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仇恨给了我们力量。
它是闪耀在光阴荏苒的深渊中的明灯,是在你历尽沧桑悲欢之后,恒久屹立在余生前方的道标,引你心向归途并砥砺前行。
复仇,最是苦涩的诱惑;孤独,最为坚实的支柱!
兼而有之,凡人亦可成为狰狞而强大的魔鬼。
当与挚爱天人两隔,当倾注心血的理想尽成黄粱一梦,当那些与家人共渡的缱绻时光沦为旧日遗恨。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们只得黯然伤神,但若是祸事人为...
人无法惩戒上帝,但是可以杀人。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是坏人一定——要有恶报。
——啪嚓。
弥漫着机油和火药气味的废弃板房中,阿姆斯丹将.22LR子弹押入弹匣,推上枪膛。这把OSS无声手枪已经很陈旧了,是他在海军陆战队服役时的老伙计,因为战功彪炳,退役时被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上级允许做为纪念品偷偷带了出来。
他抓了抓蓬乱的头发,从桌上散落的子弹中拈起一颗,漠然审视起来。
这颗黄澄澄的子弹,不到三分钱的价格——却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全部。
当它脱膛而出,旋转着钉进人的脑门 ,首先会击穿前额叶皮层,而在这一刻你的思考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会丧失,然后,当它继续贯穿海马体时——属于你一生的记忆就化为灰烬。而这意味着...
“莫莉...!!”极力压抑着悔恨的嘶哑声音,从男人的齿缝里挤出。入夜前的余晖漏过铁栅,将他半边脸孔映得阴沉狠厉。
他永远记得,那日挚爱的女子倒在花店的地板上的凄惨模样。她光洁的前额,被开出一个可怖的血窟窿,曾如启明星般美丽的双眸,失去光彩后就像污浊的玻璃,空洞地映着天花板。吊顶风扇还在夕阳下吱呀旋转,好似微弱的低语萦绕耳畔。
他所爱的人,再也不会记得他!被他视为无价至宝的某个闪耀的生命,竟被一颗廉价的子弹从多彩的世界中抹灭!
昔日钟声花海,不过心上凋零的玫瑰。
从那一日起,他的人生就全完了。一种极为巨大的悲与恨揪住了他的心,凿进灵魂的最深处;起初,他浑浑噩噩,也曾彷徨终日,妄图让时间去麻痹抚平一切。
但讽刺的是,因为他那重视家人,有情有义的性格,这伤痛随着时间愈发深沉,这仇恨亦愈发暴烈。
多少个日夜!在无人问津的空巷或幽暗角落,他委屈、愤怒,像个无助的孩童般流干了泪——可那已是太过遥远的不堪过往,最终他跨越这一阶段,获得了新生。
他复又取回了锻炼出的理性,智慧与耐心,并获得了一个行动的理由,那便是......
“复仇的时刻,终于不远了。”男人最后检查了自己的爱枪,然后将腋下枪套卸下,换上了一个崭新的腿部枪套并将手枪收入其中。比起注重隐匿性的腋下位置,从腿部拔枪速度会来的更快。以他的水平,从拔枪到射击大致需要0.3秒,而且在3米左右的目标绝不会失手,他有自信瞬间打穿对手的脑袋。
虽然已经急不可耐,但现实境况却不允许他轻举妄动。
坦白而言,虽然制造了这一连串的危险事件,罗斯特那个家伙必定有所动作也在预料之内——可没想到竟是毫无迟疑地逃跑了。虽然当时汤姆·哈蒂森雷厉风行的调查阻扰了他们的行动,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敢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刻贸然出逃。
结果阴差阳错之下,他们以为目标还缩在首都的某个地下室里,结果却是已经跑到赛农市——实际上,对方敢回到那座城市,也是令人不可思议。
因为多年前的贪污事件中,赛农市内也存在多数的被害者,这些人对罗斯特恨之入骨。
“作为一个团伙,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单纯只为了毁灭他而存在,还真是有点可悲。”男人自嘲地说着,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在桌子上的发报机飞快地键入一行简短的密电:
——MR.J致MR.A。
——等我半个月,他是我的,一切都会结束。
因为国家安全局的介入,给计划平添了许多阻碍与变数。要谨慎地消灭在首都活动的证据。他们无法搭乘火车离开,所以必须筹措汽车来悄悄撤出人手离开这里并最终抵达赛农,这一切本来需要近一个月来执行。但可惜的是,汤姆·哈蒂森已经被干掉了,而接任他位置的探员格兰特,却是个行事高调又缺乏计划性的蠢蛋——他竟然会在电视上公开发表檄文演讲,而不是暗中快速展开行动。
所以,不介意激进一点的话,半个月的准备时间绰绰有余。
“我说过,人固有一死,特别是你和我。”满足地敲下最后一个按键,男人狰狞的笑容被疯狂与快意所扭曲。
他已经在幻想子弹穿过头颅,消灭那个仇人所有记忆的瞬间。
为挚爱复仇——是的,他倾生命只为实践这个信念。毋论前方等待的是怎样的结局,都不过历史天空的一抹云烟。只不过...
“莎拉,我的小公主...只有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男人沙哑而疲惫的呢喃隐没于呼啸的春风中。
二月末,时近三月,风雪初霁。赛农东区的市郊里,初生的嫩草已从地里抽长,枯黄的原野因这一抹新绿而焕发生机。
午后的阳光在草尖上跳跃着,草隙间的冰雪融作清冽的露珠落下。在露水煦光的浸润下,冷硬的土壤复又柔软温暖,偶尔有越冬的小虫从松软土缝里拱出。
一条羊肠径道,在新绿与枯黄的草海中蜿蜒渐远,直至三英里外的废车场。
砂石草草铺就的场地上,从西边开始,废弃的车辆被规整地堆叠码放着。一些只剩下锈迹斑驳的骨架,也不乏尚算完整的,不时有一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从车皮里窜出,蹦跳着跑远了。
在这工业垃圾堆的中央,却停着一辆尚未熄火的蓝色微型卡车。它已经有些年头了,虽然车漆刚补过,但仍难掩盖壳体上的坑洼,车体中部喷涂着“114”的字样。
这辆车是约瑟夫·施耐德的宝贝,也是114杂货店的运货车,从开店至今也有七八年历史了。若按常理,用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半边轱辘迈入报废行列了,可这个汽修工却不断悉心保养,并自信地声称“从机械角度来说,它和新的一样”。
而今天会将这台车开过来,是为了捡垃圾。
一身工服的约瑟夫,拎着两片废车门奔向微卡,利索地将“战利品”抛上了后斗,发出“咣当”一声。
“呼...”中年汽修工甩起肩头的毛巾抹了把脸,看着被各种零件和废金属堆满一半的货斗,得意地掏出装满黑啤酒的水壶灌了一口,“哈哈,有了这些又能打几个时髦的货架,顺便把应急的发电机也修一下。”
“约瑟夫,要的东西我找齐了噢~”不远处传来呼唤。
寻声望去,杂货店的掌柜弥赛尔·凯特拉,正弯着腰在一堆破家电里挥手。这会儿,他也穿了件约瑟夫的工服,但那尺寸对他而言过于肥大。晃荡的袖子和快要提到下肋处的裤腰,让他看起来就像穿了大号玩偶服似的笨拙。
“哦哦,是这些了,干的好。”约瑟夫凑过去,伸出大手在他柔软的金发上胡乱搓了一把。
结果粗线工作手套上的锈屑和灰尘,在青年的头发上抹开一大片。
“哇!好脏!你怎么老是这样...”弥赛尔慌乱地躲到了一边,指着地上摊开的各种齿轮、旋钮和扭杆。
“哦哟,有这些应该足够了吧。”约瑟夫弯腰将那些零碎一股脑地抱在怀中,愉快地吹了个口哨,瞥了一眼自己的好搭档。
茫茫层云随风而动,拂乱了弥赛尔的金发,清湛阳光好似天空落下透明的阶梯,可他俊美的容颜却平添一份愁绪,只是不安地盯着那堆零件。
“在发什么呆呢?”约瑟夫无奈地挑眉。
“我在想...那么草率地答应弥撒帮助那女孩,是不是错误。”弥赛尔抬起头,翠色的双眸认真地注视着约瑟夫,“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为什么还要准备制造那台密码机的零件。”
“.......”约瑟夫沉默良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正常人哪会用那种密码发电报,打电话不就好了。而且,除了那三个时刻,可能连电台都是关机静默的。可是...虽然可疑的地方多如牛毛,我们毕竟是答应加亚老先生在先。”
“热血正当年的承诺啊...”弥赛尔楞了一下,随即苦笑。
他们和加亚有过一个约定。
如果弥撒主动请求他们帮忙,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力所能及,希望他们都可以答应。
因为加亚坚信,人的成长就是在不断的选择中渐进的,他希望他们能支持弥撒做出选择,逐渐成长到可以直面旧日里一切悲痛的真相。
并且,坦白来说,这是弥撒第一次向他们发出请求。
就算是老爷子离世的那段困难的日子,那孩子也未曾求助于他们。
“比起自己的事情,更在意他人的困境。”弥赛尔扶额,长叹一口气,“这种奉献精神也太过头了吧...”
“是啊,就像捷西,就像加亚,就像你与我见证过的那短暂一月中形形色色的人们。”约瑟夫拧开酒壶灌了一口,爽朗地笑了起来,“但若不是他们,今天的你我又会是什么模样?干杯,朋友!说实话,我并不担心弥撒和那个小姑娘...那可是大战时的军用密码,在这个年代不会解禁的,民间哪有渠道弄到那机器的图纸呢?”
他将酒壶递向出生入死的伙伴,后者爽快地接过,并优雅地微举致意。
“但愿如此。”
今时今日,已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结局——弥赛尔一直如此确信。
交杯换盏地喝干了一壶黑啤酒,两人协力将捡来的垃圾装上小卡车,与看守人打过招呼后,发动车子一溜烟地开上小路。
回到东区的海尔森汽车修理厂附近,外面的街道依旧清冷萧条。
那一排排老旧的店铺,锈迹斑驳的卷帘门已经有两年没升起过,破旧的灯箱上早已布满窟窿。这一带,只有他们的“114号百货店”的招牌还算鲜亮。
弥赛尔从车窗探出头,迎着微风洋溢笑容。对他而言,那就是回家的路牌。
但是,当三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角转出时,他嘴角的笑意也随之消失。
一名穿着旧毛衣和牛仔裤的金发青年,左胳膊下正夹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还用右手护着。在他身边 ,一身修道服的黑发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脑后那束长长的马尾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飘荡。轻松交谈的两人身后,一位面色忐忑不安的少女双手默默紧攥着裙边。
那名青年就是约瑟夫的酒友,“作家”诺兰德·莱昂哈特,也是和弥撒同一屋檐下的伙伴。往常的时候,因为路途较远,他几乎从没来过“114号百货店”,但今天竟与弥撒和莎拉一同出现。
在大战前期曾做过谍报员的弥赛尔,总是能敏感地读懂气氛。而现在,他从诺兰德不自然的神色中,察觉到异样——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和莎拉收到的那些密电有关。而被对方严加保管的档案袋,里面装的恐怕就是.....
“天呐,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他倒吸一口凉气。
“弥赛尔,怎么了?”约瑟夫挑眉。
“你个乌鸦嘴!你没看到他手里的档案袋吗?”
“......不是吧?这怎么可能?”
约瑟夫郁闷地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放慢了车速——在这个节骨眼上,诺兰德手里的档案袋,除了密码机的图纸完全不做他想。本来顺手捡了制造密码机的零件,只是为了装个在履行约定的样子,这下可能要变成假戏真做了。
将车子停在一边,两人万般无奈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约瑟夫叔叔,弥赛尔!好久不见了!”弥撒在店门口开心地向两人挥着手。
“从加亚老爷子走后,真是好久不见了,弥撒。”约瑟夫泰然自若地打着招呼。
“冬天也多亏了你修的暖气呢,想想以前只能烧壁炉的时候真是冷死了。”
“哈哈哈,我的技术不赖吧?”中年汽修工揉搓着小神甫毛茸茸的脑袋,眼角的余光也注意到了一旁面色逐渐愠怒的诺兰德,于是挠了挠脸颊,拉起了店铺的卷帘门,“弥赛尔,你去把热狗机打开,给孩子们弄些吃的...我和作家进去说会话。”
说罢,也顾不得面面相觑的弥撒和莎拉,便不由分说地拉着诺兰德进了里屋。
“算你识相。”小客厅里,诺兰德嗤声道,扬了扬手里的档案袋,“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如果没猜错的话,是恩尼格玛密码机的线路图。”约瑟夫堪堪别过目光,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地上前去,“作家,抽烟吗?”
而诺兰德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半晌,他骤然抬起充斥怒火的双眼,猛地暴起一把揪住了约瑟夫的领口,以蛮牛般的气力将他撞到了墙上。随着“嘭嗵”一声闷响,汽修工手里的香烟跌落在地。
“为什么?你明明认识弥撒!而且看来还和加亚老爷子是旧识?!为什么要在我的面前装作陌不相识?!”诺兰德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为什么要答应他这种危险的事?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呃!你先冷静下来...”约瑟夫痛苦地翻着白眼,“这说来话长...”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此刻,诺兰德的面孔都被愤怒所扭曲,瞳仁神经质地颤抖着,发出犹如野兽般的低吼,“莎拉和弥撒,他们两个人如果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我都绝不会原谅自己,更不会放过你!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你!!”
“如果你是指密码机的事情...我并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约瑟夫勉力掰开了钳制自己的手腕,喘着粗气说道:“会答应他们...只因为那是弥撒的请求,我曾对加亚发过誓,若是那孩子向我和弥赛尔求助,无论什么都无条件答应。”
“...这是多么的愚蠢。”诺兰德愕然一滞,最终松开了他,咬牙沉吟:“解释吧,关于你隐瞒的一切。”
“事实上,早些年我和弥赛尔还不是什么装甲兵。”约瑟夫踟躇片刻,说道:“那是1939年的时候,我们是敌国的士兵,我是一名空军少校,而他是保安总局的特工,9月的时候,我们为入侵邻国的作战打前哨...”
他悠悠说着,走向一旁的储物柜,打开了上面的八音盒。
悠扬婉转的节律恍如汩汩之溪流萦绕耳畔,诺兰德不由愕然瞠目。
那是在西街教堂生活的日子里逐渐熟悉的乐音——在正午十二点,与弥撒还有莎拉共用午餐时总会响起的《大河之歌》。
“捷西·帕维尔...是这名少女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约瑟夫沉重地拍了拍诺兰德的肩膀,又抽出两支香烟为自己和朋友点燃,讲述起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关于遇到捷西和加亚神甫,以及马克·罗斯特是如何以生命为代价,在火场中拯救了某个幼小的孩子,直到那名少女在执行枪决的广场上唱响《大河之歌》;以及后来自己与弥赛尔在特务的追杀下逃亡到这个国家,又是如何改旗易帜作为一名装甲兵重返战场,最终生还来到赛农市。
倾听着他述说着旧日的秘辛,诺兰德陷入久久的震惊。待到回过神来,茶几上的烟灰缸已插满了烟蒂。
“可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他最需要时去他身边?”他质问道,“当加亚老爷子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弥撒他甚至只能靠冷土豆充饥,每天都会做噩梦。”
“因为我们更希望由你送他前往未来。”约瑟夫垂首,低声喃喃:“我们...没有加亚神甫那般坚韧的心,总是受困于过往的阴影,所以...”
“.....弥撒是个好孩子,”青年一手撑着额头,叼着烧了半截的香烟,憔悴地盯着地板,眼眶在烟气熏燎下微微泛红,“关于生活,关于写作,浑浑噩噩的我本将放弃一切,去年与你喝完酒后,也许就那样冻死在深秋的街道上。”他深吸一口气,嘴角的烟化为白灰零落,“他的温柔让我如沐春风,他的鼓励使我驱身前行,纵然对未来我心无定数,在此一刻却心有定所——我想守护他长大,我想留住这间疲惫时能够回来的小教堂...如果人生就是故事,那不能没有精彩的部分,不能没有他们......”
“是啊,你说的没错...”约瑟夫长出一口浊雾,望着天花板沉吟:“这个世界上,薄凉而善变的人总归更容易活下来并获得那些所谓富足,可是,那些敢于恪守良善,付出真心与牺牲的人,却给了我们活着的意义...”他掐灭烟蒂,侧首凝视着身边的青年,“像捷西、加亚与马克,而弥撒——他是我们的希望。”
“希望吗...我承认,弥撒他确实给了我救赎。”诺兰德掏出了那枚母亲赠予的六角雪花与镀金海雕项链,在掌中摩挲,“我会陪伴他走下去的。”他攥紧掌心,抬起双眼凝视着约瑟夫,沉吸一口气说道:“约瑟夫,既然你是个看着诺言的人,那我要你发誓——对接下来听到的一切守口如瓶。”
“愿闻其详,无论如何。”
青年悠悠讲述起莎拉来到教堂居住的日子,以及那之后发现她的叔叔阿姆斯丹·尼可露,这个阴影中的疯狂复仇者,正是枪杀议员案和爆炸袭击探员的始作俑者,藏匿在那些加密电文中的,极有可能是这个犯罪组织的行动记录。
“告诉你也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良久,诺兰德叹息,“谁知道那些密文会是什么惊世赅俗的玩意?你和弥赛尔既然答应弥撒和莎拉那劳什子的要求,难保不会看到,如果到时候再后悔的话....”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能弄来图纸。”约瑟夫郑重地说道:“不过,更没想过后悔——因为这是弥撒的选择,那个孩子,是维系着...许多人与诺言的羁绊。”
话音落下,房间陷入长久的沉默,两个男人默然地抽着烟。他们各怀心事,却是向着同一个目的。海尔森汽修厂传来的噪声不绝于耳,水泵与电机的轰鸣,这声音约瑟夫听了八年,此刻他却充耳不闻——他已打定主意,在此一刻践行长久的诺言,而生活的琐碎在使命之下尽是小事。
“...复刻密码需要半个月,到时候,让我们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吧。”他捻灭了最后一支香烟。
一抹飞灰在朦胧的光与雾中落入烟缸,一切已成定数。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约瑟夫当即拆开档案袋,边审阅着图纸边发出惊叹。诺兰德没有打扰他,独自离开房间。
百货店的柜台前,莎拉、弥撒以及弥赛尔正围在一起啃着热狗,见青年从房里走出来并竖起大拇指,小神甫安心地拍了拍胸脯,而激动的少女则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弥赛尔依旧是蜷在凳子上,默默地小口吃着热狗,平静的表情辨不出喜忧——可那低垂的目光,仍犹存一丝忐忑。
还是让约瑟夫去和他解释吧。
诺兰德最后望了他一眼,便沉默着牵起弥撒与莎拉,离开了百货店,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今日午时灿烂的阳光十分温暖,和煦的风拂过面颊的惬意,舒缓了紧张的心。
但是,青年却感到少女的手在掌心轻颤。
“事到如今,还是很不安吧?”他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他也明白,这种事情对于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来说太过富有冲击力,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行动起来,已是难能可贵。
“……不,不是的…只是觉得懊悔和…感激…”少女极力压抑的声音中带着哽咽。
“………”
“父亲和母亲,茉莉婶婶和叔叔,还有弥撒和你…贝德与罗伦,西街教堂的伙伴们,还有约瑟夫和弥赛尔…”她发出低哑的声音,突然抱紧抽动的肩膀垂下头来,长发就掩去她的面容,“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明明…明明我的身边都是如此亲切的人们…也许命运确有不幸与别离…可正因如此…我才能遇见你们!纵然未来没有定数,但是…被你们温柔相待的时光,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少女双手捧成个喇叭,有些滑稽地向着脚下马路发出嘹亮的呐喊。喘息片刻,当她再抬起头时,阳光照亮她豁朗的笑脸,那弯成月牙似的翠色明眸中,噙着澄澈的泪水。
当密文解开,一切都将走向未知。至少在那以前,要将这份感激的心意述说。
“看来不用再担心你会跳铁架桥了。”诺兰德不识相地眨巴着眼揶揄。
“所以要珍惜能在一起的时间。”而弥撒垫起脚尖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是啊…谢谢你,弥撒……我很珍惜。”莎拉自动无视了诺兰德,用袖子擦净了泪水。
能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纵然未来没有定数,只要此刻仍被温柔相待,就永远不要忘记。
是夜。
习习凉风穿过市中小车站的铁架桥,两侧长房子上悬挂的破旧灯箱已经扯了布,在呼啦作响。
卡维亚院长抱紧大衣下夹着的公文包,于夜风中踽踽独行。对于中年女性而言,这段异常忙碌且只有冷水和面包充饥的时间令人非常疲惫——胃痛,肢体酸胀,紧绷的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
但她仍驱身前行,为了实现对那个男人许下的诺言。
她苍白的指尖紧握着,掌心之中是一张皱巴巴的车票。这张票可以带她离开赛农,这对她而言,正是通往一个结局的钥匙。
“马克,你一定要活下来……”她低声喃喃着,向着不远处的小车站走去。
马克·罗斯特,就是罗斯特·马丁的本名。
在这个年代里,只有她知道男人的真名,她一向为此而感到自豪与欣慰,因为这是她与男人记忆深处的那名女孩唯一的共同点。
那个女孩是多么的狡猾啊!她将生命献给时代,生活的磨难与衰老都离她远去,而其容颜便在男人的心中烙成永恒。
时间不会令她蒙尘,只会将那想念研磨生辉。
作为一个女人,卡维亚嫉妒着捷西·帕维尔,但她非常明白,这终归只是一厢情愿的自私。
如果十数年前没有少女的牺牲,马克·罗斯特也不会成为罗斯特·马丁,远渡重洋展开这伟大的事业而成为领袖,成为一个引人侧目的出色的男人。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当她在破败寒冷的孤儿院中,看着日渐消瘦的孩子们只能围着一口滚着几勺玉米的粥锅取暖时,那名身穿风衣戴着白面具的男人从风雪中走来,他的手中提着沉甸甸的食物与新衣。
她永远无法忘记,男人亲切的问候,以及孩子们眼里复又闪烁的光芒。
在大战结束之后,有太多的孩子失去了家,当他们从废墟里走出时,往往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父母。
在战争中,人们忍耐悲惨并承担劳苦,不究艰难地辗转求存;众多生命如无根浮萍随波逐流,各自迎来相仿的苦难。
逃避痛苦就是幸福吗?麻木于命运就不会悲伤吗?在了解那个男人的过往,以及他曾经做出的选择以后,卡维亚时常扪心自问,并在行动中得到答案——比起这卑微的旖旎心思,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使命。无能为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促成基金会的建立,让薪火传承,对她而言,这是更大的幸福。
带着决心,她走进小车站的候车室。当列车进站的汽笛响起,她沿着那座老旧的铁架桥攀援而上。
列车慢悠悠地从不远处开来,最终在月台前稳稳停住。
零星的旅客从车厢中走出,卡维亚最后回头远眺一眼这座城市的夜景。
而当她踏上铁梯,一名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的中年男人,与一位青年男子走了下来。
在月台幽暗的灯光下,男人眸光却好似夜枭一般隐含着某种穿透力,只是对视便令人感到局促。但他机警地环视月台与人流后,又迅速垂下眼眸,裹紧夹克快步隐入行人中,而那名穿着风衣拎着提包的青年便快步跟上。
卡维亚虽偶然间注意到这男人的异样,却未作他想,只是擦肩而过进了车厢。
她不可能意识到,这两名远方的来客会为一切带来怎样的变数。
“这里就是塞农吗?其实单看这个的话,很难想象。”在人群中,中年男人嘀咕着,从夹克的内兜里取出一张明信片。
那是一张风光主题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座小公园,背景可见低矮的小楼,上面有一行文字:
——我们的城市将更加美好!
——塞农 1946
“汤姆先生,我们就这么离开首都真的可以吗?那个犯罪组织不会...”青年在一边担忧地嘀咕。
“不用担心,格里森。”男人咧嘴一笑,“我诈死的那段日子,不是和格兰特做好交接了吗?他已经在电视上发表讲话,来取代我的位置继续追查那伙罪犯...你要相信他,所有人都觉得格兰特是个蠢货,他总是在项目的中途失败或是让案件无疾而终,那是因为扮猪仔就是他的工作——通常,在媒体这些外部渠道,人们就只能见到他的这一面。但若是那些罪犯因此而大意地露出马脚,一切就尽在我们掌握。”
话音落下,男人胸有成竹地攥紧了手掌。
谁又能想到,这个男人就是去年圣诞时被炸弹袭击而亡的探员——汤姆·哈蒂森呢?
他的家人、亲友和同事,时至今日仍笼罩于悲伤的阴霾中,而这个幽灵却已带着唯一信赖的下属,在黑暗之中,从那莫须有的坟墓飘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