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遭遇了爆炸。
炸弹引发的爆炸。
痛苦摧毁了我的所有感官时——我依旧保持着就连我觉得不对劲的冷静在思考着导致自己如此痛苦,如此绝望的原因。
当我明白了那朵盛开的黑色鲜花是防爆罐连尸体都算不上,最多只能说是证明其一度存在的过的痕迹时,当我理解到那些同我一样躺在地上的人是处境与我相似的受害者时。我立即明白了自己遇上了爆炸。
我发出惨不忍睹,说是“人设完全崩坏”也不算过分形容的悲鸣时,却清晰地明白自己遇上了爆炸事件。这份异常着实令我叹为观止,但情况没有乐观到我还能产生这种佩服之情。老实说,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一旦结束这声悲鸣,就会当场死亡。
受了足以结束我卑微生命的伤,
受了立即死去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伤,
受了要是还活着就能让人目瞪口呆的伤,
即便受了这样的伤——我还是活着。
不可思议地活着。
受了怎么想都应该死去,不死去就会引人怀疑的伤,但偏偏就是活着。大脑的神经中枢几近瘫痪,身体上的烧伤面积从附近人当做样本参考的话也至少高达50%以上。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却——还是活着。
不能说是顽强,只能说是令人费解地活着。
“你不是还活着,只是没能死去而已——”
悲鸣停止之后,听到了她的声音。
怜悯的,悲伤的,想要为她拂去眼泪的声音。我以为是王倩,可王倩的声音要更加低一些。那么这应该是岚的声音。是了,这就是岚在说话。
“不管多么严重的伤,不管多么可怕的袭击,你都不会因此死去——这样的诅咒依旧在持续。”
她说,并且扶起了我。
“不过,单从直接原因来看。这份正常人不可能拥有的顽强生命力,只可能是王倩与你之间的契约在生效。正常人的下场——就是你旁边的这些尸体。”
尸体。
和我一样躺着的人,
他们——已经是尸体了。
毕竟,受了怎么想都应该死去的伤。
像我这样活着,并且能够思考,这才是不应该存在的事象。这份接近奇迹的景象,之所以能够出现,完全是因为王倩——还有那个我看不见的“她”,她们两个的功劳。
“在你通过那道安检门之后——旁边的防爆罐立即爆炸了。距离它最近的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多少份了。王倩替我承担了爆炸产生的冲击力,我才勉强活了下来。不,应该跟你差不多,只是没能死去而已。”
没能——死去。
“再怎么说,我也是稀有的资源,身上总会有一些上面的人丢给我的东西。只是爆炸的话——是杀不死我的。跟你一样,我没能死去。”
像我一样,没能死去——我试着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层情感,只觉得似乎窥看到了岚自我厌恶的一面。
“唔姆……我怎么可能不讨厌自己呢……我可是相当讨厌可爱、伟大、无私的自己哇。因为你看——我不是谁都没有救到吗?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试着去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但是无法理解。
因为我——并不了解岚。
就像是王倩一样,对于岚,我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仅仅通过她提供的信息,以及跟我同样名为李少辉的男人留下的遗书,谁都无法被我了解。
对了——王倩呢?
“她——就在你的头顶呢。”
她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通过语气判断她是在冷笑。
“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地下。发生了这样的爆炸——没有全方位塌陷证明这里的工程十分优秀。但要说头顶是安全的,那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
王倩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赶到我的身边,是因为要分心保护我们的上方。她应该不会想到这一点。提醒她这一点的应该是岚。我遇见了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意识真空期,没能听见她们之间的沟通。
聊了一会天(可能说是岚在单方面讲话比较合适),我的眼睛总算能看清楚一些东西了。不过我宁愿自己什么都看不见——那样的话,就看不见这凄惨得有些过分的景象。看不见的话,肯定是一件毋庸置疑的好事。
已经看不出原型是什么的机器,只剩下金属的残骸让人意识到这里曾经放置过代表人类文明的机器,它可能是用来做饭的,也可能是用来烧水的,光凭残骸没办法认出原来的功用。从这些金属废弃物上冒出的黑烟中我闻到了过去只在火葬场以及表姐的葬礼上才闻过的气味,听到了那似曾相识的悲鸣声。
“是死者的气味,以及没能死去的人的悲鸣——真是残酷的景象呢。”
岚的声音清冷得不像是她。没有读心能力的我,并不清楚目睹了爆炸瞬间,以及爆炸之后景象的她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心情。
死者——我的周围看不到像是死者的人,有的只是奄奄一息但显然还活着的重伤人员。
准确来说,附近连能称之为尸体的东西都没有。
能够看见的,除去焦黑的炭块,就只剩下不知道是人体哪一部分的碎片。岚刚才所说的尸体,难道就是指这些东西吗——这样的东西,只能说明这里曾经有人活过吧。
生理上拒绝把这些除去构成物质外就没有一点和人类相似之处的残骸称为尸体。
这些景象,
过于残酷,过于凄惨。
“感想之后再想吧。唔姆——现场的事交给那些还活着的人处理吧,我们先逃吧。”
活着的人——对了,离爆炸现场的人应该还活着。那些悲鸣声,大概有一部分就是出自那些仍能活动的人。我想转动脖子去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想看看他们眼中的我是怎样的。可转到一半便放弃了,因为已经没有那种多余的力气供我使唤了。
“我劝你还是不要看比较好,看到那种绝望的表情,只会让自己难受。”
岚扶着我徐徐前进。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唔姆,敌人应该不在这附近。但说不定正在往这边赶来。特意设下触发型的陷阱,没有对应的警报是绝无可能的哇。要是这时候遇上赶来的敌人,那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哇。唔姆,逃吧!”
逃吧。
不要想着拯救别人,
不要想着打倒敌人,
以活下来,不被杀死为首要目的。
竭尽全力地——逃吧。
快跑吧,李少辉。
我——动作生涩地点了点头。
只能逃了。我没办法出声回答,但岚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扶着我慢慢地前进。脚边偶尔能响起意义不明的声音。这兴许是他们在痛苦地呻吟,又或者是在向我们求救。岚没有因为这些声音停下,这一果断的抉择可能跟她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有关。
她扶着我从与原来的路方向相反的道路来到了通往上层的阶梯前。我们原本的打算是乘坐地铁前往大本营,但在发生爆炸事件的情况下地铁肯定已经停止运作,所以只能放弃原先计划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先离开狭窄的地底。
这时候,岚突然说道:
“我们有两个选择。留下来,帮忙救治其余的伤员。在王倩的帮助下,应该能救下许多必定死去的人。只是这样一来就必须要面对追击者的攻击,届时一定会出现更大面积的伤亡。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像现在这样逃走,虽然有些原本能够因为我们而得救的人会死去,但至少能够把伤亡的数量控制在现在这个范畴。李少辉,我最后问你一次——你选择哪一个。”
这是一个不管怎么选都没办法得到好结局的分歧选项。
如果真的在地下与敌人战斗,那么到时必定会牵连到更多的人——可就算像再这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地逃走,就等于放弃了那些本来能够活下来的人。
由我来选择,
由李少辉来——选择。
我——
“是吗,我明白了。”
岚点了点头。我光凭语气就能猜出她的表情肯定和执行手术前的医生一样严肃。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她之后的声音太过豁达了:
“唔姆。你不必有罪恶感。说到底,你现在只是一个发不出除惨叫声以外的声音,离开了小学生一样的女孩就没办法行动,连脑袋也不清醒的废物。这样的人是做不出什么决策的,真正做决策的人是我——所以相应的责任,相应的罪恶感,交给我就好了。交给善良又无私,对谁都会施以善心的我就好了。”
无论哪一个路人都不愿意拯救的小女孩,用开朗得让我烧焦的寒毛都要竖起来的声音说道。
“谁让我是——圣人呢。”
我哑然无语——就算真的有什么想说的,也肯定说不出来。但听到她这样的回答,要是我真能发出声音,也多半会惊讶得说不出话。
当然,要是和下一幕相比,这能让正常时候的我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场景也就黯然失色了。
“我们逃吧。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再重整旗鼓。一鼓作气把那个袭击我们的家伙干掉!唔姆!”
岚说道。
我能想到她会说出这种振作士气的话,但我没能想到。
没能想到这句话的特殊性。
没能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怎么想也想不到。就连岚本人大概也绝对没有料到。她在脸上洋溢着自信,绝不认输的笑容时,根本没能想到。
我们谁都没能想到——
这句话会是岚在自己的心脏被贯穿前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