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降临的很晚。傍晚六点三十分的夜空是深蓝色的,一轮新月隐藏在几朵灰色的乌云之中,乌云的边缘处依稀可以看见淡黄色的光芒,那月芒好像为云朵镶了金边。
夜空之下,十数座精装小型别墅坐落在一条大道的两旁。别墅之间夹着的道路的两边交叉种植着杨树。快到飘柳絮的日子了,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房屋内的灯光透过深色的窗帘照亮房屋外的一角。
别墅区共有十八栋别墅,别墅群分别坐落在道路的两旁。道路的尽头是一座惹人眼目的小公园,只是现在是晚饭时分,公园里没什么人。
林默的家就在这座公园的旁边,是别墅群西区的最后一座。
精装的复式别墅的一层是亮起的,二楼则是一片黑暗,似乎没有房间开着灯。
林默此时坐在餐厅里,目光少见的看向被谢梓曦打开的电视机,荧屏里播放的是今日的晚间新闻。谢梓曦正在厨房里准备着菜,二人三十分钟前刚刚提着买回的蔬菜到家。这一回,谢梓曦在超市买的菜量是十分少的,每路过一个摊铺,她都会精挑细选,掐着量买菜。
做菜的谢梓曦穿着围裙背对林默,她左手持着菜刀,右手扶着一块猪肉。她嘴里哼唱着小曲,似乎心情不错。可林默就不一样了,虽然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但电视机里的画面却丝毫没有传入到他的大脑之中。他头靠着手臂,听着主持人的播报声,眼看双眼就要合上。
“当。“
瓷碗与餐桌碰撞的声音把他从近在眼前的梦境之中唤醒,他打了个哆嗦,立马抬起头。
晚饭做好了。谢梓曦把西红柿炒鸡蛋与芹菜炒肉端在了饭桌上。虽然都不是什么耗费时间的简单的菜品,却是林默最中意的家常菜。
可能是因为难以保存的缘故,谢梓曦今日没有做汤。
接着,二人动筷。
他们吃饭的速度不紧不慢,夹菜、吃饭的速率好像曾商讨过似的一致。二人都不习惯边吃边说,一顿晚饭的时间,只听见林默说了句“好吃”后便再无声音。
他们的闲谈往往开始于吃完饭,林默洗完碗筷后。
人手一杯淡茶,两人分别盘坐在两个沙发上。
“让我们来看一下明日的天气情况。”
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小到一个适当的程度,这个音量既不会让人感觉家中太安静,也不会影响到二人说话。
林默抱着杯子,却没什么心情喝茶。他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最后,见谢梓曦仍没说话的意思后,他挠了挠头说:
“阿姨的身子好些了吧?”
“基本没事了。出院手续已经办好,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嗯。那就好。”
谢梓曦身子一倾,整个人斜靠在沙发上。
“考得如何?”
“马马虎虎吧……我想还不至于降班。”
“那便好。”她长出口气,似乎放下一件心事。
“学姐你说有事要和我说。”
“是。”谢梓曦微微正色,柳眉微蹙,眉间处的皱起好像她此时的心情一般。
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了。从母亲的出院许可下来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做准备。因为她知道,母亲要离开医院,自己也将要离开那间借租给自己的屋子。她得为自己的离去做好万全的准备。
借住在林默家的几个月里,虽然每周两人都会闲谈一次,谢梓曦却从未把自己的家事告诉对方。即便林默向自己吐露出了一切,谢梓曦也毫不动色。自己的过去虽平凡无华,但自己家庭却不方便向外人透露。
她曾想过,是否应该回应林默对自己的信任,但每当她翻动相册,看到那张尘封在相册深处的照片时,她都会暗自说不。她十分清楚自己接触林默的原因,所以她不愿意说。但当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当运动会过去,当期末考试来临,当自己的母亲离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当她很快又要见到那个人时,她犹豫了。
关于是否要把一切说明,把真相告白,她犹豫了。
得知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情后,她一开始感到惊讶。“犹豫”不是自己的作风,她从来都办事伶俐,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做出决断时十分果断。若是用过去沙场上的词语来形容这位女将军,那便是杀伐果决。表面上,她常胜,她毫无败绩。暗地里,她无助,她无人投靠。
若是无法得知林默对自己真正的看法,那在这种前提下道出真相实在是无稽之谈。所以,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做好了在暑假来临之日与林默相见,再做出一个了断。
但到了真正需要开口的时候,她沉默了。
嘴巴明明可以张开,但心里却有一道道封印,把自己的想法锁在其中。
她沉默了许久。也许是因为明天就是暑假的缘故,林默一点也不着急。或者说,即便明天一大早就有考试,他也不会着急。
但谢梓曦沉默太久了。蹙起的柳眉,充满无尽犹豫的眼瞳与把握不定,来回抚摸马克杯的右手。当林默把谢梓曦的状况尽收眼底后,谢梓曦的嘴还是紧紧的抿着。
距离她说完那句“是”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林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感觉到,可能自己应该主动打破这片寂静。
“学姐……是要回家了对吧?”
谢梓曦的身子微微一颤。这话,一语双关。
“先前放在储藏室里的行李箱我早晨就已经拿出来了。因为感觉到你这两天就会回来取。”
“嗯……嗯。”
她像一个木偶人,双眼无神,只能木讷的回答。
或者说,像个机器人。
“学姐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
“阿姨也那时候回家吗?”
“她今天晚上已经回去了。我等下……也回去,明早再过来。”
“嗯。”
两人的对话听起来不含一丝情愫,好像粗茶淡饭一般。
谢梓曦握着杯子,猛喝了一口茶。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喉咙就好像说了很多事情一样干渴。茶水没能润了喉咙,反而让那干涩感更重了。她的呼吸声不禁加大。
此时谢梓曦的表现,太不像她自己了。
前学生会副主席何时如此犹豫过?
最后,她放下杯子,站起身。她意识到再这么下去,自己仍然说不出什么。
“我先去楼上收拾一下。”
人说完便离去。
听着别人踩着的台阶发出“咚咚”的声响,林默一下子靠在沙发上。
“唉——”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原以为,今晚是谢梓曦将要对自己道明一切的夜晚。可谁知,她什么都没说。垂落在沙发上的手不禁握拳,林默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因为他冥冥之中意识到,谢梓曦就要从自己的世界里淡去了。
我不愿糊里糊涂的结束。他心想。
就好像看了一部电影,一部有着毫不重要的明线、非常重要却难以发觉的暗线的电影。从影院里走出的那一刻,身为观众,自己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美好。因为明线的故事是那么通俗好懂,因为明线的故事是那么美满幸福。
但走出影院,把手中的爆米花空盒扔掉,从洗手间中走出后,自己才意识到不对。观众意识到自己已然把故事的主线剧情忘记,连电影结尾主角说了什么都记不起来。方才感受到的美好在顷刻间消散,那照耀着自己给自己带来温暖的太阳顿时被乌云覆盖。
他察觉到如果自己没法摸清那电影的暗线到底讲了什么,那这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去阐述的主线故事便毫无意义。它既无法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没法教会自己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就像一只从天边飞过的小鸟,你目睹了它从你面前出现到消失的整个过程,在几分钟后,你却丝毫没法记起这鸟的颜色,大小,飞去的方向。
记不住的故事不叫故事。那是一团废屑。
但他却无能为力。面对目前的形式,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谢梓曦主动开口的法子,很明显,自己也不能主动去问。
十几分钟后,他听到楼上传来关门声,紧接着,急促的踩楼梯的声音也传来。最后,谢梓曦站在他的面前。她的手里什么都没拿。
谢梓曦抬头看了一眼表,接着从沙发的靠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同时说: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不打扰了。”
听罢,林默也起身,一只手拿上外套,同时和谢梓曦一同向门外走去。
“去地铁站吗?我送送你。”
门廊处,谢梓曦停下脚步。她今日穿着的鞋似乎比较大,脚一伸便穿进去了。
“不用,有人来接我。”
她抱着书包,林默为她撑开门。
走到室外,把铁门打开后。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赫然矗在二人面前。
“嘀嘀。”
似乎到了不得不离去的地步了。
谢梓曦背对林默,嘴角是一条平平的线。但在她转身时,却带上了一丝弧度。她笑了笑,说:“明早我还会来的,请千万不要睡懒觉,记得为我开门。”
“一定。”他知道这是句玩笑话,谢梓曦手上还拿着自己家的家门钥匙。
“那就先这样。……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她拉开车门,目送着轿车在道路的尽头调头转弯,听到引擎声越来越淡,那车子也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林默叹了口气。
往往,这样的离别发生在冬日。
他突然想起祝雪柔对自己曾经说过的有关那位借给自己伞的人的猜测。
“她明明有事要说,却最终也未能开口。”
“唉——”
林默感觉到室外有些闷热,便很快转身回屋了。
他拍了拍被填满的肚子。
谢梓曦的做菜,时隔一个月后又吃到了。但以后大概再也吃不到了。
对于今夜发生的事而言,究竟该如何形容呢?
他面带惆怅,
明明明天便是暑假,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