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一位三流的杂志社作家;而刚刚来到这个国家的她,则是一名随处可见的流浪汉。

那一天应该是冬日,在这单薄空气中平浮着大量寒冷的日子,她缩在小巷的角落当中,用着常常往返这里的旧货商贩那廉价购买的破旧棉被裹住身躯,以防止自己的躯体因冰霜而僵硬。

这种破旧的小巷,除了那些戴着徽章以美化街区为名要将他们赶出这里的执法人、与上文所提到的要从流浪汉手中榨取他们乞讨果实的旧货商贩以外,来往的平凡路人实在是稀少的很。

而今天却是不同。

“嗒——嗒——嗒。”

轻轻、轻轻地脚步回荡在了小巷内。

她抬头望去,站立在小巷口的,是戴着黑框眼镜、略显迷茫与疲惫的男子。

他靠近了过来,脚步声也渐渐逼近。

我确认了她并没有佩戴任何属于执法人员的徽章之后,我坦然的等着她走到我的面前。

随后,他靠近了我,蹲下身子。

面对着他,我笑着问道:

“哟,小哥。要来解惑吗?”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发问,他先是楞住了一会儿。

“……解惑?”

嘶哑的声音如此低嚷道。

“是啊……看起来,你很迷茫不是吗?”

“迷茫这种东西,还能够看出来?”

“别人不一定。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或许看得出来。”

“……”

伴随着一阵风声,他沉默了。

许久,伴随他叹出的一声长长的寒气,他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我。

“我是一名作家。跟我说说,你是为什么疯了的吧。”

听到了他的许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又从棉被中脱出,在小巷内张开双臂,面对着被冰与霜包裹着的天空。

她好似有些兴奋,脸上渐渐浮起了红晕——因为已经许久无人听她述说着那如口头禅般的语句了。

不过,这些都毫无所谓。因为比起人们所偏爱着的语言,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人内心的想法。这份兴奋,其唯一的用处就是让短短的语句变得更加有力。

哪怕这只是绝望的语句而已。

“因为绝望啊,小哥。这里可是绝望国啊!”

来自希望国的少女,吐露出了绝望的语句。

如果说第一次的相遇是必然。那么,第二次的相遇则是一次恰巧的偶然吧。

那一天,从杂志社回家经过小巷路口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一辆执法人员所驾驶着的车辆。

回想起昨日电视里所出现的“美化市容”的广告,他顿时觉得一阵不详。夹杂着生涩的疑惑,他连忙跑进了小巷。

那里浮现的,正是美化市容的“办案现场”——两名警察正架着她的手肘,要将她带离这个小巷。

(……有必要帮她吗?)

他如是想到。

那时的他还不肯放弃希望。身为杂志社的作者,他常常出入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调查并以此为原型创作作品。

之前,他之所以找到了有“疯子”名号的她,目的也是为了创作需要。

除去这一点外,他们二人只是毫不相干的路人而已。

这样的悲哀,他早已是见多了。

因此,有必要帮她吗?

那一瞬间,他迟疑了。

而随后,他感受到了一股热烈的视线。

那是求救着的视线。

犹如一层薄纱一般、充满着淡薄的哀伤与无奈。

就仿佛……那时的视线:

在被父亲痛斥时,给予同龄人的视线;

被同龄人嘲讽时,给予老师们的视线;

在被老师抛弃时,赠予自己的,那份视线。

记忆中的相似与现实所重合在了一起,在她稚嫩的脸上浮现。

不知为何,他笑了一声。

那是嘲讽自己的那份迟疑的笑声。

他低下头,嘟噜了一声:

“拯救自己……需要任何理由吗?”

随后,他行向了前,行动了去。

“……徐子,是吗?”

他低嚷着她的名字。

“这是我的名字,怎么了?”

用着湿毛巾擦拭头发的她凑了过来,问道。

他以“离家出走的亲戚”为由,将她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并打发走了那些警察。

“……没什么。我之前给你的那些东西,你看了吗?”

“你是说那些文章是吗?嗯,看了,写的不错哦。”

她如是回答着,坐在客厅沙发的一旁。

“不过,为什么不拿去发布了呢?”

她问道。

“因为杂志社的人一直没有通过,所以发布不了。”

“不是写的挺好的吗?”

“……呵,谁让我是愚笨先生呢。”

他如此的自嘲道。

聪慧的她很快便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沉默了些许,

沉默过后,这次是她开口了。

“为什么要帮我呢?”

“帮自己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可我与你的交际,不就是一个故事里的原型——这种只要告知尽了故事,便可以直接丢掉的一次性道具吗?”

“可我觉得,我或许会跟你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你要跟一个被众人唾弃的疯子成为朋友?”

她苦笑似的说道。

“又有何不可呢?”

他摊开了双手,露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本就是被称作为“愚笨”者而被人所远离的他,又怎会怕自己身上再多一笔污名呢?

“……看来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

“不敢、不敢。”

他那阴暗的脸终于出现了一抹笑意。

“……那么,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嗯,是朋友了。”

“……能给我一根烟吗?”

“烟?”

他挑动了一些眉头,望向了她的脸颊。

而她,不知怎的逃离了他的目光。

昏暗的灯光下,好像映衬了一缕红晕。

“哈……哈哈。”

他终于还是笑出声来了。

随后,他把放在胸前口袋里的香烟,放在了她的一旁。

“之后,还是要回到小巷里吗?”

“是的。毕竟,那里也算是我的半个家了。”

她如是回答道。

“那至少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了吧,我睡沙发。”

“拜托你了。”

在明确外面都是警察这一现实,她便也不推脱,直接双手合十的拜托道。

决定了后,在临睡前,二人聊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的离开了屋子。

那以后,每当到了黄昏,小巷里便充满了交谈着各式各样话题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为止。

那一天,他一如往常的来到了她的身边。

一如往常的喧嚣后,他沉默的说道:

“你知道吗?徐子。”

“怎么了?”

她抬起头,望着他那消瘦得厉害的面容。

“我最近,在撰写一篇以‘绝望’为题的作品……”

“这我知道,怎么了?”

“如果我不在了,帮我完成它。好吗?”

“……”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日渐温暖的天气,在这一刻好似又重回了冰霜。

“……我明白了。”

她低沉着、点了点头。

他笑了。

那一刻,他真切的笑了。

那是如释重负般,温柔、真切的微笑。

随后,他走了。

……

“呦,小哥,要来解惑吗?”

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奇怪的语句。

“你是为什么疯的?”

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平凡的询问。

“因为绝望啊,小哥。这里可是绝望国啊!”

她敞开双臂望向天空,仿佛这逻辑是如此的严密自然。

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夸张的神情。

唯一变了的,

是已经定下心思的决心。

“悲哀吧!绝望了吧!对这个丧失了一切奋进希望的社会感到绝望吧!它从来只懂得索取别人的希望,而又将赠与它希望的人们用绝望来为之回答。而可笑的人们、发觉这一点却不愿承认的人们,却用着侥幸的心理盼望着幸运能够实现绝不可能的梦想……这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绝望啊!”

这是践行的语句,

绝望的表达,

又是,别离的回复。

……

走之前,他将香烟与打火机一道递给了她。

她从香烟盒里取出了一根,用打火机点上。

紧接着,她将放在香烟盒中的钥匙取出。

站起身,在寒风的吹拂之中,她远离了小巷。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

在福煦的春光当中,一个被称作绝望国的国度,有两位同病相依的人儿去世了。

正如这个国家的名字一般,他们拥抱着“绝望”,在绝望当中消亡。

若是常人,这或许是需要哭泣的悲哀。

然而,对于常常听闻着绝望曲艺的他们而言,这却又并非是哀伤。

相信我吧,诸位。

他们的墓碑上不需要鲜花与眼泪。

死亡,并非是终结。

与之相反,这确是重生的序幕。

在故事开始的瞬间,便早已决定了的结局。

挥手告别吧,愚笨先生与疯子小姐。

握手相迎吧,继承绝望的平凡女士。

在春日的阳光之中,

迎来故事的结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