗弃了,所以才住的旅馆吧?”
以球形的思考方式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人觉得这是在褒奖的角度。
“怎么可能呢?像老处女一样性冷淡的学姐真会说笑话呀。没有成年人的身份证,我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住进旅馆里呢?被父母抛弃的是一个人孤零零来这里的学姐你吧?刚才我有听到噢,‘本该是母亲’什么的。”
“我母亲的事不劳烦学妹挂念。倒是从刚刚开始就傻兮兮笑着的学妹你,不会是被居心不良的坏人拐卖了吧?他们可不是你的父母喔,只是惦记你那贫瘠可怜的小身体——也许是里面的器官。”
“贫瘠可怜?大姐姐在说什么呢?大姐姐是不是忘记戴隐形眼镜了啊?作为初中生,我的身体绝对不贫瘠喔。倒是大姐姐你,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勉强合格,但说不定一辈子就这样了。”
针锋相对,
唇枪舌剑,
没有大人样不知为什么生起气来的女子高中生和虽说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伶牙俐齿内心深处搞不好藏着一只地狱犬的小女孩在并肩三个人就会狭窄得令人窒息的通道里争吵。
声音碰撞在白色的墙壁与棕色的门上形成声色动听音量恼人的回音。如果手上用分贝仪的话,数值肯定已经突破上限了吧。然而,两个人却一点这份自觉都没有,她们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吵吗?
然后,夹在中间不知道是充当裁判还是观众又或者受害者角色的人——正是我。
“够了。”
我的声音——不够大。
“够了!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
她们两人立即收声。
虽说由直到刚才为止还一副处心积虑得不想让她们两个人产生瓜葛的我来喝止很古怪,但听到她俩毫无形象地争执,我真的巴不得她们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去游戏厅算了。
那里更适合她们。
比静悄悄的旅馆要合适多了。
“既然学姐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不理这个没教养的,连自报姓名这种基本礼仪都不懂的姐姐了。”
对喔。
紫荆的的确确——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我不认为紫荆是一位不讲礼貌的女性。她出生在似乎很不得了的家庭,虽然现在还把家庭环境和品行素养挂钩是一件老土的事,但紫荆应该——是一个识礼数,识大体的人才对。
她不说自己的名字既不是忘记了,也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该做自我介绍,而是另有原因。
“我没有必要对你自报家门——你没有那个价值。”
她故意不去看犬守魂,大概是不想继续和她纠缠吧。
紫荆的嘴贴上了我的耳朵,
“馨园,小心一点你的学妹——她身上有让我不舒服的味道。”
“喂喂喂,你对我的学姐说什么呢?我的耳朵可是很灵的,就和狗耳朵一样喔。”
把自己的耳朵比作狗耳朵可不是什么好比喻。
不过的确很像狗耳——我指她的发型。
那应该是故意这样做的吧……一般人光靠睡觉和洗头可没办法塑成那样的头发。那么是用了发胶一类的东西吗?
犬守魂则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一样:
“不是喔,我天生就是这样的。纯天然,无污染,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哟。”
真的假的?
居然会有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头发——这比天然卷还要不可思议,这难道也是混血儿的优势吗?太厉害了,这已经足以刷新我对混血儿的认知了。
——闲话适可而止比较好。
紫荆刚才说——让我小心犬守魂。这根本用不着她说,我早就对这个自来熟的学妹起了程度相当深的怀疑。紫荆的话,让我更加警惕犬守魂。
“唔嗯——学姐如果听信自视清高的女人的话,对我起了怀疑。那我也太可怜了。我明明只是个对优秀的学姐有所憧憬的小学妹而已。”
她是这么说的,泫然欲泣地说着。
优秀的学姐——是指我吗?
不妙,我竟然有点开心欸……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嘛!”
唔——实话实说,看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求情模样,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动摇。
毕竟,她到现在确实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意义上威胁到我的事。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罢了。仔细想想,要是她真的对我有什么企图,也不可能会傻到做出这么刻意的偶遇吧。
难道真的是我太过想当然了吗?我是不是稍微——对她不要这么疏远比较好呢?对她做的友好举动回以适当的善意,比如说夸奖一下她,摸一下她的头——摸摸她像犬耳朵一样的地方?
犬守魂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不行!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的耳朵看!不会让你摸的!”
她对人的视线可真敏感。我不过是千分之一秒(仍旧是胡诌的约数)的时间内把目光停留在头发上看了而已。
等下,那不是你的耳朵,是你的头发吧。
“对我来说,头发和耳朵一样重要!”
她说出颠倒事实的宣言。
胡说,女人的头发明明和生命一样重要。
头发就是生命。
割发代首。
削发明志。
“我宁愿被割下脑袋,也不愿意被削头发和割耳朵喔!”
“……”
我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要一边走路一边聊这么无所谓的琐事?我们到底走了多久?怎么还没有到犬守魂口中的“我的房间”。
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面了。
“还没到吗?”
紫荆在我之前开口,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到了喔。”
犬守魂幽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