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酒杯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像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生活和生活的距离。

随即,酒杯碰在了一起。】

现在正是炎热的时候。

漫漫黄沙之中只存在两种季节,这两者之间的唯一区别不过是太阳的有无罢了。

作为一处生物的坟场,一眼望去连尸体都见而不得,眼前只剩下难以计数的二氧化硅堆成的复杂地貌,有山丘,也有略带弧度的平原以及盆地。没有什么风土好说的,没有什么美景好值得留恋的,沙漠的意义在于他的整体,无穷无尽本身便彰显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意义,这里离人世是如此之远,离先知又是如此之近。

但在无疆限的黄沙中也会有零星分布的绿洲存在,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又不难理解,就像再繁华的城市里都会有他肮脏的一面一样,需要的只是你有一双善于发现人性之美的眼睛。因为,实际上,这三者许多时候是并存的,沙漠,绿洲,河流。

就像善,恶,空无一样,都是观察角度的不同罢了。

当然了,你注意到的也可能是一种难以说是生物的东西,从二百六十多年前开始,他们替代了人类,主宰了几乎整片沙漠。

还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从远东的兴凯这么一个在40个应许地区之中面积最大的地方启程,穿行满洲大地后过山海关进入赵燕地区,从赵燕向西过函谷关,翻越远东联众区的边界后深入里—波—南联众区西北,一路向南进发至南半岛的孟买,并进而改为水路前行向波斯湾地区的卡拉奇,接着在这里摆渡到位于对岸的伊斯兰半岛的哈伊马角,然后从哈伊马角沿伊斯兰半岛沿海至艾顿渡海来到位于下撒哈拉联众区的吉布提。之后,便开始了整段伟大路途之中最危险的一段:以这里为穿越大漠东部的唯一补给点和接应点,一直行走到尼罗河地带之后,才终于能够看到了旅程结束的曙光。

绝大部分人在远行还处于远东地区的时候,就不得不因为已过于深入人类腹地而使自己的朝圣黯然收场,极少数有足够的能力和幸运之神的垂怜的人也多半会死在大漠中数不清的道外部族的围攻之中。

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天地皆同力的“英雄”们,最终完成了前往罗萨的巡礼的最艰难的一部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罗萨骑士团的一员。

燧锋在札木扎姆拉已经逗留了有十余天,这使得这个浑身上下都用伤痕写满了故事的三四十岁的男人此时也不得不在也许是地球上最残酷的太阳的炙烤下宣布投降:他终于还是听从了当地人的警告,至少暂时不再动北上的心思。在之前被晒了许久的皮肤已经起了些生理反应,幸好现在已经被控制住,胡子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打理过,他打开卫星导航,但信号已经被彻底搅乱。

因此,他也只得躺在唯有绿洲里才存在的泥土地上所建立的一个隐蔽的地下室里面,这是唯一一处还能让人有闲心思考些算得上复杂的问题的地方。

穿越了一大片山脉之后总算来到了相对平坦的地方,可他在被道外部族发现之后不得不在丁德尔以北来回兜圈子,最后干脆彻底失去了方向,可能是好运气还没有彻底耗尽,他在将要面对几乎是注定的死亡结局之前倒在了离札木扎姆拉不远之处。

他知道这里,包括这个地名和大致的方位也是多亏了别人的救济。当然,这条命更是如此了。

突地,一大块阳光无情地践踏着他的眼睛,熟悉了黯淡的灯光的他向来人点头示意,然后从旅行箱里掏出一包卷烟,待到那人挨着他坐下,丢了过去。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穆罕穆德?”

燧锋问着他——这位出生在这片浩瀚大漠里的原住民,他有着丰富的生存智慧,也尤其知道应该如何救治一个冒冒失失来到这儿的旅行者。

而回应着这位冒失旅行者的那已经不抱多少期待的问题的,是一个摇头的动作,原住民随着烟雾吐出来的还有让人无奈的言语:“这次的进攻太反常了,阿遮布,纳西勒,伏哈三个部族出动了几千个成员,伏哈几乎把外面的天空都遮盖住了,阿遮布和纳西勒组成了联合军队,沙子上面到处是它们的踪影,如果不是我的意象带来的隐匿能力能够骗过这些怪物的话,你我恐怕刚才就死在他们的爪牙下了。老实说,自打出生以后我从没见过比这还恐怖的局面。燧锋,你想出去比登天都难啊。”

“呼……”

燧锋的眼睛无力地盯着上方看,也许是在想象着地面上的景象。他已经说不出什么咒骂的话来了,因此蠕动的嘴唇归于合拢,再张开的时候不过是吐出了一团饱含着深意的烟雾。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几乎没有。”

“几乎?意思是还有?”

“几乎,意思是就算有,也很难。”

“说说看?”

穆罕穆德在十几天的相处中琢磨出了和这位旅行者的相处方式,他顺着对方的期待说出了一根救命稻草:“有一个人,每年的这些时日都会来到这块地方,他可以带你出去。”

“他能同时面对这些道外部族?”

“能,他们还不敢自不量力地和他动手。”

“这个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得说,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可了不得了,我可想象不出他不是局外人的理由。”

“这可不是传说,但时间的话,从我祖父的祖父就开始了。”

“哦……”

穆罕穆德知道这是一个与其去相信这种谣言,也不如让他自己带着他那奇怪的武器然后从这一片道外部族的重围中杀出去的人,但穆罕穆德也知道,那不是什么谣言。

“燧锋,这位局外人可比你还有意思。”

“哦?”

“武器。”穆罕穆德指了指燧锋身旁的那把约有一米来长的像是个宽大的黑色平刃重剑般的玩意儿,穆罕穆德曾亲眼看到这位身材并不算高大的男人用这把武器手刃了数之不尽的外在生物,直到他因为力竭倒地之时,他的周身已塞满了那些怪物的残骸和血腥气味。“燧锋,那家伙用的武器比你的更怪。老实说,一手拿重剑挥砍然后一手拿它的鞘当做棍棒来使的这种武术虽然的确有点不可思议,但总归还不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象征者自然可以琢磨出与众不同的武术。但这个家伙可就不同了,你绝对想不到他用的是什么武器。”

“哦?”穆罕穆德的话激发了燧锋的兴致,他从中感受到了天方夜谭般的魅力,“愿闻其详。”

“好的,我的朋友。”穆罕穆德喝了一口水,然后开始了他的天方夜谭:

“我去年见到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也说了,去年不会有这种状况,所以镇子上还是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的,当然也不乏像你这样以罗萨为目标的北上客。不像现在,城镇已经被道外部族摧毁完啦,什么都没剩下。

“老实说,除了我之外也许没有人会对他这么在意,或者说,我是一个特别的人,从我的祖辈的祖辈开始,我们家就是特别的。人上了年纪就不太愿意去做过多的尝试,这个你我也都已经有了体会,一旦认准了一个地方——可能是一个烟铺子,可能是一张妓女的床,可能是一处风景,谁知道呢?——总之,总是不愿意再去考虑别处了。

“而这人呢,每次到这儿都会来我们家讨要水喝,也颇像是完成罗萨巡礼的人找一个接应点似的。我说不准为什么我的祖先在当时会决定给这位看起来并不富裕的旅客一点宝贵的液体黄金,也许是他的发自本性的怜悯?总之,我这位祖先给了他一点水,还送了他点干粮,就是你特别喜欢吃的那种饼,他也和你一样觉得这东西不错。然后他给了我这位幸运的祖先一个东西。”

“这就是这块小亚细亚地毯的来历?”燧锋指着他们正栖身于上的这块风格明显的华丽地毯,充满好奇的他继而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块地毯只可能出自卡帕多西亚手艺最精湛的地毯艺人的手里,这种风格在革命战争之后已不可能再见到了。看看!如此线条分明的几何图案!我对于奥斯曼帝国的文化了解甚少,我相信这块地毯不会出自无名之辈的手中,如果他有足够的好运,他很可能青史留名……啊,看看这花纹,真是几何科学统治下的完美艺术。如果把它捐赠给君士坦丁堡西城博物馆的话我想你一定会被授予一个荣誉学位的。好吧,它使你从时间点上来说让故事有了一个奢侈的物证。”

“没错。好吧,打扰一个人说他的故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燧锋。我的这位祖先虽然没有你这样的学识,但他当然也知道这价值不菲,于是他和这人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他每次来到札木扎姆拉我们都会给他一些生活必需品,同时也不会透露他的踪迹。除此以外,他则会带来些像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足足六代,我们家的人向来守口如瓶,在大沙漠生活的人总是有这种好习惯,面对一望无际的沙漠时,许多闲话只会对神说,其余的时候则尽量保持沉默。于是这种微妙的关系就一直持续下来,我们各取所需,至于他的行踪,也就自然无人知晓。这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还是白天,那时札木扎姆拉是一块比现在大上不少的由四五个镇子组成的大绿洲,之后因为革命战争变得小的多了,在之后就变成了你眼前的这副样子。

“从那以后,他就只有在晚上才会到这儿,他的脚步声很轻,或者干脆就没有任何声音,他总是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出现。

“直到后来,革命战争结束之后,我的高祖父才知道他是一位象征者,而我的高祖父也是一位象征者,于是他才明白那个君子协议之中不告知别人他的踪迹的根本原因:那时的象征者就是需要这么谨慎。所以你也知道了我为什么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的缘由,因为你我都是象征者。

而接下来,我要揭晓谜底了。那么,燧锋,我希望你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不会那么惊讶。”

“哦豁?”燧锋眯了眯眼睛,从烟盒里夹出一根“芝加哥”,把烟续上后甩了甩他用钛合金和碳纤维制成的杜铎Z100打火机,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表达了他的不置信。

“棺材。”

“嗯?”

“Nesh。”

“棺材?”

“对,他的身后背着一口大约有两米高的黑色棺材。”

“武器?”

“武器。”

“啊,啊……这,这可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