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掠的浮云与稀疏树影渐渐清晰,急促的呼啸也变成钝缓的轰鸣。
——咣当—咣当—咣当。
进站前的列车就像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边用拐棍敲打着地面边健步如飞地冲来。
罗斯特·马丁慵懒地靠在座位上,此刻他已换上了一件不惹眼的呢绒风衣,也摘下白面具换戴了一个普通的康复面罩。他头抵窗边,也不顾被压塌的帽檐,只是用那双浊眸眺望着远方的城市。
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楼大厦,像一座又一座生涩的雕刻落成在凡俗的日子里,填满天穹与大地之间的沟壑。直入苍穹的塔冠在雪风中勾勒出一道庄重而枯燥的天际线,稀疏流云轻柔涌动于楼群间的罅隙,在天空交绘着蓝与白的陈迹。
数年前,在楼群尚未如此密集的时候,这幅城市风光画还多少蕴含着美的变幻,现在只是愈发地僵死了。
只有在列车穿过城西的旷野时,他的眼中才闪过一丝光彩。
那座熟悉的小教堂依然与六年前一样,斑驳的外墙已有带着焦痕的红砖曝露,尖顶与十架也锈上雨痕和铅红。屋顶,门阶,以及墓园中矗立的石碑铺覆着轻如丝绒的浅雪,连着那些错落随性的平房,仿若一连银色的雪雕粲然闪耀于白桦林下。
早年的时候,他曾在那里渡过一段难忘的时光。
教堂的神甫是一位热心善良且富有幽默感的老人,带着瘦弱的男孩一起过着简朴的生活。那孩子虽然才是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表现出体恤他人的可贵品质。
饶记得他每天清晨都会帮寄住在教堂的人们准备早餐,还会特意为自己打来温水用干净的毛巾擦拭脊背,那束毛茸茸的马尾会随着他稚拙而温柔的动作在晨光中飘摇。
那个时候,自己背上皮肤因为烧伤总是在多年间反复溃烂,经过那段时间的悉心照料,竟也渐渐愈合了。
“加亚,还有弥撒,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低声的呢喃着,面罩下深邃的眼中蕴含着一丝期待。
一想到那孩子天真的笑脸,以及盈溢阳光的纯蓝眼眸,他便觉得自己曾承担的所有苦难都被赋予了值得自豪的意义。
———呜——呜。
悠长的汽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列车速度渐慢,驶入钢构的月台。当车门打开,十二月的寒风掠过攒动的人群扑入车厢,裹挟着的零星雪片在年轻人炽热的面颊上化成水滴。
伴随着脚步踏在钢板上声响,人流渐渐涌出列车,罗斯特就吊在队尾不急不慢地走了出去。
“到这座城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么小的站台完全不够,而且它也太老了。”打量着不远处鬓发苍白的老站长,他喃喃自语着走下了铁架桥。
六年前这个车站的站长还没这么老,至少看上去如此,而左边那排长房子的生意也还没这样冷清——他还记得那儿有个卖美味拉面的档口,老板是个姓田中的东方人,总是在额头上扎着一条拧成股的白毛巾。
这么久过去了,塞农市的一切都在改变,但他可以肯定,那位站长迎接旅客时和善的笑脸,以及田中老板引以为豪的拉面的香味,是不会改变的。
只会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消逝在光阴川流中。
他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就像深渊里的镜子,永远倒映着所有终将坠落的事物。
无论是战争时代的罅隙中曾闪耀的光辉,还是那些被遗落在尘土下的珍贵种子。
望着东方那苍凉的厂区滚滚如龙汇入远天的烟柱,他不由想起了那飘荡在大洋中心的战舰航行时的烟迹,以及曾写下的随笔:
年复一年,雪花飘零。
日复一日,号声将寂。
霜雪飞舞,把时间与记忆掩入尘土。
是谁的手,在史书上列下苍凉数字。
被改变的命运,被写下的命运。
他还记得扉页留在指尖的触感,被海水浸泡又晾干的纸张皱巴巴的,摸起来苦涩而粗糙,却令指尖颤抖不已——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为了来到这个国家,搭乘客船远赴重洋,却不幸遭遇海难。直到在海上漂浮了四十多个小时候后,才被一架水上飞机发现。在那之后,一艘隶属这个国家的巡洋舰开到,救下了幸存者们。
那时,他也见到了那位挽救了他们的飞行员。
是个五十多岁的壮年男人,他佩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质徽章,被精心镂刻成六角雪花的样式,上面嵌有一只雕刻精细的镀金海雕。
正是在那一日,他反复眺望着来时与去路,在巨大的哀伤与一丝卑微的庆幸和希冀中,于战舰的甲板上写下了这段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