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之章 两灵议

擦了擦脸上突如其来的海水,全知更吃惊地是那条庞然巨物。苍军应该也会被吓一大跳吧……但是他却听到苍军的士兵这样说道:

“我知道了,一定会全力放他走的。”

苍军的船上,凝望着龙首的伍长突然自言自语起来。全知也没看到这个人的眼中掠过的一闪红光。

“伍长,你在说什么啊?将军的命令是追杀这个人才对啊!”

“军令是放走此人,你们胆敢违背军令?”

他们互相争执起来,不对,是内讧吗?为什么?这条龙搞的鬼?

从海面上没出的龙体,循着它一绕又一绕的躯干往上看去,金光的龙鳞节节高升,舒卷张合,但见龙首上,一位妙龄女子扶着龙角而坐。

那个女子身形妙曼,有如晚霞,眼神不太好的全知一开始还以为这条龙头上带了什么粉红色的头饰呢。她从腰后不知怎么地掏出一本簿子给那个伍长。

伍长已经帮全知把违背他命令的苍军追兵处决了,然后便退去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连全知也觉得有点残忍了。可是他没有资格去指责这一点吧。

苍军退后,那女子站起来,也俯视着全知。和她对视之后,洞察之眼并没有起作用,这已经是第三次失效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小女子乃为赤云之神,雕虫小技没有用的,快快收起来吧!”

“赤云?”全知既不能看出来人的实力,又不能用洞察之眼看破来人的心事。他从未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完全的无知,高深莫测。

有点新鲜呢,头一次遇见这种人,不不不,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白沙寨的安然。

他在忌惮之余还有些好奇、希冀。

但是她们似乎并无敌意,那条龙慢慢放下龙头,挨在船边。女子跳上穿后,蹲下来揉揉龙须道:“幸苦了,回去吧回去吧。”

“哼!”一声很响的鼻息,不知道这条龙是什么态度,然后它便探下脑袋钻进海里去了。

光顾着看的全知无疑又被溅得一身是水。但是那个从海底出现的女子身上却至今滴水不沾,溅起来的水也好像也全知有仇似的,只泼在他一人身上。

“喂!”反应过来他才后跳,向无礼的黄龙喊道,但是它已经完全潜进海下了。

这个样子惹得赤云呵呵一笑,她觉得此人果然是很有趣的。

“终于让你见到我了。”赤云这么说道,好像和全知已经神交久已。她一边向前走,全知一边向后退。

退到船尾,无路可退时,全知才问道:“有……何贵干呢?”

“嗯?你不像是说话这么乏味的人啊,在白沙寨的时候不是谈笑风生的吗?”

全知立即按着剑柄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白沙寨?”

“别紧张别紧张嘛。”赤云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笑道,“小女子乃是云之古神,世间万事无所不知,不光是白沙寨,就连王朝军、望月山道门我都了如指掌。”

世间万事无所不知……这样的有这种人吗?全知想如果是真的的话,那就应该也会知道他不堪的过往了。

于是他试探道:“上仙既然无所不知,恳请告诉在下我的身世如何。”

然而赤云闻言便笑不出来了,她用羽扇柄戳了戳脑袋,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嗯唔,这个嘛……天机不可泄漏呢……”

借口就不用找了好吗,全知心说到,光是看你表情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了!

但是她并不是全知的,这倒让全知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上仙来找我这个落魄游侠,究竟有何贵干呢?”他,放下剑来,连说话也轻快了些。

赤云故意咳嗽两声,摆着羽扇闭目说道:“那小女子就直说吧,我奉天帝之命,来渡化一个灵韵天成之人。我看你颇具慧根,不如就随我一同飞升神境如何?”

“嗯……嗯?什么意思?”全知双手抱腰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让你成为和我一样的神明,怎么样,听起来很不错吧。”

“拒绝。”全知冷漠地说道。

“这么快?慢着……为什么?”赤云一扇击在手心,睁眼问道。

全知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这些神仙啊,最没有信用可言啦,我还不知道吗。表面上说是要渡化,但是肯定有很多隐患没有讲吧。比如说把人送往异界之前,口头上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屠龙宝刀转生就送,结果实际情况又有各种借口,什么都做不了整天就是搬砖还得睡马厩。最近看的闲书里面有很多这样的套路呢……”说到后面他越发来劲了。

“哪里的神明这么不懂事?”赤云暗叹神境数百年来疏于教化,以至于这年头连她这样的古神也没有可信度了。实在是世风日下呀。

她不服气地说道:“那种不负责任的神明只是特例中的特例而已……小女子和她可不一样,我可是从八百年前就已经受封正正经经的古神了,即便是在神境也是有口皆碑的,正所谓是德高望重呢。”

“等等,那个词一般是用来形容老者的,虽然我也知道八百岁可能是……”全知摸着后脑勺说道。

突然他迅速摆出防范架势来,一剑挡开赤云飞来的火球,忙毕恭毕敬地回道,“好了我知道了,您永远都是十六岁。”

他想这样的细节就连神明也会在意,这个古神也没什么高不可攀的感觉嘛。

“再问一遍,你答应不答应!”愠色还未从她的脸上退去。

“我可以说不吗?”

空气突然沉默,只有海风吹开波浪的声音。

神女放下羽扇,反手伸到腰后摸索着,全知看来那里明明空无一物。她在空气里找了一会后,突然眼前一亮。

修长的五指栓着两把剑,从她腰后横缓缓抽出来,明晃晃的锋利剑刃映射在全知眼中。

在苍军主舰的时候,这两把剑应该是被关将军收缴了才对,为何会在她的手上。

“这不是……”

“正是,昭明剑和道门剑。”

全知立即趋前夺回两剑,他虽然饿得快半死,但还是勉强用上了和大师兄比试时的速度,鞋底连灰尘都不留。

“咚!”的一声,赤云一剑敲在全知的头顶,又迅速把剑撤回来。

但她下手有点重,加速到一半的全知一击就被敲倒,漂浮的小船震动起来,看起来差点就要翻了。

全知推断出此人的功力远在自己和柳景之上,他趴在船上抬起头来说道:“那是我的剑吧!”因为姿势不对,气咽困难,所以他的声音变怪了些。

“是没错。”赤云提起长裙蹲下来,撑着下巴对全知说道,“然后呢?”

“你说呢?不然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狼狈啊?”他鼓着腮帮一脸受气的样子说道。

赤云左右摇着身体问道:“要我还给你吗?”

“嗯嗯。”全知点点头道。

“拒绝。”被原话奉还了。

全知站起,挥挥衣袖说道:“嘛,算了算了,给你吧给你吧,反正我也懒得把它带去,这样正好省了我的事。”

“你是这么容易就半途而废的人吗?”云神也站起来,意味深长地问道。

“难道不是吗?”全知漫不经心地说道。

云神惊讶地追问道:“难道……是吗?”

“难道不是吗?”

同样的回答让云神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那晚他说过的话,应该是没有记错的。但是……她原以为全知若是和风神性格相近,则就能够故技重施了。

“但是你对柴后和安然并不是这样说的啊。”

全知听她这么一问,又起了疑心,为什么她会这么问,难不成她就是柴后或者安然吗?但是柴后现在被收押在王朝军中,安然和大师兄在一起,这都是可以确认的事情。

或者她真有些旁门左道的预知之术,总之全知对于赤云古神的身份实在是难以信任,且不论其是真是假。

“那只不过是为了要骗取他人的信任,而伪装出来,用于欺骗他人的说辞罢了。我才不是那种喜欢麻烦的人呢。”

云神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和以前一样可怜。”

“啊?”全知心想自己以前没见过她呀,她也说过什么“终于让你见到我了。”

但是既然她有此言,那她必然是清楚自己过往的人,极有可能是这样的。

说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云神又摸摸地把两把剑放回了腰后,剑身渐渐没在光圈之中。

“你还真收起来了!”窥见此状的全知忙喊道。

“呵哈哈哈哈。”藏好剑之后,赤云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猛拍他肩膀说道,“果然你还是想要回去嘛!”

全知挑挑眉毛,轻声说道:“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多少会有点不爽的说。”

“这也是用于欺瞒他人的说辞吗?”云神止住笑容放下手问道。

全知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吼?何以见得?”

但是全知却像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坐下来歇息。

赤云在他面前对坐下,复又说道:“喂我问你话呢。”

但是全知依旧一言不发,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嗯?怎么了?”云神满脸好奇地看着他,而他却转头看向海面。

这时候一段不合时宜的响声传入云神的耳内。

她瞬间心领神会,噗哧地笑了出来,自顾自地说道:“啊……好饿了,快到了要吃饭的时间了吧。”又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了,居然没有早就解决他的这个问题,还谈何说服他呢?实在是准备不周啊。

 

 

诱人的菜香味冲进全知鼻孔内,引发身体连锁的自然反应,口水像喷泉一样一股一股的,咽下去又冒出来,空前爆发的食欲让肠胃的抗议声无法被镇压。

这次赤云没有用腰后万能的光圈,而是大手一挥,就在船上变出一桌酒席。只见桌上五光十色各种精致的青瓷盘子,盘子上盛着五花八门各色撩人的汤水菜肴。

但那绝非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朱门酒肉,而是些青菜鸡蛋大豆一类,平常老百姓家的粗茶淡饭。可是这样清淡的菜肴被精巧的器皿一装饰,在她面前也显得超凡脱俗。

桌上有两个饭碗,两个酒樽,两双筷子。

云神从腰后搜出一觞酒放在桌上,倒满一樽酒后,站在船边,躬身缓缓挥洒进海中,以敬天地。然后她坐到桌前,喝了口茶,又倒酒,然后才轻轻捻起玉箸。

吃的时候夹起一块,放在嘴边,掩袖挡住,只嚼一口,便弃置在碗里,又夹起一块。真是浪费,她这样没说一句言语,却勾得饥肠辘辘的全知心如火燎。

“你不一起吗?难得我都准备了两人的碗筷了。”

“不用了。”“咕咕。”腹响的声音比他说话的声音还重。

但他实在受不了赤云的诱惑,转过身去,蹲坐在船边。这时赤云又时不时的发出一些不雅的咀嚼声来。

全知心里万分煎熬,紧逼双眼咬牙切齿地。

突然什么东西戳了他的腮帮一下,他转过头去一看。赤云便立刻收回手指,把筷子捅进他的嘴巴里面。

“唔……”全知喉咙里一声闷响,但牙齿却开始本能地上下切合。这东西对于几天没吃饭的全知来说有点干,但是香味已经刺激起他的舌头了。

咽下去了之后他才问道:“你把什么……”

“废话少说!”说着赤云趁他张开口,又夹起一块进他口中。云神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筷子给全知投食。

吃了三块豆腐后,全知尝出是什么了,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说起来为什么碗里的菜都缺了一口?

“这不是……”他盯着赤云的碗筷说道。

“正是如此。”赤云笑道。

但全知可笑不出来,他连忙站起来,退避三舍地问道:“这未免也太不合礼了!”

赤云放下笑颜,指着那一桌子菜说道:“知道的话,就请你好好坐下,陪我一起吃饭吧,正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那样的谚语我可从没听说过。”嘴上吐槽着,他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云神在他对面坐下,将酒觞递给他。

全知打量打量菜肴后问道:“都是些素菜吗?”

“有的你吃还多嘴?信不信我再让你在海上多饿几天?”

“不不不,我只是随便说一下,没有那个意思。”全知一边解释一边动起筷子来。

筷子还没夹到菜,又突然被云神打下。她见全知没有倒酒,想起来他酒量不好,于是就更像让他喝了。她起身提起酒觞就往另一个酒樽中倒酒。

“全是素菜,这也是有原因的。”这时赤云说道。

全知无奈地看着赤云独断专行的举动,也只好作罢地应道:“嗯?”

酒倒满后,赤云拍拍裙子后说道,现在她的音色却变得十分柔和了:

“小女子乃是云神,这所有在天上飞的禽类,都是我的子民,所以不能吃;小女子的二妹,乃是风神,这所有在地下走的兽类,都是她的子民,所以也不能吃;小女子的三妹,乃是雨神,这所有在水中游的鱼类,都是她的子民,所以也不能吃。树木虽然亦有神明,但毕竟和我关系不深,且他又远在天边,所以可以不用顾忌。”

全知边吃边问道:“说得跟真的似的……”

“千真万确,我可不像某人一样狡诈多端。小女子的三妹就隐遁在这东海之上,那条黄龙正是她的pet。”

“嗯……配……特?”全知塞了一口饭问道。

赤云打住前言,提起筷子笑道:“这是西方玛希诺联合国的语言,宠物的意思。小女子以前曾在那居住过几百年,现在还有些改不过的口癖。”

“那条黄龙?”全知想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啊不,神隐遁在此,他倒想去去见识见识,便问道,“既然你妹就在这附近,那为什么不带我去她那,在海上多危险啊,万一碰上狂风暴雨什么的。”

赤云摇摇头道:“她隐遁之处,不是你一介凡人可以抵达的。如果你想和她一样位列仙班的话,那么经过小女子对你一番试炼,说不定是可以的。”

“又来了,我怎么可能会轻易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胡言乱语呢?”全知吃噎着了,渴不择水,抄起酒樽就灌了口酒。

“你怎么可以关顾着一个人喝酒呢?”赤云夺过他的酒樽一看,三两下已经被他喝得见底了,“真的是,又没有人和你抢。慢点吃吧。”

说着盛满一樽,递给全知后,坐下捧起酒樽举向他。

“不……不能再喝了我。”全知推迟道,可是眼前的丽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端端正正地将酒杯举得更高,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意思。

云神自降身份,对他如此敬重,全知也不好再推辞,对着杯沿啧了几口。却不能像刚才那样囫囵吞枣一般饮酒了。

赤云含笑道:“酒都不会喝,真是个不爽快的男人。”

“评头论足的……神仙都和你一个德性吗?”全知放下酒樽反击道。

“倒也不是……”赤云低头吃菜,又忽地抬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是意思呀?”

看来这个人即便是口头上的上风,也不愿退让于人,全知转口道:“没什么,我说错话了行吧。”

“不行。”云神又起身拿起酒觞道,“你说错了话,得要再罚你一杯才行。”

似此,五次三番,全知被他强灌了不知道多少樽酒,早已烂醉。而那酒觞也像无底洞一样,美酒源源不绝。

赤云跟着也喝了不少,脸上的红晕更显得明媚可爱。她本是嗜酒之人,酒量是很好的,而且有云神「化酒为水」的加持。所以虽然脸红得厉害,但神志还是很清晰的。

而全知很少有大醉的时候,上次差点泄漏的身份,被安然带走才幸免于难。那之后也得以在浴堂里歇息了一会,现在这个人是真的要酒后胡言了。

饭食之后,全知还未清醒过来,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赤云拿起羽扇,轻轻敲着他的头,招呼他起来。

待他抬头凝望时,云神便问道:“现在酒足饭饱,再不能怪小女子招待不周了。之前我问你的问题,你理当回我了吧。”

“哈?”全知双眼迷离地看着赤云,总觉得这个人的神情似曾相识,但自己确实又是没见过这个了的。

他现在被酒劲上头,脑袋晃晃悠悠地,心情便亢奋起来,冲破了平时沉闷的外壳。而且很难得和一个人谈得这么久,所以对她亦有好感的缘故吧,便想把心中的郁结都向她倾诉。

但见全知猛地升起腰来,差点又翻倒在地上,坐直后一拨刘海说道:“我不是已经答复你了吗?”

“哈?”这回轮到云神疑惑了,“但是你什么都没说啊,那个时候。”

全知细细整理一下语句,先说道:“确实,我什么都没有说,但这就是答复了。”

赤云挪挪位置,趋近全说道:“愿闻其详。”

他引剑击桌,锵锵作响,应着金木之合的声音说道:“人,是厌倦于去理解的,包括语言、事实、内心。牵引着人们行动的,只是其本能而已,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理解是不需要的。

世间之人,莫不如此。因为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外人、他人、无关者。既然如此,谁会愿意去理解他人呢?除非两者之间有着利益的关联吧。

亲情、友情、爱情,人们自以为的情感,其实都只是存在与利益关联的情况中而已。

还有比此更为恶劣的利益之交。

而摒弃了利益关联的话,人,永远都只是一个人。

不原意去理解他人,自然也不会得到他的理解。”

对于拥有洞察之眼的全知而言,这一点正是体会深刻的。

他停下来,竟然又取来一樽酒。赤云知晓这乃是渡化他的关键所在,幸而他今天喝醉了,得以表露出来。她便饶有兴致地凑到全知身边坐下。

一杯酒下肚后,全知接着说道:

“然而情感又给了人理解。利益关联让人们不再是个体,而渐渐形成整体。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强行把那些利益关联说成是情感的缘故吧。

但是,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

不去奢求他的理解,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人类,生下来,便是赤裸裸地一条,天地无欠,为什么要渴求于融入整体中,渴求他人的利益,渴求他人的理解呢?

那个样子并非是人的源态。”

说道此,他又饮了一樽。赤云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把酒觞拿在手上。

“所以,对于他人的理解,我从来没有渴求过那样的东西。

他人的理解也好,误会也罢。赞美也好,贬低也罢。称颂也好,诬陷也罢。那都是他人的言语,都是他的人东西,都是他人的外泄物而已。

和我没有关系啊。有吗?”

说着他竟笑起来。

“既然我不奢求他人的理解,信任。那样的话,也就没有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必要了。

所以沉默正是我最好的语言。

不管你说的话,是何等的真理、正确、高尚。

人们也只不过是会一笑了之,最多说些‘好厉害’之类的话来敷衍嘲讽。

过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甚至不需要过后。

因为你说的话,未必有人再听呢。

可是那些话,对于说者而言,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不然是不会说出口,人怎么可能会说出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呢。

即便是口误,也有其根源。

但是说者有意,听者无心,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千言,万语,都飘散在风里。

故而我不奢求他人的理解,人所表达的终究是外物。

如若不然则就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但我将吃心表露出来,那也是违背了自己的本心的。”

赤云听着,不觉手都提酸了。此时晚霞千里,海燕飞空,波澜恍惚,夜色将近。听了这么一大段后,她望着海面也叹息道:“When something said,meaning something broken.”

这个人说着说着,终于还是又趴下了。

 

 

浪漾月映,云阔星稀。岛影重重,红林荣荣。全知醒来时见天下海上,已是苍凉夜色。

独木一舟,浮游水上,不知要漂泊到何处。

船上只见他自己一人,而白昼间的神女、酒桌,恍若空蝉。但他觉得只有吃饱了是事实的。

突然船咯噔摇晃一下,抵岸了。全知回头一看,到了不知何处的一个岛屿。船头触着岸边草湄,岛上树木茂盛,路径似痛似绝。

全知正想上岛时,头顶忽然响起一段歌声。他抬头看去,但见一人,衣袂缥缈,身段妙曼,倚于树上,邀月成歌。

歌声中的歌词,全然听不懂,但听其曲调,玲珑销魂。全知这样的凡夫俗子,不解其意,但识其美。他想这就是真正的“此曲只应天上有”吧。

全知立于船头,拄着船桨,呆望歌者。天声凝止,她又吹起笛来。角音昂扬,音律明快,如树头鸟鸣,啭啭动人。风声、水声、林木声伴着她,天地起舞,万类同乐,是皆成韵。

曲声飘散之后,全知久久不能忘怀,余音环绕不绝。

直到身后有人敲背,他才回过神来。回头看赤云问她道:“你在这发什么呆呢。”

不知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全知自对道:“方才这里有人唱歌吹笛, 你没听到吗?”

“你还没睡醒吧。这里除了你我二人哪里还有人呀?”赤云持着羽扇,掩口笑道。

一看树上,那个歌者确实不见了。

这时全知看见她腰间的棍状物体,想起白天见她时的装扮,便问道:“我见你身上带着一支玉笛,现在正好月夜沧海,不如吹奏一曲以供良辰美景吧。”

赤云压着眉头,摇摇食指说道:“这可不行。”

“为什么?难道你并不擅长此道,只是拿来装饰的吗?”

“这支玉笛若要吹奏,只有到万一之时。”

全知以为她又是装腔作势,便不理会。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也该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那么问题来了。

“你是不是也该要离船了,难不成你要在这艘破船上睡吗?”他直接问赤云道。

“没关系诶~”赤云坐在船舱里,伸了个懒腰,闭眼假寐道,“小女子身为上古神女,有云神的加持——「出淤泥而不染」,身上永远不会沾上尘埃。”

全知惊叹道:“这么方便,那岂不是永远不用洗澡了?”

“啊啦, 你这样的思想是不对的,就算身体不会变脏但是泡澡难道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她睁开一只眼睛说道,“不过看起来你也稍微了解一点神明的怡然自得了,所以有没有兴趣……”

“没有,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就是说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都不以为然吗?”

全知躲进船舱,在她对面也躺下,不屑地说道:“天上指挥掉陷阱不会掉馅饼的。”

“嗯唔……”赤云哭笑不得地说道,“老天爷招你惹你了吗?”

然后全知便无言以对了。

赤云不喜欢沉默寡言的样子,于是就用羽扇招呼他道:“现在睡不着,再聊会天吧。”

“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头的人影回道。

听到这句话,赤云觉得他又傲娇了,她便不动神色地从腰后取出一个八卦仪,略施灵术,只听它发出了一段,伴着锵锵剑击的人声:

人,是厌倦于去理解的,包括语言、事实、内心。牵引着人们行动的,只是其本能而已,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理解是不需要的……

全知立即羞红了脸,笼了笼衣袖说道:“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这个八卦仪可以记录声音并把它再现出来。这段话是有人醉酒之后表(暴)露出来的,不巧小女子当时刚好没有关上录音的功能。”

现在全知只想装睡……但是没想到自己当时居然讲了那么多,他听得辗转反侧,哪里坐得住?

“行了,把那个噪音关掉啊,我们来聊会天吧。”他起身对赤云说道。

冗长的诗语戛然而止后,全知顿觉耳根清净。

“有什么话好说的?”

“你在白沙寨的所作所为,小女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令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最后要背叛呢?”

“背叛……谁?”

“明知故问嘛。”

两方都有吧,但是对白沙寨不能说是背叛,只是欺诈吧。

“最后的结果没变不就行了。尽量避免伤亡有什么不好,虽然一开始我也没想到奇袭的后果会那么严重。”

“对啊,你该不会是忌恨那个王将军,处于私仇才想出的计策吧。”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非得要在意那样的人不可?”

“可是这和避免伤亡的想法不相吻合吧。”

过了一会后,全知说道:“从结果而言,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原本我以为尔虞我诈之事,淡如书纸,亲历之后,才明白这不是我能够贯行的。”他是觉得自己太过仁慈软弱了吧,立场一点都不坚定。

“但是最让小女子不解的还是,既然当时已经和关烈约定好了,以死谢罪,为什么最后又逃走了呢?难不成你是怕死吗?”

那是因为,感受到了被安然,被岳晨滨玩弄的事实。但是这样和赤云说,她也是不懂的吧!

“哼!心情不好罢了!”

云神笑道:“那样的话,最终还不是两面不讨好吗,既是奸细,又是叛贼。”

“嗯……”全知透过茅窗,发了会呆后,望月答道,“大概是我觉得,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是正义的吧。”

“呵呵呵呵呵……”

他忿忿转头问道:“很好笑吗?”

云神掩面笑道:“因为,像你这样笑里藏刀、出尔反尔、谎话连篇、狡诈多端的人,竟然会把‘正义’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真的是很不搭耶。”

“喂,别看我这样,正义感还是很强的。谁规定……等等,我的形象有至于那么差吗?连用四个成语?”他一开始还是很严肃的。

“所以才能显示你的人格有问题呀。”

虽然安然的语气很轻佻,全知却慨然说道:“为什么我的人格非得要获得别人的认可不可?”

“啊……是啊……”云神仰面抱着羽扇,她想着在这倒是件很有趣的事——无论何时,一个社会中的人都会彼此趋近而处于均衡。在玛希诺联合国,人的自我意识都是很强烈的,自主的人占多数,而并不会不适于社会。

然而东方的苍国却是集体意识为主流,因此像他那样追逐个人的本心,反倒而成了异端了。然后越发不能融入社会,异端转而变成极端。

这个国家有古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说的大抵便是这种情况吧。

她转而一想,昭明剑对此人未有响应,必然是因为此人心中有此郁结,所以得不到源皇的认可吧。

于是云神温声问道:“那样不求他人理解的作风,真的就是人的本心吗?若如是,人类为什么要发明各式各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呢?”

之前酒后被她坑了一会,全知这次怎么还会上当。于是他决定编些高深莫测的玄学来迷惑赤云。

他抱剑说道:“语言,是生灵表现自身的外物,属‘阳’。‘阳’者,‘佯’也,是用来伪装自己的东西。所有表现在外的,都属‘阳’,涵盖万物的外表、行动、语言。但既然是‘阳’,就一定具有欺骗性,外在是不一定会与内在相符的。”

“有‘阳’的话,难不成还有‘阴’吗?”

这她都听得懂吗,全知不清楚,但也只能低闷一声,接着编下去了。

“正是如此。物以外在吸引他物,获得理解。其中外表的吸引力大于行动大于语言,有的时候长相优异就足以获得他人的理解,这就是外在的迷惑性啊。

外表的美丽不一定会是真正的强大,行为的做作不一定是真正的意志,语言的动人不一定是真正的想法。”

外在的虚伪,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物质有‘阳’即是‘佯’,反之也一样。”船舱上有横梁,他便提剑在其上刻了个‘阳’字,注以灵力,瘦金体的阴文在暗夜中闪闪发光。

“既然有‘阳’,便可以互相连结,成为一体。表现于外在、理解于沟通、交汇于一体,这就是物物集合的过程了。

但是有‘阳’自然也有‘阴’,必然有不能表现于外在,不能理解于沟通,不能交汇于一体的存在,此谓之‘阴’。

‘阳’者,会互相吸收合并,不断壮大,并持续下去。而‘阴’者,只能被弃绝摒除,不断没落,最终灭绝。”

说完时,他又刻了一个‘阴’字。

云神笑道:“呵呵,这听起来像是辩证法,但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

“辩证法是什么?”

“你不用知道,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一定会明白的。”

因为智商受到了质疑,所以他想这个人真是知道一些乱七八糟的歪理。

“听你说来,我的理论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吗?”

云神并未表态,反问道:“你可知道在西方,有一条‘万有引力’定理?”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小女子就大发善心地告诉你吧。”

她这么一说全知瞬间就不想听了,但又没法塞住耳朵。

“世上万物,相互之间都具有吸引力。”

“一派胡言……吸引力在哪?我怎么没体会到?”他说这话有两个,啊不,有好几个意思在里面吧。

“因为这种吸引力是有物质本身的质量所决定的嘛,而我们之间的吸引力太微弱了,远小于大地对我们的吸引力。”

虽然全知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解释得好像是那么回事,也就无力反驳了。

“但是这和我们讲的有什么关系呢?”

云神用羽扇拍拍他道:“这你还不清楚吗?”

当然,全知早就已经听懂了。

“互相吸引,是万物不可避免的特性,你是想说这个吗?”

“嗯嗯,既然……”

她还有话要说,但全知却抢先说道:“可是那样的话,你之前也说了吧。这个吸引力由质量大小决定,也就是说质量大的,会吸引到无限大,质量小的,只能选择被吸引,或者被湮灭,不是吗?”

这……云神倒是没想过。

所以绵绵不绝的谈话,突然在这里停下来了。

但是,那样的想法,毕竟是不符合现实的,所以云神很快又说道:“这倒是很像‘最适者生存’的法则啊。”

她轻摇羽扇,低声对全知说道:“一个社会的姿态,经过历史的沉淀,终将定型,这是因为最适者生存。就让我套用你的名词吧。融会贯通,形成整体,这是你说的‘阳’,而落寞孤寂,这是你说的‘阴’。

社会大部分的资源都据有在‘阳’手中,而其中心人物,便能够最大限度将自己的基因……血脉遗传……传承下去,因为实际上资源等同于被他所据有。”

她生怕全知听不懂,换了些词汇。

“而‘阴’的话,连与人结合都做不到,还谈何后世呢?他的血脉,便也会被断绝了。

虽然子女不一定完全就是父母,但至少一定程度上还是会保留前辈的习性。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形态也就定下了。”

“是吗?”全知冷冷回道。

可云神却转到他这边来,在他身边坐下说道:“但是,万事万物都具有不确定性的,所以我才说你刚才的理论不完全。”

全知坦然地顶着她的侧乳问道:“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世间的阴阳,不是哪么简简单单就可划分的,即便是同一个物体里面,也有阴阳之别啊。”

云神莞尔一笑,接着说道:“就好像你刚才说道,外在虽然是‘阳’,但内在其实是‘阴’也说不定,它不是有欺瞒性吗?既然如此,又如何能确定‘阴’不会融入‘阳’的集合中呢?”

“就算有那么复杂,可是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但见云神伸出羽扇,盖住梁木上的‘阴’‘阳’二字说道:“能够说明的是,这个啊——”

她放下手来,灵气融汇后重新分布,两个字变成四个字阴文变成阳文,布于梁上——

无限可能。

全知望见这四字,一时无语了。

时已夜深,两人不知聊到什么时候,所幸船只停泊岛边,无风也无浪。然而这局促船舱间,孤男寡女,绫罗衫薄,漫夜难挨,总归是会惹出些肌肤相亲的香艳之事来。

不过笔者以为,这里不如借用全知的“无言”一说,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落笔胜过着墨,两人是夜在船上究竟做出怎样风流韵事,但凭读者自行猜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