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布朗克斯区停留了几天。
最初的计划是从纽约直接前往汉堡,但弥撒与诺兰德提出想先去一趟法国。
虽然弥赛尔有些不满,发着“我们可不是去玩的”之类的牢骚,却被约瑟夫堵得哑口无言。
“…虽然入境方式有点问题,但实际上我们就是去旅游的啊?难道你还真想搞点大新闻,好对起这个记者的假身份?”
他这么说着,嘲讽地晃了晃手里那张《时代故事》的假记者证。
恼羞成怒的弥赛尔当即没收了他背包里全部的啤酒,并抄起枕头把他残忍地毒打一顿。
转瞬到了乘船的日子。
“嗯、嗯,莎拉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另外用洗衣机的话,要注意电。还有,如果贝德和罗伦来找你学画的话,我的抽屉里有两张蛋糕换购券,拿给他们吧……也不要太担心你叔叔的事,要以学业为重……还有还有,有空记得把圣像擦一下…”
蒙蒙晨光落在旅馆木质的前台上,在老板无奈的凝视下,弥撒终于放下捧着半天的电话听筒。
“谢谢你、”少年吁了一口气,仔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放在桌上。
“……这小孩,怎么好像别人的老妈一样。”旅馆老板嘟哝着,头也不抬地将硬币随手扫到了抽屉里,继续盯着手中那本厚重的书籍。
诺兰德注意到,虽然人造革的书脊都磨得起了毛刺,但老板那苍白的指尖揭过书页时的动作,却很是轻柔;那本书封面斑驳厚重的大字,仍透着一股铅华洗尽的庄严。
《资本论》,卡尔·马克思著,欧内斯特·翁特曼翻译。
旅馆老板注意到青年探究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将书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柜台下面。
“马克思的著作。”诺兰德出声打破了微妙的尴尬。
“是的…嗯,这是我朋友留下来的,闲来无事就看看。”老板耸了耸肩。
“你是一名共产党?”诺兰德突兀地问道。
旅馆老板肩膀明显一紧,眼中闪过一抹野兽般的警惕,但随即,他又瘫在了座位上,垂着眼眸发出一声叹息。
“这条街上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他自嘲似地耸了耸肩,答非所问地说道:“人们在夜里像彷徨的游魂,在白天像迷茫的牲口;也许他们有住的地方,有吃也有喝,可以读书…虽然这一切都很简陋,但排除那些龌龊和龃龉,看起来还算凑合…但唯独没有…”
“希望。”诺兰德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的,希望。希望是精神的食粮,哪怕若即若离,时远时近,但我们曾经拥有。”老板点了点头,幽幽说道:“十几年前,我们在劳动节举行游行,吸引数万人…白人,黑人,拉美人,亚裔,全部联合起来了,资本主义妄想用诸如种族隔离的手法去瓦解阶级概念的无耻阴谋被揭穿,”他有些激动地长出一口气,“在这布朗克斯,在东哈莱姆,在布鲁克林下东区,在一切贫困与苦难存在的地方,人们团结起来,试图改变。甚至多所大学都建立了共青团,成千上万的学生加入了青年大会。”他耸了耸肩,颓然地瘫坐下去,“而这一切都渐渐消逝,在湍流的时间里。”
诺兰德想起来,在去年,新闻上经常报道某些人违法《史密斯法》被逮捕监禁。这部所谓的外侨登记法以防止颠覆活动为借口,成为打压共产主义者的一杆明晃晃的刺刀。
虽然宪法规定了“自由发表言论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但怎么解释那就是最高院的自由了,于是他们就在前年确定《史密斯法》符合宪法。
诺兰德没有接话,他拉过身旁的弥撒,默默地向门外走去。
思想与意识的大潮仍会激荡,也许这将是整个二十世纪的主旋律——他如此确信,因为这星球上正碰撞的两种声音是如此振聋发聩,因为他在那旅馆老板的眼底看到一抹未熄的余烬。
一念及此,他悄悄攥紧了少年纤细的手掌。
“诺兰德……我不太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的,”诺兰德看着少年困惑的模样,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尖,“但不要因此而改变……话说,你怎么看待这里呢。”
弥撒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思忖片刻,说道:“在你的书上可没写纽约也有和西街差不多的地方……不过,虽然这里的人和我一样穷,但与西街的人们可太不一样,希望他们也可以相互帮助,越过苦难与彷徨。”
诺兰德无言地点了点头。朴素的良善,还有对他人关怀,在他看来,这些是远比那些声音更为宝贵的事物——崇高与宏大的叙事就像风暴,无一不是冷酷的,而对微小的生命而言,咫尺间的温情才是阳光和雨露。
放眼向前,在阳光洒落的街角,早已和约瑟夫在那等候的弥赛尔正咬着一块三明治,向着他们挥手。
登上离开布朗克斯区的巴士,诺兰德最后回望了一眼这条街道。
明亮的晨光中,人们从那些斑驳的楼房里走出,或是行色匆匆地奔向工作地点,或是在街边的店铺中买上一杯咖啡。一切显得那么平凡,仿佛夜色中的萧瑟与沉沦只是泡影。
这些庸碌的人们,唇角弧度恰当的笑容,掩不住疲惫的神色,以及瞳眸深处的木讷。
他们有形形色色的族裔,杂七杂八的身份,成年人疲于奔命,为了一口面包一根香烟;而游荡的青年人,则任由浮躁、歇斯底里的情绪与暴力,一点一点摧毁着他们眼中的世界。
从布朗克斯区到新泽西港,有将近三十公里的路程,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才来到了布鲁克林邮轮码头上。
海浪拍打在水泥墩上,在阳光下溅起阵阵闪光的水珠,潮湿的海风拂过,带来远方汽笛悠长的鸣响。一艘巨大的货轮正缓缓驶离港口,其汽笛又嘹亮地鸣响两次。
据说这是帆船时代留下的习惯,汽笛的三次长音吹鸣,分别有着不同的含义——第一声是对海之女神的誓言,第二声是对天空之神的忠诚,第三声是对恋人与妻子的告别。
在韦拉札诺海峡浪涛微涌的水面上,形形色色的船只离开港湾,向着北大西洋进发。
而邮轮码头上,正停泊着一艘长达三百米的巨型邮轮,水线以上的船体漆成了黑色,密布镶嵌的舷窗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好像一圈环绕舰体的珍珠项链;有数层楼之高的上层建筑顶端,三座雄伟的烟囱微微向后倾斜,呈现一个优美的角度。在它开阔的前甲板上,耸立的桅杆直到舰首紧系着一根缆绳,上面挂满了海事信号旗。
舰体前端的右舷上部,漆着这艘巨轮的舰命——“QUEEN MARY”。
“玛丽皇后号,很有名的高速邮轮,直达英国南安普敦,我们在那换乘到法国。”约瑟夫一手挡着阳光,抬头眺望着这艘巨轮,钦佩地感叹道:“你绝对无法想象,这艘八万吨排水量的巨轮能跑出三十二节的高速。在大战的时候,她总共行驶了百万公里,运送超过八十万官兵。”
“我们住二等舱,四个人的床位正好。”弥赛尔说着,突然眼珠溜溜一转。
在他身边,弥撒正捧着一个加了双倍芝士的热狗小口啃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喜悦和期待。
弥赛尔见状,拉着他爽朗地坏笑起来,“话说回来,听说这艘船因为经历过世界大战的缘故,上面有的房间时不时闹鬼……不过我们可是带着个神甫呢,应该不需要担心吧?”
“……当然?”弥撒困惑地愣了半晌,不太确定地轻声应道。
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只是觉得手里的热狗不那么香了。
“行了,快点上船吧。”约瑟夫翻了个白眼,给弥赛尔的后脑勺敲了个爆栗,紧了紧自己的背包向着安检口走去。
对于弥撒而言,距离上一次乘船横渡大西洋已经是太过久远的事情了,当他踏上邮轮开阔的甲板,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邮轮的二等舱室在甲板上层,里面有着舒适的双层床位,以及独立的卫浴和一些必要的家具。
当四人经过大堂来到房间,将自己的背包纷纷放下之时,一名佩戴工作卡的服务人员走了过来,从衣橱里取出了四套PDF船用救生衣,告知他们一小时后将进行逃生讲解,以及突发情况时的疏散集合点。
弥撒捧着救生衣,有些好奇地来回翻看。
诺兰德则注视着离去的服务人员,歪头对弥赛尔问询:“我说,老板,邮轮二等舱的票价可不便宜吧,怎么舍得了?”
“这一趟可要差不多一个星期的路程,四个人一间房正好讨论一下计划。”弥赛尔露出了有点危险的笑容,“在纽约那几天里我想办法联系了汉堡一家航运公司,这个暂且不提……总之,虽然住在这,不过我想大概有一半时间我们会在甲板下面的舱室活动,尽可能地掌握船上的行动方式,而且船员宿舍应该在那,他们之中有的人经验丰富,我们需要了解一些相应的情报,最好是去过但泽港的。”
“这也太可疑了吧。”诺兰德挑眉,“另外,那是格但斯克。”
“…好吧好吧,等会的逃生讲解要认真听。”弥赛尔翻了个白眼。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接受了例行的逃生讲解,从PDF船用救生衣的穿着方式到紧急逃生路线,以及集合地点的布置不一而足。做完这一切后,工作人员宣布将在半个小时后开船,四人就跑到了前甲板上吹风。
从这里望去,沿岸风光尽收眼,当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响之时,巨轮缓缓倒车驶离泊位,完成掉头后向着韦拉扎诺海峡驶去。
随着航船掠过总督岛的沿线,其后的那座拥有“自由”之名的小岛出现在人们眼前。
清澄的阳光穿过云霭,挥洒在浩瀚的海面上,云飞浪涌的岛屿,壮丽的女神像矗立其上。
她头戴象征七大洋与大洲光芒的冠冕,向着苍茫天穹把火炬高擎,左手捧着厚重的《独立宣言》。
背抵纽约繁华天际线的她,曾是诗人埃玛·拉扎罗斯眼中的流亡者之母。
埃玛·拉扎罗斯,这名弱不禁风的犹太糖商的女儿,曾目睹遭沙俄屠杀的犹太人逃难至此的凄惨景象,无可按捺的悲悯与激情,最终化作神像基座上那撼动人心的十四行诗:
虽然不像希腊巨大的铜像
以压倒一切的形体雄视四方
却别具一格,将屹立浪涌霞飞的海岸
她的名字是流亡之母,她的火炬
是牢笼之光
灯塔般的巨臂
燃烧着世界的希望
柔和的目光
号令两大都市港口的空中桥梁
古老之乡,保持你历史的壮观
她静穆的双唇呼喊:
把你的疲惫、贫困
那广大民众对自由呼吸的向往
那丰饶海岸给不幸难民的庇护
风雨颠簸过后的无家可归,统统交给我吧
我高擎明灯屹立于黄金门廊!
诗的名字是《新巨人》。
在那些怀揣理想之火,热爱自由并向往新生活的人手中,这庞大的联邦国家一如巨人崛起;也许在那些远去的岁月,她的确曾是蒙受苦难的人们心中的一片理想之地。
但现在呢?眺望着那尊壮丽的神像,诺兰德却不由想起旅馆老板失落的呓语,想起罗斯特那双深邃而浑浊的眼睛,还有加亚神甫缄默的呐喊。
当理想主义者们瞩目星空,不辞粉身碎骨地蹒跚前进时,又有多少龌龊之辈在暗中攫取世俗的利益,谋划着金钱与权利的格局呢?
诺兰德微眯着眼,看着手中香烟的雾霭随风飘向那座城市。
渐渐地,当邮轮穿过韦拉扎诺海峡,他准备带弥撒回舱室,转头却发现刚才还在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不远处,和一群小孩子凑在了一起。
“再见,美国!”
“再见—!”
一群孩子冲着愈来愈远的纽约市高声呼喊着,弥撒也雀跃地蹦了起来,挥舞着自己的手帕。
这份纯真的喜悦,撩动了人们的心弦,一阵又一阵欢呼的声浪席卷了甲板,向旅途致以祝福;有情侣热情地拥吻,有二战时期的老兵轻轻抚摸胸前的勋章,穿行的工作人员也不由地挺直了脊梁——他们为这艘船而骄傲。
孩子们眼中的世界是纯粹的,但也只有和平,和平才能灌溉这纯粹之花。
而在朝鲜,战火仍在延烧。意识形态的斗争,让整个欧洲岌岌可危。新一轮的核试,紧锣密鼓地展开。麦卡锡主义的盛行下,学者、作家们被诬告,被迫害,任何“可疑的”书籍与杂志都被焚毁。
在这样的潮流中,想要恪守正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看着这些纯粹的孩子们,诺兰的简直无法想象,未来他们也将被染上那些癫狂的颜色——那会是多么让人无奈的景象。
“再见,美国。”良久,他望着自由女神渐渐远去的火炬,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