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们这垃圾一样的水平和战绩！还想有人采访！？”
尖锐的斥骂声在房间内炸响。
“真是好一个问题啊…媒体采访，媒体采访。你还知道风越一直从县预赛开始之前都会有媒体的提前采访。”
“但媒体采访的，是永远提前锁定长野县出线席位的第一种子、整个日本屈指可数的大赛区寡头、在全国大赛上活跃的豪强·风越女子高校。”
“还要不要脸了？问我有没有媒体采访？你们随便哪个人，站出来告诉我，刚才那一长串头衔，还有哪个字说的是现在的风越？你们随便哪个人来告诉我，是你们里面的哪位奇人异士，一手把风越葬送成了现在这副鬼样？”
来了——部员们心中一紧：这种教练发火的状况，早就是风越游戏部的常态。
房间内的空气堕入冰点。
部员们不可能回应什么，也无法回应什么。能站在这个会议室的，都是“首发-替补-预备”前三甲的第一梯队成员。能站在第一梯队的部员，绝大部分都是二、三年年级的资历者，换句话说便是见证了去年那幕惨剧的亲历者。
一年已经过去，风越游戏部的实力在部员们努力下却并没有多大的提升，只是堪堪补回去年三年级主力毕业的损失，如同其它学校一样、正常的更新换代而已。
可首当其冲，承受了绝大多数怒火的，是captain福路美穗子。
她既是刚才出声提问的人，也是房间里这些“垃圾”部员的captain，绝对的领袖。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如今这种情况也是我的责任…我们…会去努力做好的！真的…真的很抱歉！”
几乎是接着久保贵子尚在回荡的尾音，福路美穗子立即离开了座位，郑重地弯腰俯首。她腿根边垂下的两只手颤抖地紧握着，声音显得非常急促、甚至能听出一丝哭腔。
沉默。
狞笑从久保贵子的脸上缓缓消敛，转而替换成严厉冰冷的神情，眉间流淌着隐隐发作的怒气。
所有部员噤若寒蝉。
久保贵子面目上肃杀的气息更重几分。
无形的压力不断在房间内传递，增殖。
福路美穗子依旧诚恳恭敬地维持着弯身的姿势，但身形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有些不稳，不可控地轻微摇晃着。
久保贵子眯起眼睛。
她露出了一瞬间的愤怒表情，然后立刻背过身去。风越的教练没有再留给她的部员们任何讯息，便直接迈步离开。
——教练已经离开。
而部长却依旧没有挺起身来。
“Captain…”
原本与福路美穗子坐在一起的部员起身望了一眼空荡的门口后，担忧地出声。
这一声captain使房间内原本冻死的气氛重新流转起来。冰雕们纷纷解冻，部员们抬头交换着视线，流露出花季少女们应有的表情：余悸、解脱、担忧，但最多的，却是愧疚。
原因很显然。
如果要从找出一个背负责任、遭受责骂，亦或是承担犯有过错、未尽心力、实力不济乃至任何一种指控的人来，哪怕把整个风越游戏部的所有部员拎出来轮着指责一遍，也绝对轮不到风越的captain·福路美穗子。
福路美穗子，个人实力远超出其他所有人一大截的ACE、团体战负责调度战术的指挥者、统筹部内一切事务安排的游戏部长、任何人与事都亲力亲为温柔以待的captain。
而这般完美的福路美穗子，此时正代替了所有人再次承受了教练的怒火，维持着弯腰道歉的姿势，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悲廖，角度限制下根本看不见面目的表情。
房间内的气氛随着久保贵子的离去不再肃杀，却令人更加难受。
那些责骂与愤怒，本应宣泄在她们任何一人的身上，而绝不应该是她们的captain。
“…captain？”
那名部员更加担忧地又唤了一声。福路美穗子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便自然包括紧握着的双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面部表情，却都看见了隐隐颤抖的肩部。
那名部员神色更加痛苦，径直走向美穗子的身边：“captain，对不起，我…”
“对不起！！华菜！！还有大家！”
福路美穗子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泪脸。
所有人再次呆住。
“我…我又把事情弄得糟糕了…完全没处理好…那样的情由我应该早点想到的！呜…是我把教练气成那样的…而且…去年也是我没有带领好大家，才……！！”
美穗子各自睁闭的两只眼睛不停地流下泪水。她不停地擦拭脸颊，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
“都是我……呜呜……对、对不起…我…我真是没用的部长……我…我…呜呜……”随着哭声越来越重，美穗子已经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无法说出。她的身躯明显开始渐渐失去控制，先是一只手搭在了那名部员肩上，随后整个身子崩溃般在痛哭中无力滑落。
（开——什么——玩笑！！）
池田华菜一把接住Captain下坠的身躯。她的动作十分用力，眉目痛苦地拧结在一起。
她是池田华菜。
二年级，风越女子高校游戏部员。风越仅次于福路美穗子的强大选手，去年仅以一年级的资历登上豪强校风越的首发。
然后，惨败于天江衣。
换句话说——她就是风越如今仅存的，罪魁祸首。
那个本应该、最应该被责骂的人。
“Captain！请不要这么说！谁都可以道歉，可绝对不能是captain你啊！！”池田华菜几乎是吼着喊道。“你知道的！那场决赛，是我把队长打出来的胜势葬送掉的！”
“不……呜……可是，那是我不该去莽撞和龙门渕同学打对换，把你们丢给天江同学…”
“什么啊！captain你可是顶着两个人解决了那个龙门渕透华的！那是她们的部长和指挥者、去年个人赛的县冠军！无论让谁来评价都是正确的选择！”
“不…那样做的话就把一切压力交给华菜你了啊…我没有考虑到太多事情…是我逃避了责任…早早离场…什么都没有做到…呜…”
“Captain又在这么说！Captain难道是想说，在那种时候将不该将整个战场托付给我吗？我难道不应该去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吗？不，我应该的，那时候我应该接手剩下的局面，我更应该打败天江衣！我应该的，我可以的，但我没做到啊！是我没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情啊！”
“不…华菜…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我把华菜送进了那种险恶的环境，那一切…不该发生的…我根本不该让它发生的。我真的应该提前察觉到的。不要再说了。这种重复了太多的对话，是没有意义的。”福路美穗子拭尽眼泪，渐渐冷静下来。“华菜，你听着。是我带领风越走向了失败。这是我所知道的事实。不管华菜你怎么想，我绝对不认为华菜做错了什么，这也是事实。如果我更加保守一点，慎重一点，或许接下来还存在着某种胜机。即使现实没有如果，也没有人会知道另一种结局，所有人也都我们去年失败了，而所有人都明白我们本不应该输。”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
池田华菜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说什么。
因为在captain的眼中，一切…就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福路美穗子轻轻摩挲着华菜的脸庞，然后看向房内的其他人。
“大家…请千万不要感到自责。我熟悉你们所有人，正如你们熟悉我一样。你们每一个人都如此耀眼，是我力有未逮，不能照顾好所有的方面。但是，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接下来就是又一次全国大赛。虽然我做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是衷心希望能获得大家的支持…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福路美穗子向挂钟的位置看了一眼后，微微欠身，也离开了房间。
“刚才…所有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目送着captain的离去，池田华菜的脸色渐渐由惘然转化为铁青。
她紧咬着下唇，眼眶里噙着泪珠，面目分外地扭曲。
“我问你们…80人的游戏部，对每一个部员都能准确叫出名字和职业，对每一个部员的状态与训练进度一清二楚的人是谁？”
“…captian。”离得最近的部员立即回答。
“我再问你们，游戏部一整层楼的部室和几十台的器械，每天都在打扫养护的人是谁？”
“…captain。”同一个部员犹豫了一下。
“每次午休，还有部室活动时间，都亲自给每一个驻留部员做美味可口的饭菜的人又是谁？”
“还是captain…！”另一名部员脸色苍白。
“游戏部这些部室的维护打扫，本应该是低位的部员轮流负责，却永远是captain一个人在做。后来甚至用着不麻烦大家的理由，直接在游戏部做起了饭。”
“每一天游戏部的活动时间，captain都在做什么？清洗，打扫，做所有部员的午餐晚饭，最后剩下的时间全部都用来指导部员、推演战术。”
“开什么玩笑！她才是风越的核心！我们的captain！风越最出色的选手！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比captain还重要！可captain把她的时间都用在了我们身上！”
“captain把所有的所有，都托付在了我们身上。她就是如此相信着我们，认为我们的存在始终可以比她更重要。那我们呢？全国大赛，我们到底能不能回应，captain的期望？”
池田华菜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微微发红。
“绝、对、能。”
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喉中却压抑着源源不断的嘶吼。
她们必须打回全国。
从一年前开始，便没有了任何退路。
…
会议室外，过道里被明朗的灯光笼罩着，全然不见房内肃杀沉重的气氛。
“中午好，captain。教练的训话已经结束了吗？”
“中午好，小原同学。结束了，有点辛苦呢。”
“马上就是县预赛了，应该是交待了很重要的东西吧。虽然很辛苦，但是请前辈们加油。”
“拥有这样的心意我很感谢。不过，昨天我检查数据的时候，这周周常训练指标里小原同学的额度豁口似乎有些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啊，啊，所以我才在午休的时候来部里嘛！我这边我能自己解决的，captain请好好在全国大赛里带领前辈们吧~”
“那么要来吃午饭吗？虽然没有登记，但是今天的份量还有盈余呢。”
“那个就看情况啦。虽然现在还没有吃，但Captain知道的，今天中午我可能会比较惨…希望到时候有时间吃到吧。”
“那就祝好运啦。”福路美穗子挥手告别在过道里偶遇的部员，继续向厨房走去。
但如同过道里本来不应该出现的小原优果一样，厨房的门后也意料之外地待着另一名部员，平野夏铃。
在福路美穗子的记忆里，平野夏铃虽然不是第一梯队前三甲里的人，但今天午休的时间也会来部里帮助文堂星夏的训练。可是…这里是厨房。
流水声哗哗地响着，房间里的少女正在水池前忙碌。
“啊…captain？”平野夏铃听见福路美穗子的进门声，有些被吓到，显得十分慌张。“部内会议这么早就结束了？不至于吧，应该是在做全国大赛以前的Final Check吧？…改日程了么？还是教练临时有事？”
但她很快便又认命般叹了口气：“好吧…对不起，captain。请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我以为你们没这么早结束的。”
“即使是那样，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平野…是你的话，就别再像后辈们一样计较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了。”
福路美穗子依然有些哀伤。
和小原优果不同，平野夏铃说的那几句话无论是对部内的事务还是美穗子本身而言，都像是出自极其熟悉这一切的人之口——因为的确如此。平野夏铃，三年级，前任部长·平野凉香的堂妹，资历与活跃程度都无可挑剔。不过，属于只专注于个人赛的单挑型选手，并且部内排名也只是17，并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到之前的会议之中。
“不重要…吗。”
平野夏铃苦笑了一声。
“那么，就当做全国大赛期间的特例怎么样？反正…这可能是我最后为风越出的一点力气了。我也已经三年级了啊。”她坐上厨房里水池的边缘，自嘲地说道。
“请不要这么妄自菲薄呀。平野也有个人赛需要去努力啊，那里的战绩也是属于风越的荣光。接下来还有秋季大赛呢。”
“哼。还是这副样子呢，captain。”平野夏铃语调有些哀怨。“但这次captain是对的。既然会议这么早就结束了，我现在是应该去找文堂的。”
她挂着无奈的表情从桌台上滑下，关上水阀后利落地向厨房门口离去。在经过刚想再说些什么的福路美穗子时，平野夏铃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
“都交给captain了。”
平野夏铃的脚步没有停留。走出门口时，她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没有再说些什么。
在她不曾回头望去的房内，美穗子的背影伫立在原地。
“…请交给我吧。”
福路美穗子喃喃说道。
她从今年4月开始正式接任部长，而从那开始风越游戏部每个人都亲切地尊称她为“captain”。
她从未有过类似的授意，可无论是新生还是老生、上位者还是一般部员，都发自内心地这么称呼着她。
因为她们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地相信着她，无论是作为部长、ACE抑或是captain的她。
可是她，真的能回应她们如此恳切沉重的期望吗？
不能。
永远不能。
所以她一直竭尽所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