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认真端详他的模样。
身高约是接近南方平均身高的一米七,可能要高出一些,但最多和我持平。
三七分的刘海让他看起来像是我不是那么喜欢的特摄剧里的主人公。
微微翻卷的发梢似乎特意留长过,能看到专门梳理的迹象。
眼睛上戴着罕见的黑框眼镜,他特意昂着的头像是在防止看着厚重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
眼镜后面是干净无垢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仿佛能够看见十年前的夏日夜晚。明亮温润的眼睛让他显得人畜无害,就连我也没有第一时间对他生出戒心。
瘦削显高的身上套着一件米黄色的格子衬衫,每个扣子都好好地扣紧着,衣领也整理得整整齐齐,下半身穿着磨损严重的牛仔裤。
“正常人的话,这时候该神志不清地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他迎着我极具侵略性的视线,面露微笑地指出我的异常之处。
神志不清?
痛哭流涕?
正常人——?
意思是我现在应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擦着鼻涕流着眼泪鬼哭狼嚎吗?
别小瞧人了——虽然想这么说,但现在有更加应该说的话。
“你谁呀?”
如此反问。
“我是这栋楼的一楼住户呀。”
他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答案。
“换言之,我就是这间房的主人。”
原来如此。
说的对呀。
“突然拜访,打扰您了。”
“这个‘您’说的真是没有半点诚意啊。”
“如果给您带来不便,请多包涵。”
“适当的礼貌就够了,过头了很虚伪啊,李少辉先生。”
“对待提供住宿的好心人,再多的礼貌也不会多的。”
“呵——李少辉先生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要说的话不止是这些客套话吧。”
嗯?奇怪,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应该说的吗?对待初次见面的人,除了客套话外也没有其他有价值的话吧。噢,对了,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没问。
“——您吃了吗?”
“我打算和你们一起吃,所以还没吃。”
“那太好了,我正在发愁怎么才能做出美味的料理。”
“我会试着想想办法的,不过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我疏忽了吗?
我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戴着眼镜的男人冲我笑了下。
那是十分无奈,但又温柔的笑容。
“你能不能让这位美丽的小姐把手从我的脖子上移开呢?我现在真的很害怕。”
锋利到削断金属也不会为此惊奇的指甲,
以及脆弱薄弱到连血管也能看清楚的脖颈,
男人——被王倩从背后用手架着脖子,因此只能一动不动地向我请求道。
只要他轻轻动一下,或者是说出含有威胁因素的话,多半就会被王倩毫不留情地杀死。
我相信她做得到,他同样相信她会这么做。
“噢——我会的。我一定会让她放开的,但在那之前,能不能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王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的,就像是我没注意到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接近我的一样,我也没能察觉到王倩是什么时候赶来的。
不过没有关系。我知不知道对事情的发展没有一点影响,我需要了解的事情并不用太多。
我只需要知道该知道的事情就足够了。
“你是什么人——是敌人,还是友军。”
两个都不是,我是甲巴内瑞——虽然想皮这一下,但按设定来说只有十四年记忆的我是不知道这部在我失落的十一年中出现的原创动画。所以很遗憾,并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我是岚的同事。”
他回道。
“我的代号是‘飓’,和岚隶属于同一组织。”
到这里还在我的预料之内。
“同时,我是你的得力助手叶馨园的朋友。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是友军,不大可能是敌人。”
然后这一句话——就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范围了。
“飓……同一组织……不,这些不重要,我也猜到会是这样了。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认识那家伙?”
那个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和我见过面的,
从岚的言谈中得知的,普普通通的双马尾少女,
究竟为什么——会和眼前这个男人有关系呢?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和她是朋友啊。”
他顿了顿——我发誓他是故意在这里停顿的,
“十分要好的朋友。”
06
“他对你而言十分重要吗?人类。”
她问。
让人牙根颤抖近乎冰雪一般的雪白肌肤,
比起人性,神性要更加强烈一点的纯白眼瞳,
以及令叶馨园想起自己儿时在雪地里险些遇难的情景,同鹅毛大雪一样的银发。
即使说她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西幻角色,多半也不可能有人质疑这异想天开的说法。至少此时的叶馨园是不会质疑的,对于眼前少女近乎一无所知的她唯独明白的就是这位冰雪一样的女孩是一位身处位置离“现实”相去甚远的怪异世界。
在今年十月之前还安居在连人的死亡都不一定能够感受到的安乐世界的普通女子高中生叶馨园,光是站在这位银发少女的面前,平凡的心灵遭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听闻从未涉及政界的商人当选总统这一惊世骇俗的新闻。
那么,
说是普通但也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普通人的女子高中生叶馨园是如何再度、第二次与光凭气场就能让无抵抗的普通人发自内心颤栗的帕萝丝相遇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从叶馨园离开学校时说起。就像是收到某种预示一样自发离开学校的叶馨园在教室时就已经决定自己这次外出的目的地是新闻里提到的地铁站。承接一如既往的好运,她刚刚离开校门就碰见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省去了用手机打车的时间。不,考虑到出租车肯定会停在学校、商厦一类人流量多的设施附近,所以也不能把这归到叶馨园的运气的功劳上。
不管如何。
她中规中矩地和司机聊了关于在学校的一些不能说存在的虚构烦恼,就在事发现场的地铁站附近下了车。她先是询问附近的路人关于地铁站发生的事,但凡是被她问到的路人都对地铁站里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像是有所顾忌。叶馨园便只能从最近的入口下去——或者说,她想要从入口下去。叶馨园单方面地想要下去,却发现这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
黄色的警戒线。
附近通往地下的入口全部拉起了禁止无关人士进出的黄色警戒线——上面的“keep out”让叶馨园觉得满载着不可言说的既视感。可既视感终归只是既视感,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那么多的警戒线,也不可能因为这既视感就擅自闯进由警方拉起的警戒线,所以只能眼巴巴地在入口外面往里面张望,指望看见一些便于她展开下一步行动的线索。话说回来,如果她因为不能进去就起了返校的念头,也许接下来的事态就会往更加扭曲,更加难以预测的方向发展,所幸她留下来了。
所以她看见了。
她看见就在离入口更远的地方,离她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站着一名银发的女孩。银发的女孩穿着和自己在女性中显得过于出众的身高不能相匹的黄色T恤,那应该不是她本人的衣服,叶馨园想。不管如何,因此露出的小腹无疑是不雅的景象,但本人似乎没有这份自觉。
叶馨园想要提醒她这件事,但没能说出口。
把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出口不会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
毕竟——就在她看见对方的时候,对方同样看见了她,用那双纯白得连眼瞳都看不见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校服里面夹着一件毛衣的叶馨园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仿佛回到了那个淋着暴雨在寂寥的马路上横冲直撞的正午。会剥夺人体温的雨水遍布全身的感受挥之不去,不用刻意去抿嘴,都能回想起雨水顺唇滑入嘴中的滋味。
好冷。
好怕。
谁来帮帮我
如此不争气,令叶馨园脸上蒙羞的心情也一并回忆了起来。
“——”
当叶馨园总算从那个正午回到了现在,意识到这名银发女孩就是那天使得她窘迫到只能乖乖背叛李少辉的怪人时,对方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用“走”一字尚且值得商榷,因为没有人看见她究竟是怎么来到叶馨园面前的,就算说是飞着过来的也没办法拿出证据去否定——但她到了叶馨园面前同样是不能否定的。
“我劝你还是不要下去比较好。”
她唐突地开口了,以至于叶馨园还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呃……”
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她。
说到底连该不该开口都需要权衡。
贸然开口说话——说不定会死,叶馨园起了绝不能说是杞人之忧的忧虑。
“里面的景象不适合你这种心灵弱小的人类去看。尤其在这种一手造成这副地狱般光景的罪魁祸首是你心系的那个男人的情况下,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下去,人类。”
这个瞬间——
究竟是哪个关键词触动了叶馨园,难以判明。
但她在这一刻把第一时间想说的话脱口而出了:
“……帕萝丝,你在胡说什么?”
总算——听到对方的话,叶馨园总算是能够瞪着帕萝丝做出回应了。
“噢?你知道我的名字——原来如此,应该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人类告诉你的吧。”
所以说,
本来还在担心会不会惹得对方勃然大怒的叶馨园,咂着嘴回应道。
“所以说——我问你在胡说什么呀。”
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得不敢说话,
原本以为自己会像初生之鹿一样颤栗,
原本以为自己连与之对视的勇气都不可能拥有,
没想到——叶馨园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敢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光凭身上弥漫着的不祥气息就能驱散好事行人的同龄女孩。叶馨园能明白为什么周围没有聚集着过多的行人来妨碍她的行动,究其原因只可能是这位银发的女孩能够激发出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用做任何事就能赶走那些识趣的人。
所以叶馨园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敢在她面前说出过于张扬的话。
像现在这样态度恶劣地质问帕萝丝,叶馨园心里也清楚自己等同于是在悬在五十米高空的钢丝上跳舞。显而易见的是,一向以理智自称的叶馨园在这一刻也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因素而无法把握自己的心情,逐渐往失控的方向靠拢。
“好好听人说话啊,你这个白毛女……什么叫做‘心系的男人’,什么叫做‘罪魁祸首’,不要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话。”
某种意义上是在自杀。
与自杀有不解之缘的叶馨园在这一刻冲着厌恶人类的帕萝丝说出这些话,被人说是有严重的自杀倾向也不能为自己辩驳。
“——”
大概是在听到“白毛女”三个字的时候,帕萝丝的表情变得凶恶了。她同她头发一样是银白色的眉毛拉近了和眼眶的距离,让人联想到峻峭山峰的尖锐眼神中酝酿着十足的火气,合拢起的嘴唇迫使人想要逃离她的可视范围,以防被她即将到来的言语中伤。被情绪怂恿的叶馨园在这时生起了畏缩的怯意。
好在——只是一会帕萝丝的表情就恢复成了先前的冷漠。比起攻击性十足的凶恶表情,这种不为所动的漠然更加能被叶馨园所接受。话是这么说,但一直被这样的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翻脸的可怖表情盯着,叶馨园无法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对你而言十分重要吗?人类。”
到这里为止。
直到帕萝丝说出这句话为止,叶馨园没有想到接下来,乃至这次会晤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会惊险到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绝对的把握活下来的地步。
什么都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根本没有想到。
在这一点上——身心还未从上次事件完全恢复的叶馨园和失去十一年记忆的李少辉,达成了惊人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