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得安宁!
罗特皱着眉头把信读完,看了一眼信封处的御烙,把目光移到了单膝跪地的信使身上。
信使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两只袖口上皆纹有紫月金龙的图案,手上拿着的碧绿色玉佩也确实是皇家御持,毫无疑问他是皇家那边派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罗特一脸愠色,也不作声,举起先前喝了一半的红酒饮了下去。
信使见罗特读完信,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接过那封信。随后,他凝神运气,右手中心燃起了火苗,将信给烧了起来。
待信件烧毁后,信使对罗特鞠了一躬。
“伯爵大人,消息已送到,小人告辞了。”
信使面朝罗特,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离去。
信使离去后,台下的目光就聚集在了罗特身上。
看着因信使到来而停止饮乐的神色各异的家族成员,罗特不由觉得火大。
该死,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
“家主,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去。
那是位于左侧上一座的宾座第一席位,只有最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坐在那里。
说话的白发老者名叫罗恩,他是罗家上一代的理事人之一,也是现任伯爵罗特的二伯。
他的额上刻满了岁月,面容却平淡如水,双目如炬。信使突然造访时,只有他没放下酒杯,现在,也唯有他还能如此冷静。
看着这位饱经风霜的二伯,罗特心中的烦闷消减了大半。与他过去经历的事情相比,信上说的也就不算什么了,战局扑朔迷离,本来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想到这里,罗特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扫视了一遍家族成员,沉吟一会后,他向众人宣布了信上的惊人消息:
“各位,我刚刚得知,在纳纳比附近发生了私立军团暴动,兵力至少在两千五百人以上,目前他们已经控制了十几个村庄。由于战事吃紧,南王军和南方国立军团无法抽身回援,所以陛下才派遣了皇家信使来到南方,号令各大家族动员私军前去平叛,伯爵及以上爵位者必须出兵。”
座下一片哗然。
终于,南方也不稳了吗?
“安静!”
见台下开始议论纷纷,变得喧闹了起来,罗特不得不用力地拍了拍桌子。等到众人不再说话了,他才继续说道:“鉴于情况紧急,今天的家族宴会就开到这里,所有理事人留下,其余人都散了吧。”
宣布解散后,罗特坐回了椅子上,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巨幅画像,长叹了一口气。
罗家好不容易举行一次的家族宴会,就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皇家信件而提前结束了。
* * *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离开罗家大宅的人无论是骑着马、坐在马车上还是走在路上,无不发出了这种感叹。罗恩也是如此。此时的他正坐在马车上准备离开,毕竟他早已不是罗家的理事人了。
拉开帘子,望着越来越远的罗切尔城门,罗恩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天空,远方的乌云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放下车帘,罗恩在颠簸中闭上了双眼,思绪拉回了半年多以前······
帝历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三月十六日,老皇帝驾崩。当时,四大守护王都在各自的领地里,其余皇子也都因外出办事不在帝都,唯有已故大皇子的长子拉德曼在皇家山林狩猎。
听闻老皇帝驾崩后,拉德曼果断回宫,在第一时间整合了杜格雷斯的防卫军,进而控制了整个帝都。在其他皇子还没有收到消息或收到了消息正赶往帝都的时候,拉德曼就已经向天下宣布自己继承了帝位。
拉德曼的越代继位引起了其他皇室成员的不满,四月三日,定北王、平西王和安东王三位守护王以“伪帝不正,替天除贼”为由联合起兵,欲要推翻拉德曼的统治,响应者不计其数。但拉德曼并非无能之辈,他快速整顿了帝王军,还拉拢了之前保持中立的镇南王,加上忠直的诸侯纷纷勤王,本处于劣势的他竟一步步扳回了局面。
这半年来,帝国的中、东、西、北部持续遭受着战火的洗礼,无数帝国军人和平民百姓因此而丧命。除了拉德曼和三位守护王之间正规军的交锋之外,全国各地还爆发了许许多多的暴动,动摇着贵族的统治。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唯有南方的帕尔斯平原由于远离政治中心而保持了较长时间的安宁,在这里,不仅没有正规军的交战,连平民暴动也都没有,号称是帝国最后的安全地带。只是如今,就连这里也发生了武装暴动,真让所有人惶恐不已。
幸好阿尔林那小子早就猜到了南方暴动的可能性,当初才没有让所有的贵族私军都跑到前线去打仗,还算有点脑子。造反的那三个守护王,全都一股脑地把兵力往前线推,等到后方起火了才匆匆回援。
罗恩睁开眼睛,冷笑了一声,最后一次望向罗切尔,它已经缩小为了一个点,而远方的那团乌云也终于飘到了它的上空。
* * *
纳纳比附近的某个村庄郊外,一座临时性的军旅营帐中,一名高大壮硕的男子面对着架子上的血色大刀反手站立着。在他的身后,一名士兵单膝跪地,恭敬地仰望他的背影。
“情况如何?”
“回团长,纳纳比的防卫已经加强了,巡守日夜不停,进出控制十分严格。另外,据可靠消息称,那些贵族的私军马上就要集结过来了。”
“大约有多少人?”
“至少八千。”
“嗯······”
男人沉吟了一会,接着说道:“对了,给风暴军团的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这是李斯翔大人的回信。”
闻言,一直保持镇静的男人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来,接过士兵递上来的信。他的双手微微颤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落魄。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男人挥了挥手,示意士兵退下。那士兵朝他作了一揖,然后退出了营帐。
待士兵离开后,男人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没有去读手上的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到一旁的油灯前,神色痛苦地将信放在了火焰上方。
大哥,若不是你无能为力,又为何要给我写信,而不是带着军团杀过来呢?
我知道,大哥你明哲保身,这种选择我早该猜到的。可是,大哥,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沉沦于这个腐坏的世界里了,所以我可能要失信了。
不过,大哥你已经失信了,不是吗?
起义的私立军团中没有人会相信,那个伟大的、勇敢的、带领他们反抗暴政的英雄,竟然会一个人跪在地上哭的抬不起头来。
* * *
“真是无聊。”
把玩着手上的精致茶壶,任由下人手忙脚乱,罗鹰双腿搭在桌子上,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比起做招募人手这种差事,他更愿意呆在书房里多看看书。
“四少爷,这是初步筛选出来的人选,您请过目一下吧。”
一名下人恭敬地将名单递上,罗鹰随意翻了翻,从上面圈出来几个人,便将名单又扔给了那个下人。
“就这些吧,其他的问我三哥。”
罗鹰打了个哈欠,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不过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下人。
“对了,你知道路风军团现在怎么样了吗?”
“这个······小的听说叛军组织了几场战斗,现在已经攻下了纳纳比在内的三个城镇。另外,贵族私军已经在纳纳比郊外集结了,据说还和叛军发生了几次交锋呢。”
下人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知了罗鹰,但他不敢直呼路风军团的名号,因为那可是被官方定义为叛军的暴民啊。
不过罗鹰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相比之下,他对起义军和贵族私军之间的战斗结果更为在意。
“已经打过了?谁赢了?”
“这、这小的可不敢乱说。”
下人有些为难地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说。可他看到罗鹰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后,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只好硬着头皮,靠近罗鹰小声说道:
“小的听说,打了四次,私军退了四次!谁知道那些叛军嗑了什么药,一个个凶猛无比,竟然以少胜多四次战胜了两倍于己的私军!”
罗鹰眉头一挑,眼里闪过了一丝兴奋。
“······哦,这样啊。”
他随便答了一句,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那下人等候了两分钟,见罗鹰并不打算继续说话,于是拿好名单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说了句“小的告退”,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下人离开后,罗鹰才睁开了眼睛,他双手抱头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上精美的画卷出了神。
上次家族宴会中断后,罗特和七位理事人便留在了罗家大宅,临时召开了理事会议。
罗鹰是罗特的四儿子,按家规也属于理事人,因此也参加了那次会议。只不过,虽然罗鹰也是理事人之一,但他本身在家族的地位并不高,所以在理事会议上并没有发言权。
在理事会议中,罗特决定响应皇室的号召,命长子罗吉和其他两位理事人镇守罗切尔,罗特自己和二儿子罗尔持兵符前往罗切尔堡调兵,让另一位理事人前去招募人手扩充雇佣军团,剩下的三儿子罗顺和四儿子罗鹰,就负责招募更多的商队护卫,而且要亲自护送商队。
乍一看,似乎每个理事人都分配到了自己的任务,但是谁都明白,罗特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他的三儿子和四儿子参合城镇管理和私军的事情,连扩充雇佣军团都不是交由他们来负责,而是让另外一个理事人来做。
不过罗鹰早就习惯了,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任务。
他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烦人的思绪统统甩开。
自从他一身武术荒废,主动疏远了大哥、二哥和父亲之后,罗特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罗鹰。
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平常碰面也好,早中晚餐也好,罗特都不愿和罗鹰说话。除非是在某些不得不交流的场合下,罗特才会开口,但也多是寥寥几句,连罗鹰的眼睛都懒得去看。
所以早就应该习惯了才是。
罗鹰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拉下的嘴角缓缓上扬,他再次睁开了双眼。当他再次看到天花板上的画卷时,嘴角多了一抹戏谑。
在那副巨大的画卷之上,有着一望无尽的黄绿色平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的英雄翘马像立于中央,强壮有力的棕色烈马抬起双蹄,像是要够着天上的太阳,极富张力。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身穿大黄色狩猎服的英气男人,正是一百六十年前替当朝南王夺取天下的功臣,被封为罗切尔伯爵的罗家先祖。
他是罗家的英雄,也是帝国的英雄。
想到这里,罗鹰眯起了眼睛,嘴角的戏谑更加深了。
父亲啊,你根本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荒废武术,为什么疏远大哥、二哥,你什么都不关心。所以啊,我才会厌烦的,厌烦那些虚伪的贵族,厌烦这个腐烂的世界,以及你们所谓的“英雄”。
盯着画卷,罗鹰与先祖深邃的目光对视,嘴角的戏谑终于变成了向上的冷笑。
我仰慕的,是真正的英雄,那些敢于反抗这个腐烂世界的,真正的英雄,那些不会为了所谓的贵族、荣耀战斗的,真正的英雄。
不管是罗家先祖罗维也好,现任伯爵罗特也好,都不是真正的英雄。不管是贵族世爵也好,亲王帝王也好,都不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是敢于抗争、敢于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