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了脑袋还能活下来的人类。失去了脑袋也能活下来的那就已经不是人类,而是另外一种和人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某种存在。或许称之为同分异构体要更加合适,尽管外在看起来相似而其内部结构的构造则迴然不同、天差地别。
现在站在李少辉上方的无头男尸毫无疑问是一名人类,他并不具备着失去头颅也能活下来的怪异性,因此在失去头颅的那一刻死亡的必然性就已经成立。
因为他失去了头颅,所以他只是一具男尸;因为他失去了头颅,所以他只可能是被杀死的;因为他失去了头颅——所以必定有某个夺走了他头颅的存在。
关于他是如何被夺走头颅的,
关于他是如何被人杀死的,
关于他在失去头颅前是怎样的一名人类。
关于这些事情的回答,要追溯到他的死前,叙述他经历的事情。
尽管在他已经死去的现在失去了大多数的意义,但仍然保留了值得讲述的价值。对于这次注定会以某人痛哭流涕悔恨万分咬牙切齿的小丑形象作为尾声的故事,它有着能帮助人更加清晰地了解故事构造的作用,而对于李少辉一行人近乎灾难一样的不幸遭遇也姑且可以画下一个小小的逗号。他的非自然死亡的死因是必然要被叙述出来的,不然故事——会变得破碎。
十分钟之前,
无头的男尸,
不,此时的他还不是那具无头的男尸,而是一名活生生的人类。
他还活着——十分钟之前的他是活着的,并没有死去,同时他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会在短暂的十分钟之后以凄惨得不合他审美的死法死去。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对于会在未来死去的他,此时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对自己的死状一无所知。
总之虽然会在十分钟后死去但现在还没有死去并不是一具无头男尸而是一名活生生的人类的他正在驾驶着一辆并不是那么引人瞩目的白色奔驰。车上除了他这位司机,还有另外两位女性。一位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姐姐,另外一位是他此次任务的盟友,是有着共同利益共同目的共同理念的伙伴。
“犬守魂——称呼你为犬小姐可以吗?”
该名男性的声音和他的身材一样纤细,还带着能感染人的忧愁。他严谨地开着车,大概连一丝意外都不想发生的神态毫无疑问是令人着迷的。可惜的是车内的两名女性着实不懂得欣赏。
“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无所谓。”
没办法从她冰冷的语气里看出是在允许他的称呼。
只是不在乎——犬守魂毫不在乎对方用什么称谓来称呼她自己。
“一个不肯透漏自己名字的小子想怎么称呼我——我都不会在意,不会理会。”
“……我也是有自己原因的,犬小姐。”
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名字,说不定根本没有自己名字的男性——白氏弟弟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他的身体纤细瘦弱的不像是一名战士,更符合平常人对艺术家美好遐想的形象。他脸上的苦涩带给人一种悲戚的伤感,这使得他更加接近一名忧郁的艺术家了。
“噢?因为有理由所以就不肯自报姓名——那样的话,小子……小哥你要是连自己名字都没说出来就死了。那可是最糟糕的退场方式哟。”
“……暗杀者,你对人家的弟弟说什么呢!想死吗,想在这里开战吗?我会把你的脑袋射程筛子,然后把你那变态发育的身子做成肉酱,卖到非洲去。”
“诶嘿,好可怕。女皇大人说的真可怕——明明没有属于自己的国家却还自称女皇的女皇大人恐吓起小孩子还真是不留余力呢。”
犬守魂的嘴唇很薄,薄得像一张纸,一张同竹叶一样能够发出响声的纸,
同时是一张刻薄的嘴,
“还有,居然说人家的身体变态发育什么的——女皇大人的胸襟真是宽阔呀,在生气的时候也会赞美对方吗?”
“——”
如果,
如果白至臻这时候再冲动一些。
因为犬守魂已经不能说是挑衅,可以直言为宣战的话语,而采取过激的行动。
那么这辆车或许就会在此时此刻停下,并且无法抵达“那个终点”。
但不管怎么说,身为杀手,身为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残忍手法屠杀过多少人的职业杀手,杀手中的杀手,白至臻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在这种时候和她眼中有着不像是初中生身材的犬守魂发生内讧,对于此行的目的而言绝对是毫无益处并且满是害处的。
残杀人类惨杀人类虐杀人类屠杀人类捕杀人类宰杀人类抹杀人类,不是把要杀死的人类视作自己的同类而是当做二足的牲口对待的丰富经验赋予了这位冲动易怒的改造人杀手一定的成熟,让她能够在更多危险的时候活下来。只是这一次,成熟稳重带给她的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不是她会想看见的事。
“不还口了吗——真是无聊呢。喂,小哥,你刚才是想跟我说什么?如果也是让我困得想睡觉的事,说不定你真会用最糟糕的方式退场喔。”
“还请千万不要,我很胆小,很怕死的。”
他说,
“我只是在意犬小姐为什么会和我们一起参与这次行动而已。”
“……”
白氏弟弟的话使得犬守魂歪了歪头,她相当地在意话里的某个关键词。不,事实上她已经在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她刚刚才声称过不在意,但果然还是觉得很别扭。
“那个——小哥,你还是直呼我的全名吧,用犬小姐叫我怪怪的。而且‘犬小姐’很容易被看成‘大小姐’吧,那样不是很糟糕吗,我好不容易塑造的形象就毁于一旦了。”
“……犬守魂小姐。”
结果到头来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尽管没有换上崭新西装——但开着车的白氏弟弟还是用余光观察着车上的后视镜。
观察着独自一人坐在后面的犬守魂。
“能否告诉我向来独来独往,不合群到甚至能用孤僻来形容的你,会同意参与这次集体行动呢?”
白氏弟弟认真地看着镜子中的她。他不会允许自己错过一丝关于这个女孩的表情变化。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否则他难以心安。
“诶——是这样吗?”
犬守魂自然是注意到白氏弟弟正在观察自己。她朝后视镜露出暧味的笑容,那是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的天真笑容。她微微昂起脑袋,然后,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喔。”
十分敷衍的地回答,
“我只是对这次委托感兴趣,所以才会接受委托的。”
“真的吗?”
“我基本上是不会说谎,也从不开玩笑的。”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单独一人接受过354个暗杀任务,以及1242个窃取机密任务,且几乎无一失手的犬守魂小姐仅仅只是因为心血来潮——才接受了这次以团体行动为基本方针的委托?真是这样,到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森林里有一只老虎,老虎几乎把森林里的动物都吃光了,然后它离开了森林,到了外面却开始吃起了花草,有人问它为什么,它说自己吃腻了荤菜,想吃素了。”
“这个故事真有趣,都可以上伊索寓言了吧。不如等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你们试着撰写一个《白氏寓言》吧。你们应该听过不少荒谬绝伦的故事吧,因为人在死之前总会胡言乱语的。一个人一个故事的话,凑个一千零一夜也不在话下吧。”
“事实上,已经远远不止一千零一个了。”
“那还真是不得了,了不得呢。真是厉害呢,两位杀人魔前辈。”
“……犬守魂小姐,我们谁才是前辈,这可不一定吧。”
他顿了顿,
“据我所知,刚才列举的那些不过是犬守魂小姐明面上的记录。关于犬守魂小姐行迹的不确切记录,乃至捕风捉影的描述——似乎可以追溯到二……”
“闭嘴喔,道出女性真实年龄可是很失礼的行为,我会忍不住在这里就杀了你的。”
不是——在这里把你杀了,
而是——在这里就把你杀了。
犬守魂是这么说的,一点也没有掩饰的打算。
她这过于坦荡,乃至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口误的发言十分遗憾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可能真的被旁听的两位杀人魔当做一时口快的病句而忽视了。
所以对话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
在了解了犬守魂恐怕不会说出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的现状,白氏弟弟他——
“犬守魂小姐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接受这次委托吗?”
相当热情地继续试着和犬守魂沟通。
即使是平常的一句话也带有悲怆感的纤细男子在多次遭到这位言语暧味的灰发女孩冷语讥讽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停止和她的交流。
他显然是抱着某种目的。他反复地,并且主动地和犬守魂搭话,并且被讥讽,被嘲讽,被讽刺也没有恼怒。如果说没有某种必须要达成的目的在支撑他的行为,那绝对是不合逻辑的。
他不管怎么说——也是杀人魔。
哪怕更被看重的是追踪的才能,也绝不能忘了他是杀人魔。他是能把人类当做猪牛狗鸡来当屠宰的异类。在明知他身为杀人魔的情况下还去把他的思维当做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那只能感叹智慧等同于草履虫。
所以,
“我不想知道。”
犬守魂拒绝和他沟通。
并不想和这个男人有过多的交流。
在这群杀人魔里面,唯一被冠名为“暗杀者”而非“杀人魔”的她,比谁都要明白这些异类的丑陋嘴脸。她并不是忌惮白氏弟弟或者其他的杀人魔,而是不想被这群肮脏的家伙玷污了自己的羽翼。
——用她的说法应该是毛皮。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还以为犬守魂小姐会感兴趣的。”
“我明白的。像我在看到结局前,我也不知道两年后的河崎就是多吉。误会就是太过先入为主才会发生的。”
“呃……”
“《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伊坂幸太郎的小说,我建议你去看看。人类都应该去看看伊坂幸太郎的作品。”
“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
“所以,你不是人类。你只是一个装作是人类的怪物。”
就和我一样,
犬守魂冷笑道,
“和你这样的怪物,我提不起交谈的兴趣。”
不符合年龄,不符合体型,那是一只狼在笑。
一只嗜血的孤狼。
最卑鄙的暗杀者,
那是因为孤身一人的她,为了达成目标几乎不择手段换来的头衔。
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知晓着她存在的人们恐惧她而刻意的诋毁,那么应该有着另一个更加适合她的头衔,更加响亮的名声才对——
“原来如此,这就是最孤傲——最随性的暗杀者吗。”
白氏弟弟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一般,面露了然地说道。
“我知道了。等你愿意倾听的时候再说也不迟——现在,我们忙正事吧。李少辉、岚、,最关键的王倩——对了,还有最近几年大出风头的飓,他们已经从那栋楼里撤离了。接下来,我会抓住他们的。”
06
理所当然的,正在地底下同老鼠一样乱窜的李少辉一行人没办法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知道行走于地面上的人的踪迹。反过来说,不管处于多高的位置,哪怕是一览无余的世界之巅,也没办法光凭肉眼观测到于地底之下逃窜鼠辈的行踪。从这一点上考虑,逃跑的李少辉一行和追捕他们的迪尔塞斯一行人目前处于平等的地位。
猫捉老鼠的游戏,
虽说乍一看像是不平等的对抗,但在双方都没办法获悉对方位置的基础上。
本质上或许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游戏。
之所以说是相对的,因为这样的公平太容易倾斜,失去它自身的性质。打破平衡的方法有很多,让这次的公平变得不公平,甚至极端地倾向某一侧也并非不可能的事。现在,就不止一个人能够轻易地摧毁这份得之不易的相对公平。
“‘二十一世纪是本电子书’——现在是大数据的时代。”
车内的他如此说道。
“只要掌握庞大的数据库——就能控制整个世界。不,这么说不够准确,应该说是要掌握一个庞大到包含了地球每一个角落里各项精密数据的数据库,在我的使用下就能控制整个世界。现在的我,能够如此断言。”
“……我要是一个响指能抹去地球半数的生命,我也能控制整个世界呢。”
犬守魂一手托着脑袋,
“所以呢。你突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和我们现在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本意是尽可能减少交流,
但不是毫无交流。
在尺度上——她能拿捏得住。
“当然有关系。犬守魂小姐,你也知道现在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大范围的搜索上。我们必须缩小搜索范围,锁定在特定的区域里,才能及时找到他们。”
“噢噢噢,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我们时间不多,所以我们才需要小哥你,不是吗?”
“是的。现在,就是最适合我发挥的舞台。”
追踪人的专家,
比起杀人更擅长追踪人的杀人魔,
没有人比他更加适合打破岌岌可危的公平了。
他,
咔擦——身体的某处响起了不协调的声音。
“在等待目标自投罗网的这两天里——我尽可能地在这座城市的视野良好的地方安装了够连接上无线网络的摄像头。它们会记录下这两天来每一个出现在它们视野里的事物,然后通过网络上传到我搭建的数据库里。通过由我本人设计的聚类算法——进行精确到不会有半点重叠的分类储存。”
“……聚类算法……”
“分类学的分歧——用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把相同的事物放在一起,不同的事物分隔开来。能够更加方便对收集到的数据进行深层度的挖掘、分析……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用途罢了。”
“不,我没有无知到需要小哥你科普这种名词的程度。不管怎么说,我也有好好了解现代科学的发展程度的——只是有些在意小哥的算法能做到什么程度……那么,小哥光凭这两天的数据,想要做什么呢?”
“收集数据,分析数据,应用数据——遗憾的是,在不惊动一些烦人家伙的情况下能够得到的数据颇为有限,即便把它们纳入到数据库,结合这两天的数据,勉强形成的数据库在效率上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的意思是勉强使人满意——”
“——我知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已经足够了,只是为了找到他们的话——凭借我的算法,能做到这一点。”
罕见地,
从这位手掌乍一看和女性没有区别,以在男性中称得上娇小体型驾驭着奔驰的男性声音里,听出一丝稍微显露出攻击性的语气。
犬守魂本想再说点什么,或者想再打听点关于这个她也不知道会在十分钟后死去的年轻男性的情报,但她没能这么做。
他歪了歪头,
“找到了。”
以轻松地口吻说道。
接着,他将会以这份从容不迫地姿态进入战场。
然后将从容不迫地——
死去。
不留任何悬念,不做任何伏笔的,不会有任何玩弄暧味间隙地,
迎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