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哈！”
冰凉的井水洗濯着脸庞，一阵秋风，夺走脸庞温度的同时也麻痹了知觉，通红的眼眸也不觉得有那么难受了。
再度将双手放入装有井水的盆中，小心地捧着水，我有些呆愣地注视着它们缓缓从指尖溜走。
咕噜咕噜咕噜——
水烧开的声音。站起身，朝着装有茶具的柜子走去。熟练地将开水与茶叶混合，再将红茶倒入两个杯中，我便端着它们离开了厨房。
——我来帮你吧，莱特。
伤心……难受，这些感情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就不再困扰着我了。
虽然，一旦想起瑞丝塔……多少鼻子还是发酸，毕竟脸庞还残留着那阵炽热的痛楚。但，此时重要的已不是那件事了。
小心，脚步却又些许加快，穿过走廊来到了爷爷一如既往坐着的那个地方，在那里，今天的客人正等着。
兴奋，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有些害怕，就是这样复杂的心情在内心交织。当看到他盘着腿正经地坐在那里时，我便不想再耽搁，立刻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弗卡老师，让您久等了。”
将放有茶具的盘子放下后，跟着坐下的我将茶杯递到了弗卡老师面前。
“请用茶，老师。”
“你真是太客气了，莱特。”
“不，能见到弗卡老师、是我的荣幸。”
低头，我发自内心地向弗卡老师表达敬意。端着茶杯，一时半会没有把茶放到嘴边的弗卡老师，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打量着我。
“茶，虽然说是趁热喝会好吧……”
这么说着，弗卡老师把茶放了下来。
“但，在喝这杯茶之前，我想和你说点什么，莱特。”
“是。”
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但在那之前，我也清楚弗卡老师在作为我崇拜对象之前……他，还是我现任的班导。
只是为什么班导会千里迢迢离开学校跑到我这里来呢？
已经明白了弗卡老师来这里的理由，不、那大概是理由之一，不过我仍对他的到来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在过会老师都会一一道诉吧。这么想着，我便沉下心，静静地等着老师发话。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莱特。”
“……？”
对弗卡老师突然的感慨，我的脑筋没有转过来。
“不，这只是感慨而已……算了，我想和你直说大概也没关系吧，而且本来一开始我就没认为你真的是个吊车尾的孩子。”
弗卡老师微微一笑，但我仍是一脸疑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整理着思绪的弗卡老师先是打量打量了我，然后将来这里的目的娓娓道来。
“临时班导姑且也是临时班导，来这里，我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的。本来这件事是要与监护人一同谈话的，但你爷爷目前也在王都被事务缠身，所以就面对面直接和你说吧。”
说到这里，弗卡老师的双眸露出了严肃的眼神。
“第一次进修意愿的调查，为什么你只字不写，莱特？”
“……”
因为我没有意愿……如果是之前的班导来问我的话我大概会这么说吧。再者说，那个班导也绝对不会管我这个吊车尾吧，自然我也不会想到真的……真的会有老师来询问我这件事情。
眼前是我最尊敬的人，对此我不想敷衍回答，却也无法回答……头，也就这样低了下来。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是你的前班导，你打算怎么回答，莱特？”
“这、这……”
弗卡老师的话总是那么出乎意料。
“没关系，就如实回答吧，我希望能听到你的答案。”
弗卡老师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那……定是真实的心声。
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我想试着与弗卡老师的对视。
“……！”
我，愣住了。
弗卡老师……他，正无比认真地看着我。双手放在膝盖，盘坐着的他眼神中只有耐心。不急，不躁，他、是真的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
“我、因为……”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但，咽了咽口水，握紧拳头，我将真实的心声道出：
“因为……我没有才华。”
最重要的第一句话说出来后，剩下的言语也从嘴中一句句跟了出去。
“全年级吊车尾……无法使用玉石，再者也没有办法与任何人交流……我……什么都做不到。”
事实。
最残酷的，莫过于如此贬低自己的话……却是千真万确的、真相。
“……”
弗卡老师没有说话，对此，我轻轻叹一口气，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是对气氛感到尴尬呢，还是自嘲？
不知道。
我只感觉到一股脱力感，我的世界渐渐染上了黑白。一句又一句的事实像是在一点一点抽走我的灵魂，从自己嘴中说出……那种实感，那种痛苦，比从任何人嘴中听到要残忍千倍万倍。
可，我又能做什么……又能怎么说呢？
“我认为、我……如此没能力的我，没有资格去填写进修意愿吧，或者说……即使填写了进修意愿也没有意义，毕竟不会通过。”
“你对自己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莱特？”
弗卡老师抛出了疑问，但世界被染成黑白的我，视野里已经看不清弗卡老师脸庞了。
“嗯。”
后颈牵引着重如铅的脑袋，我愣愣地点点头。
“莱特。”
耳朵传来了弗卡老师的声音，可不知为何，我觉得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的那样，朦胧而无法听清。
“你喜欢我的书吗？”
黑白的世界，一束微光照亮了视野。
“……喜、喜欢，非常地喜欢！那样质疑真相的精神，还有弗卡老师在里面说的话，我全部都超级喜欢！”
一瞬间。
抛开了学校所有的事情，是的，就和平时读书的时候一样，完全陷入书籍的海洋里，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行动，忘记了一切，那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情，发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径直地通过喉咙、嘴巴，就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但是你知道吗，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依然被不少人厌恶、不，应该说是被不少人针对，莱特的话，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吧？”
弗卡老师苦笑着，但对此我却是拼命地点头。他看着我的眼神，从这一刹那开始就变了。那不是个大人看着孩子的眼神，至少我能感觉到，与别的老师，甚至是爷爷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那是什么……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疑惑，第一次没有读懂的眼神，但我却从这个眼神里感到温暖。注视着我，眼神里流露着认真的弗卡老师，视线开始游离到遥远的地方。
“被人追杀，逃亡，昨日的伙伴今天可能就是敌人，担惊受怕，那个时候我过着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每一天。”
语气发生变化，弗卡老师握紧了拳头。
“但，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研究。即使没有任何人认同，即使所有人冷眼相对，我都义无反顾地做下去……莱特，你知道为什么吗？”
努力试着跟上弗卡老师的话并思考，可最后却无法得到弗卡老师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那样的绝境下我只知道是“坚韧不拔的意志”驱使着人们奋斗，可这、终究，不可能成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
沉默，我只能摇头。但弗卡老师对此并不意外，他轻轻地叹口气，视线远眺，望向火红的天空。
“因为我相信着自己。”
相信、着自己？
“没有人认同也好，与所有人为敌也好，甚至会死也罢，我都相信着自己，相信着自己的能力，相信着自己的判断。”
“可、可是如果，这么做是错的呢？”
“那到底什么是对的呢，莱特？”
我的疑问……却被弗卡老师这么一句反问扳回了。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问倒，脑子过热运转却始终无法找到答案的我就这么呆滞地愣在原地。
“正确与否，根本就没有一个判断准则，莱特。”
道诉自己的答案，弗卡老师低下了头，像在思索，像在……回忆。
“当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所认知的一切时，这就变成了一种责任了。因为必须研究下去所以研究，这是我对自身能力所背负的责任。”
抬起头，弗卡老师的双眸笔直地注视着我。
“既然有这样的能力，我就有这个责任去完成它。”
像是对自己说……不，此刻，应该更多地是向我诉说。
“可……可。”
意思……懂是懂，但是。
“我并没有玉石方面的天赋和能力，这样的我……”
弗卡老师是有能力，而我却和学院里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我……
“是谁以入学考试第一名进入格雷尔玉石学院的，莱特？”
“弗卡、老师……但，但是我现在——”
“你不会想说你现在已经吊车尾了所以不行了吧？就那样故意做错的几个题目你以为能掩盖什么吗，先说一句你入学为止到现在的试卷我可是全部看过了。”
把我想用来狡辩的话全部封杀，弗卡老师已经看透了一切。
“可……完全没有任何人信任我，同学都是冷眼相对……我……”
“刚才我说了吧，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莱特。”
“可是……”
“没有‘可是’，莱特。”
啪——
手，弗卡老师的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弗卡老师的模样出现在了极近的距离，被他那双认真的棕瞳所凝视，我完全愣住了。
“你有才能，而且是不得了的才能。”
我有、才能……
“但、但即使是笔试，也没有任何意义吧……不会使用玉石的话进修意愿什么的也……”
“如果我说，即使不会使用玉石也有可以通过的进修意愿选项，你会怎么办，莱特？”
……欸？
“这、这怎么可能……学校里的话不是规定进修意愿必须是通过玉石测试考试才——”
“真的是什么都能完全记住呢，不拿出切切实实的证据你是不会相信的吧？”
苦笑着，有一半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弗卡老师将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收回，并从自己带来的文件中抽出一份资料。
“我也就不念了，自己看最关键的那一行吧。”
“……好的。”
接过弗卡老师递过来的文件，事不宜迟我便立刻开始了翻阅。
进修意愿填写……嗯修改……还有，等等，这、这个是！
——国家级玉石术士作为导师可推荐一名学生作为自己的助手展开研究，研究若获得成功学生将直接晋升高年级学习相关的玉石知识，进修意愿选择将由导师进行选择。
这、这个是真的吗！印章，印章……
“学院的印章在最后一页右下角，莱特。”
一眼就读出了我在思考什么，而我也自然顺着弗卡老师的话翻阅。是的，最后一页確確切切有格雷尔玉石学院的印章。
换言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但、但是……为什么是找我说这件事，我……”
握着文件的手在颤抖着，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视野变得黑白的世界，我仍然无法相信。
“有一个学生多次出入图书馆，不止是历史系，只要是书他几乎都看。他博览群书，如饥似渴地从书中汲取着知识。”
弗卡老师的声音，开始描绘我眼眸中的世界。
“他以年级第一的笔试成绩被录入学院，却因无法使用玉石导致无人问津，甚至遭人冷落，只能独自哭啼。”
眼睛开始能看见颜色，火红色的天空，夕阳；鼻子开始能嗅到味道，秋风，还有茶香。
“但，这些所有都不能抹灭他有能力的事实。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眼眸深处对知识的渴望……那绝对远超同级者数倍。”
弗卡老师的语气坚定，不，从他谈话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说出的话语。
“那个学生就是你，莱特。”
弗卡、老师……
“让我成为你的导师，然后由我举荐你吧，莱特。”
又一次，弗卡老师的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我……”
鼻子，发酸；泪珠，摇摇欲坠。
严重的不自信……不，我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会真的发生在我的面前，是的，就像梦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呢，弗卡老师……我，明明，比起那些既能使用玉石法术又拥有头脑的人差那么多，为什么最后还是……”
“我从来都不认为可以使用玉石术的人有多么了不起，也完全不认为无法使用玉石术的人就一无是处。力量，从来都源自人本身，而非身外之物。莱特，看着我。”
“弗卡老师……”
不自信，却在这一刻，我毅然决定直视弗卡老师的双眸。
棕色的瞳孔，像发现了宝藏一样闪闪发光。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这个眼神中感到温暖了。
“我会选择你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你是有能力的孩子，你将来绝对会发光，成为国家人才的！我相信我的选择，我更相信你可以！”
和别人不同，和所有老师不同……这个眼神，似曾相识……啊……我，想起来了。
——他会为了一个问题研究到深夜都不睡，即使受到同学的冷嘲热讽也绝不放弃，对朋友也是那么温柔体贴……我的朋友莱特是了不起的人！
和葵莉一样……这是……
“相信你看过的那些书！相信那些在你脑海里融会的知识！莱特——”
认同我的眼神。
“相信你自己！”
砰砰！
心脏猛烈地跳动，脸上，唇在颤抖。
“唔、唔唔……”
忍不住了……我……终于……
“呜呜呜啊啊啊……”
泪水，涌了出来。
“谢谢你……老师、弗卡老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啊……我，我……”
哭了。
这是真的……我，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事实……我一直尊敬的老师……弗卡老师认同了我……我……
“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莱特。”
“呜呜啊啊啊……呜呜啊！”
“从今以后，就相信自己的能力奋斗吧，莱特。”
“不用在意了也可以了吗……我，可以放开手去做了吗……”
“啊，笔试成绩年级第一也好，看书也好研究也罢，都放开胆子去做吧莱特！”
沉重的枷锁……当弗卡老师将那些全部扫去的瞬间。
我的世界，重新染上了色彩。美丽，闪烁，那些我所渴望的东西不再是遥远而触不可及，而是近在眼前，伸手就能紧紧握住。
泪水，将所有的不甘与痛苦包裹，从我的内心中一一送走。
抓着弗卡老师的双臂，痛哭着的我，胸口深处却更多了一份坚定。
“弗卡、弗卡老师……谢谢你……谢谢你弗卡老师，我……”
“先别哭了，莱特，来，拿好这个。”
拍拍我的肩膀，弗卡老师把我扶起来后，便把夹着信封的纸递给了我。
进修意愿，申请表……
“看完这封信再填好它，我会在两天后的会谈室等你最终答复的，莱特。”
弗卡老师露出笑容，而接过了进修意愿申请表的我立刻擦干泪水。
“是！”
响亮，铿锵有力的声音，我答复了弗卡老师。
“很好，那这样我就能放心了，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傻事。”
“啊……好。”
回想起前天自杀的傻事，一时间我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
“好的，也差不多了，这茶……抱歉，我现在就喝完。”
“不，不用的，弗卡……老师。”
小小的举动，即便是已经冷却的茶水，弗卡老师也毫不嫌弃，一饮而尽。
尊敬……对我付出努力的认可，对我的，尊敬……
谢谢你，弗卡老师。
“好了，那我就先回去继续研究了。”
将手中的茶杯放好后，弗卡老师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那么再见了，莱特。”
“啊……啊！等，等一下，弗卡老师！”
看着弗卡老师即将离开，停止哭泣后的我思路也终于清晰，没有犹豫，我立刻将刚才没提出的疑惑道出。
“我已经如此低调了……究竟，弗卡老师究竟是怎么注意到我的？您和我的一面之缘到底……”
是的……成绩吊车尾，也不惹事，每天在每个老师眼里都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我，弗卡老师究竟是……
“哈……真是个不弄清楚真相就不肯罢休的孩子啊……究竟像谁呢？”
“……？”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弗卡老师转过身。
“莱特，我们以前可是见过一面的，在图书馆里。”
夕阳下，弗卡老师的背影拖得老长。
“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我向你提的问题。”
图书馆……提的问题……啊！
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某一天……很久很久前，在太阳夕落前为了能在图书馆闭馆前把借书期将至的书还回去而在图书馆奔跑的时候，我……撞到了一个人。
——喂喂喂，孩子，在图书馆狂奔可不好啊。
散落一地的书，那个男人却还耐心地帮我捡了起来。不过，在捡起了其中某本书时……那本由著名学者撰写的《玉石术圆理分析》时候。
——孩子，读这么多书，你是为了什么？
我那个时候的回答……简单明了。
——当然是为了用自己的双眼……
“为了……为了用自己双眼……”
回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我的眼眸盈满泪珠。
“亲眼看尽这个世界——！谢谢弗卡老师！”
“不用谢，莱特，那是本来就在你自己身上的东西。”
推开栅栏，弗卡老师远远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等着你的答复，莱特。”
“是！”
最后一声铿锵有力地回答，含泪，我向着弗卡老师深鞠一躬。
“谢谢你！”
第二幕 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