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兔子布偶,呆呆地望着记录了天数的记号。

五天,还是六天?

名为“未知”的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袭来,被不安困扰,就连记忆也变得暧昧不清。

我可以在天亮的时候自己醒来了,可我却没有像自己期望的那样,第一个到大厅,跟后来的孩子们笑着打招呼。

我只是单纯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有些破旧的小木门,等着那个有着耀眼金发的人推开它。

我就像是赖床一样缩在被窝里,望眼欲穿地等待着。

就这样等啊,等啊,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直到肚子叫了起来,我才像是终于赖够了一样慢吞吞地起床,对着并不存在的镜子胡乱地缕缕头发,然后独自一人前往大厅吃午餐。

这时,我才明白,看护员是不会来叫我起床的,也不会把食物送到房间里来,更不会陪我说话,帮我梳头发。

安娜已经好几天没有来叫我起床了。

难道她也跟那些突然消失的孩子一样不见了吗?

每当这样的念头出现时,我都会立刻摇头,将它从脑袋里甩出去。

不会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不是吗?

安娜并不是到这里来治病的,她看起来甚至比看护员们更精神。

安娜不需要看护员陪着也能随意四处走动,她是自由的。

安娜很了解这里,她甚至知道这里有“绝对不能去”的房间。

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一定是非常要紧的事情,所以才没办法像之前一样每天准时叫我起床,像她那样亲切的人,当然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我一个人身上。

嗯!一定是这样!

这样想着,饭前祷告的内容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祈祷安娜能早日回到我身边。

然后,神仿佛听到了我祈祷。

一如她毫无征兆地消失一般,某一天,睁开眼之后,迎接我的是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的安娜。她淡淡地笑着,就像是从来没有从我身边离开一样。

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不是在做梦之后,我紧紧抱住了她——如同害怕她再次消失一般,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存在。

是的,安娜就在这里。

现在是,以后也是。

我的心中只剩再会的感动,那些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问题竟然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这样安心感并没能持续太久。

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注意到,安娜看起来很疲惫。她的笑容虽然看起来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能看到,她的笑容,她的眼中,缺少了某种东西。

那笑容,那眼神,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曾几何时,这就是我的笑容,我的眼神。

生无可恋。

仅仅几天的时间,是什么让安娜变成这样的呢,这几天里,安娜发生了什么呢?

我无从知晓。

我望着安娜悲伤的双眼,好几次想问,但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没办法吐出半个字来。

我猜安娜是知道的,我的演技是如此拙劣,她不可能发觉不了。

她发觉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她并不想告诉我理由,或者,她不想提起这回事。

既然是安娜不想提起的事,我也很识趣地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我只是个孩子,软弱、脆弱、羸弱,什么都做不到,安娜所在的高度是我无法企及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仅此而已。

于是,我在这里的日常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安娜消失之前的时光。

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自己捏造出来欺骗自己的肥皂泡。

可以的话,我愿意永远蜷缩在这虚幻的泡沫中做梦,直到它破碎的那天到来。

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快到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伸手拉住安娜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安娜一天比一天憔悴。

从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安娜便照顾着我,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这不是知恩图报之类的感情,我只是单方面地认为自己必须为作为朋友的安娜做点什么。

我很担心她,可又不敢问她是什么原因——即便是问了她,她也只会像之前那样笑着敷衍过去吧,因为我还只是个孩子。

既然不能直接问本人,那就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

之后的几天,我很努力地注意着安娜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到让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一无所获,这便是我这段时间的收获。

安娜的行动跟平时几乎完全没有区别,我能跟她接触的时间点无非两个——早上叫我起床,送我去大厅;傍晚送我回房间,陪我说会儿话。期间偶尔也会在大厅或者庭院碰面,但这种偶然的时机并不多,况且也只是照面,打打招呼而已。

我才发觉自己跟安娜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还要更多。

这样想着,一个危险的念头出现在我脑中。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这座隐藏在密林中的大教堂难得地沐浴在阳光中。

白天的时间结束,安娜像平时一样送我回房间。她这天似乎有什么事,把我送到房间之后便匆匆离开,连门都忘记锁上。

对我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小心翼翼地将虚掩着的门拉开,跟在安娜后面,走上了那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周围的景色渐渐陌生起来,途中,我甚至还自作聪明地认为“这样就能知道安娜因为什么而悲伤了”,可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即便知道了,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这点。

一路尾随安娜,我竟然完全没有被发现,“做坏事”让我觉得十分刺激,这也是我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然而,紧随其后的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我心中还未成型的火苗。

“绝对不能去”的房间。

在“绝对不能去”的房间外,我藏在陈旧的木箱后面,看到了“绝对不能看”的东西。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

冰冷的试验台上,因痛苦而扭曲着面容,跟我同龄的孩子,以及一道耀眼白光之后,留在试验台上,焦黑的人形印记。

之前还活生生的那个孩子,早已经不知所踪。

我吓坏了,只能这样麻醉自己。

我当然知道那个孩子去了什么地方。

他哪里都没有去,他还在那里。

只是,我再也认不出他了。

我一步也动不了,扶着木箱瑟瑟发抖,这时,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连尖叫也无法做到,声音、意识都在那瞬间远离了身体。

等我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面色复杂的安娜。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露出这种表情的安娜,她问我都看到了些什么。

第一次做了错事的我只能老实回答——以凌乱不堪、毫无次序的语言回答。

安娜沉默了一会儿。

“我一直觉得你的到来并不是偶然,或许这就是圣安多定下的天命……但现在,我想凭自己的意志救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悲伤,忘掉今天在这里见到一切,回去吧……”

说着我完全听不明白的话,安娜用手缓缓阖上我的双眼。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菲尼娅。然后,替我告诉那个人,我爱她,让她好好活着。”

在安娜的庇护下,我的意识再次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可以清楚地感到眼泪从眼角溢出,滑过脸庞的微痒触感。

我知道,我再也无法见到安娜了。

而这个亲手将肥皂泡戳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