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桓……我们逃吧……”
面对这个提议,夜桓脑中根本无法出现任何说“不”的想法。
即便连形体都没有看到,他也能够明白,那个幻想种根本就不是自己可以与之相抗的东西。
如果是舞的话,说不定还有些可能……不,即便自己只见过一次她出手的样子,但自己可以确定,如果是这个拥有神族层次实力的女人的话,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那只幻想种的吧——虽然,她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无法出手。
“头儿,你们走吧。再过几天,这里恐怕就要变成死城了。”
只是令夜桓意外的是,就连那个强大无比,始终都保持着神秘的舞也在催促着他离开。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舞的表情里,他似乎能读出那么一丝如释重负的意思。
“我们回去。”夜桓咬了咬牙,道:“这里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们能处理的了,必须通知冕下们。”
这种危险的太古幻想种如果任由其成长,绝对将会是整个人类的灾难。
但现在……
人类极限的层次——如果是剑圣或是教宗的话,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别去想。”在舞张开的屏障外,强大的精神波动肆虐着:“无论是哪种形态的Oetus dumi,单纯的精神力量都强的可怕。它们能轻易地窥探你的想法,让你的感知产生幻觉,甚至诱惑你,让你坠入它们所编织的梦境中,如果你在梦境中迷失了自我,就会成为遵循它们意志的人偶。但它们并不是全知,无论如何都无法窥探到你的思考中没有出现的东西。”
“而且,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东西,包括你和阿羽。”夜桓退了两步,片刻后却又无奈地笑了出来:“那似乎也不行啊。”
——这个“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结论来自于舞的话,如果舞的话无法信任的话,这个结论也就不成立了。
“它无法理解我的力量,也做不到模拟。它所编织的梦境中,只有我是不可能存在的。”舞的表情十分认真,一袭红衣无声地轻轻飘舞着:“头儿,羽小姐,为了让那两位多几分胜算,请停止你们的思考,并且,请一定要活着走出这座城。”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真诚恳切,即便是一直没有信任她的夜纤羽,此时也无法对她的这句话有任何猜疑。
“我们要怎么穿过那种程度的精神波动?”
看着宛如被真实存在的什么东西冲击着的无形屏障,夜桓皱了皱眉。在他们的这一侧,人类过去对精神力量并没有开发使用过,而在认识月见奈奈后,他知道了在她故乡的那块大陆上,对于精神力量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应用,但像眼前这个幻想种这样覆盖一整座城市的精神波动,却是他闻所未闻的。
如果以咒术效果的覆盖范围来考虑的话,这至少也是神咒级别了。
“太古时候这个种族就长于精神力量的应用,依靠着它们的种族天赋,甚至曾经能与神族争锋。但现在活在天界的既然是神族而不是它们,自然是被找到弱点了。”
“封闭五感——我说的是从精神的根本上封闭五感,完全依靠本能行动。”
“不可能!”夜桓毫不犹豫地接话——这个应对方法在他看来只能用荒谬来形容:“先不说神族,作为人类的我们如果从精神上封闭五感,那就和死人没有区别了。”
就夜桓所知,从精神上封闭五感的人不要说是依靠自己醒来,即便是借助外力,也是几乎不可能醒来的。在大陆医界,这种症状被称为“植物人”,至今还是医界无解难题之一。
“所以,只封闭四感,保留触觉,我带着你们走。我说过了,它模拟不了我。”舞苦笑道:“实话说,我有把握能带你们出去,但是没把握让你们相信我。”
夜桓和夜纤羽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她知道,夜纤羽始终对她有些防备,而夜桓对她的信任也只是建立在“她有远超两人的实力,没有欺骗和利用的必要”这种推论上。这样的信赖关系对于互惠互利的合作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她所提出的方法,是让两人完全将生命托付在自己身上。
她并没有,得到两人如此程度的信任。
“抱歉。”
随后,她听到了夜纤羽的声音——是如她所想的回答。
“没事。有我在,只要不是针对我们,那这里就还是安全的。”她笑了笑:“Oetus dumi的成长很慢,我们也不用太着急。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里原本是教廷囚禁强大异端的地方,有一些当年针对强者们所遗留的手段,即便是Oetus dumi也没那么容易突破出去。教廷那边……毕竟他们还有和神族联络的手段,或许会稍晚一些,但也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
“头儿,羽,希望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
——当然,最后的这句话,舞并没有说出口。
……
于此同时,圣城科恩的中心,方尖塔林的最深处。
虽然是历代教宗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但全大陆却无人不知这片方尖塔林的中心——也是整片大陆的中心究竟存在着什么。这里是圣灵教的起源,甚至可以说是如今人类文明的起源。一千八百多年前,光明圣女从这里降临到人界,她的足尖第一次触及的地方聚集了异常庞大的光元素,在教廷的传说中,这片光芒宛如第二个太阳一般,将整片大陆——包括永夜雪原在内,照亮了三天三夜。最终,残留的光元素聚集在这里,形成了这口独一无二的“光明圣泉”。圣灵教廷的最初一代便是围绕着这口元素泉水,修建了科恩圣城。
这是与天界沟通的渠道,也是教廷最后的倚仗,历代的“光”实力之所以能够冠绝大陆,多半是仰仗了这口圣泉。依靠着这里庞大却又十分温顺的元素流,本就是人类顶尖的他们能够在长年累月中将身体转化为类似高等精灵的结构,获得一丝真正突破人类极限的可能性。所以教廷中才会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哪怕不是时任的教宗,这里对光元素守护神也始终保持着开放,在圣泉的修行也成为每代光元素守护神的日课。
自然,现任的教宗冕下也不例外。自从继任以来,凌思每日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圣泉中度过的。她闭着双眼,神态安详,聚集成液态的光元素在她的身周流淌着,似乎在一点点地沁入她的皮肤。
“我等意志在地上的代行者啊。”
圣泉中,一个温润的青年音在凌思的耳畔响起。
她猛地睁开眼——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
她执掌教廷已经超过五十年,五十多年间,天界降下过的神谕也不在少数,就连至高神谕也有过三道,除了那位“月”之外,她已经记住了所有神使,以及至高神的声音。
“尊敬的水神使,您与伟大的至高神的信徒谨此听谕。”
就在圣泉中,凌思双膝触地,恭敬施礼后回应道。
“这并非神谕,只是出于我个人善意的提醒罢了。”
那青年的声音很是随意,仿佛是在与好友谈话一般。与他的接触虽然说不上多,但他依旧是这些年来降临次数最多的神使。凌思能感觉到这位水神使并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敬。
“深渊中已有邪神复生,若是放任不管,会是你们的灾难。”
“感谢神的指引。赞美神,赞美光。”
凌思走出方尖塔林。时间已经入夜了,如墨的夜空中那一点刺眼的血色光芒令她不禁瞳孔一缩。
妖星升起,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没有人来通知她?
哪怕是在当下这个神殿骑士与圣裁所倾巢而出的时机,圣城中有资格面见她的人依旧有数位,不说别人,最起码,剩下的三位元素守护神也应该给她传个音才对。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们四个人不能再有谁出事了,如今的教廷经受不起这份损失。在妖星异变中,他们已经不作为太久了,再这样下去,两位元素守护神死去的消息也隐藏不下去了,一旦变成这种连教廷都不敌异变的走向,全大陆的信仰都会有崩塌的危险,而现在圣城聚集着的这些难民,恐怕也会变成一颗定时炸弹。
“白泠、洛老头、小酒鬼,还活着吗?”
她挑了挑眉毛,一个繁琐的定向传音咒术挥手间编织完成,冰冷的语调威严更重了几分。
“还没死,不过怕是离死不远了。”
数秒后,熟悉的苍老声音传来,但听起来却显得无比的虚弱。凌思甚至觉得,自己和洛老头认识了五十多年,都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虚弱的声音。
“好一个白家,好一个百年大计……紫微那边还真是养出了一个了不得的怪物啊。”
听起来,他好像是了解到了什么隐情的样子。
凌思心里的不安感愈加强烈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形成。
“白家……”
“白泠人呢?发生了什么?”
“嘿嘿,除了那个小姑娘造反了还能是什么。到底少活了二十年,还嫩了点……”
“你杀了她?”
“要不然还能让她杀了我?”通讯的另一端,洛老头躺在地上,没好气道:“也不瞒你,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不过神性严重透支……”
神性透支可不是灵力透支,这是深入灵魂的致命伤,除非神使亲自出手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挽救。
洛老头这句话基本就是承认自己已经没救了,无非是还剩下几天的问题。
凌思很清楚这一点。
洛老头与她相争了五十年,也共事了五十年,要说此时她不为所动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她明白,现在自己没有这个时间去管他了。如今教廷的中流砥柱,元素守护神六去其四,深渊里还有一个不知深浅的邪神蛰伏着,作为教宗的她肩上有多重的担子,她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这已经不是教廷的信仰坚固与否的问题了,摆在凌思面前的,是全人类生死存亡的危机!
而这位面容宛如双十少女的教宗冕下,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平静地开口:“莱斯克人呢?”
没有继续询问他的伤势,也没有再对莱斯克用“小酒鬼”这样随意的称呼,就连洛老头本人也瞬间感受到了她语气的不同。
那是神圣、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是作为“教宗”而不是“凌思”的语气,是她五十多年间都很少使用的语气。她已经没有了半分动摇,就仿佛是在那短短的一次深呼吸中,将自己心底的不安彻底地呼出去了一般。
而面色惨白,勉力支撑着自己坐起的洛老头也不禁扯动了一下嘴角。
与其相处了五十余年,这个女人,他可以说再了解不过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也知道……
——这个时候的凌思,他们的教宗冕下,也是再可靠不过了。
她可是个天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怪物啊!
“也在我这。他被白泠偷袭的术击中,好在属性相克,虽说昏迷了,但其实只受了点轻伤,影响不大,不过短时间内要当做战力就有些勉强了。”
“什么位置?”
“枢机院这边。”
作为人类最强者之一,在区区一个圣城的范围内,自然是心意所到之处转瞬即至。
在闪耀的白光中,这位教宗冕下出现在了一片狼藉的枢机院中。眼前自己熟悉的老头子此刻面容灰败不堪,一副人之将死的样子,只是通过他身上不断流失的生命力,凌思心里大概就已经有了一个判断了。
洛老头应该活不过四天了。
但她并没有停止追问的脚步。
“紫微那边究竟做了什么?天降妖星,必是天理不容之事,你说养了个怪物?究竟是什么?”
“说出来我都难以置信……”洛老头苦笑道:“那并不是天降妖星,而是白家,他们用了两百年的心力,代代在暗中钻研,如今造出了一颗妖星,活的妖星。”
凌思眼皮一阵狂跳。
没错。当初至高神谕说的也只是“妖星临世”,却从未说过它是天罚。
这是她判断上的巨大失误,甚至对这片大陆……说不定是两片大陆上的所有人类都是致命的,若是平时,她引咎辞去教宗职务都不为过。
但现在……她不会这样做。
凭空创造一种崭新的知性生命,甚至将其送上天空,如果要说什么是“天理不容”的话,恐怕这就是首当其冲了。
别说是对于人类,哪怕对于神来说这也是僭越,也难怪会引起天罚。
“是白泠说的?”
“是她死前说的。”洛老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形貌熟悉的尸体,道:“她死的很安详,就像是从什么东西里解脱了一样。我觉得这件事还没那么简单,紫微到底当年也是从教廷分出去的,这么大的计划要说无缘无故,来的也太蹊跷,你还是注意着点。”
“嗯。”她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虽然这样问着,但站在老人面前的她却并没有向他伸出手。
她永远不会对他伸出手,就如同她的光虽然能够治愈万物,但对于拥有“暗”的他却宛如毒药一般。
他也永远不会需要她伸出的手。
老人勉力聚起灵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让自己的视线与面前的女子平齐,神性透支的他每聚集一次灵力都无异于催命符,伴随着如同万蚁噬心的痛苦,然而他却依旧选择咬着牙站了起来,一旁的凌思也并没有阻止他。
他知道凌思问出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他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依旧是暗元素守护神的他,还有可以用这副残躯去做到的事情。
此前无迹可寻的妖星他们无能为力,但如今妖星已经升上天空,哪怕它远比两人强大,但面对没有知性的妖星,他们依旧可以做到些什么。
比如说……
封印它!
只是,此时的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封印这颗妖星是何等的困难。
太古时代神使原有八位,其中司掌周天星辰的星神使甚至能与神使之首的光神使,也就是如今的至高神相抗,只是在太古的一次大劫之中那位“星”连同着她所象征的群星一道殒殁,后世的信徒才会只知天界七神使之名。
而他们头顶的这颗妖星,虽说是人为制造,但无论如何,它也已经成为了一颗星辰。哪怕不如真正的太古星辰,也已经逾越了人类的极限,根本不是用人造物可以衡量的东西。
……
与此同时,卫初平与一名看不清身形的白衣人正在朝着深渊的方向赶去。深渊是一座牢笼,而“钥匙”从古至今都掌握在圣裁所而非教宗的手中。作为当代的“剑”与“瞳”,他们甚至比教宗更早得知了深渊的异常。
深渊的外围有着压制圣域级战力的“锁”存在,方才日落时分时,掌管它的“钥匙”毫无征兆地发出了悲鸣般的声音。两人想要查看时,却发现天际的妖星已经冉冉升起。虽然还不清楚深渊那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动静,已经足够让这两位圣裁所的最高领袖重视,亲自走上一趟了。
“停!”
距离深渊已经不远了,仅凭肉眼,两人已经可以清晰地望见那黑石筑成的城池。但就在此刻,疾行中的白衣人——“审判之瞳”骤然止住了身形,出声喝道。
他……或许是她?那白衣人的声音极为中性,就如同那看不清的身形一般,让人难以听出性别。在他断喝的瞬间,卫初平也察觉到了那份异常。
周遭的空间中有着一丝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弱扭曲,这种异样的扭曲感一直向前延伸着,通向那座黑色的城池。
“幻术?”
白衣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卫初平也不禁皱起了眉。
且不说他自己,与他一同前来的圣裁所的另外一位领袖“审判之瞳”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幻术使用者。能令这个人后知后觉地陷入幻觉的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吗?
“洞察!”
那白衣人低喝的瞬间,灿金色的光芒在兜帽之下一闪而过。
“这个术……”中性的声音凝重了许多:“果然……不是人类。”
“能分析?”
“审判之瞳”的能力对于教廷的大部分成员来说虽然算是绝密,但作为同僚的卫初平自然是知道的。
“洞察”,这是一种类似于夜桓的圣域方向的技术,虽然做不到夜桓那样的完美破解,但在观察和分析能力,以及目标的范围上要更胜一筹。它能解析的东西不仅仅局限于术,只要是“能够被人类认知”的事物,都在它的解析范围之内。
“这东西的构成方式太过于诡异,别说是咒术,这个结构甚至不在神咒的范围内,恐怕是太古时代万族争霸时某个幻想种掌握的东西——总之,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东西。”
“好在这东西虽然看不懂,不过力量不算太强,像是随手丢出来的术。想要破开来是不可能了,不过靠精神力硬穿过去不成问题。跟着我,注意步幅。”
卫初平应了一声,开始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人的身后,他对于自己的这位同僚有着绝对的信赖——“瞳”是个值得让他交托后背的伙伴,要论心思缜密,这个看上去性别不明的家伙在卫初平心中定然算的上一号人物。
随着和深渊的距离渐渐缩短,路上也开始出现一些或黑或白的扭曲影子开始袭击他们——简直就像是真正的恶灵一样。
但两人毕竟也是人类最强者之二,本就擅长精神力量的“瞳”不用去说,剑圣一脉也有精神方面的,被称为“剑意”的修炼。那些扭曲的影子虽然会从四面八方,甚至是脚底袭来,却始终无法触及两人分毫,两人也丝毫没有半点懈怠——虽然是幻术,但依旧拥有着杀伤力。哪怕他们自己十分清楚一切都是幻觉,可受到的伤害却会真实地反映在脑以及灵魂中。一旦人类的本能让脑将这些伤害“信以为真”的话,那它就真的会以“无形创伤”的形式反映到自己的身体上。
那将会成为永远都无法治愈的旧伤,这也正是幻术最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