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三月六日零点二十分,华盛顿。

淅沥淅沥的小雨落在破旧的弃屋上,和着无线电台发出的“滋啦”杂音,像一支孤寂的夜曲萦绕在阿姆斯丹·尼可露的心头。

这间位于贫民区的破屋到处漏雨,顺着长满霉斑的墙檐流下。清冷夜风从开裂的墙缝涌入,拂起一阵霉味和狗尿刺鼻的骚臭。

即便如此,蛰伏于此的男人们也不敢点一蓬火来取暖,更不敢惊扰外面那些来回溜达的流浪狗。

此刻,阿姆斯丹蹲在一块用木板撑起的破油毡下,边守着报话机边用匕首剜着冰凉的罐头午餐肉。而除他之外还有另外的六个男人,他们有的和衣靠在瓦砾堆边假寐,有的倚在墙角抽烟。吸烟的人也是小心翼翼,扯起衣襟掩去香烟微弱的火星,生怕被看到。

这些被四处通缉的男人早就连狗都不如了,但没人对此有一句怨言。

当这个社会抛弃了他们,他们也早已弃绝了社会,而且这是最后的忍耐——彼时,为避免被一窝端,他们都将据点分散开来。可今天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因为清晨六点左右的他们就会出发,前往塞农。

从华盛顿前往塞农约莫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全力赶路的话大概要一天时间。但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会分成三组以不同的路线前进,在路上可能耽搁,所以预留两天的时间。

“MR.C,进展如何?”阿姆斯丹将罐头盒塞进旁边的垃圾堆,低声问询。

“准备妥了,我把车子分别停在Alpha、Bravo、Echo。”无线电那边传来回应。

阿姆斯丹闻言便从风衣的内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旅游地图走进角落,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亮快速确认了上面的三个标记。

Alpha地点是两条街外的一家宾馆停车场,Bravo地点是临街的夜总会大门前,Echo地点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弃巷里。他们备选的地点,除了闹市区就是人迹罕至之处,尽是利于避免盘查的环境。

“MR.J,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出发,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无线电里,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和摩擦声。

阿姆斯丹耳朵微动,随即惊愕地瞪大双眼。

虽然离开了报话机一些距离,加上电波杂音而听得不太真切,但得益于在陆战队武装侦查连里终日与武器打交道的经验,他能分辨出那是组装枪械的声响。

“MR.C,你想做什么?!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他迅捷地冲回报话机旁边,低吼着喝令。

回应他的,却是弹夹入枪时的“咔嚓”轻响。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半晌,才传来嘶哑的声音。其中压抑的愤怒,即便隔着报话机都令人呼吸一窒。

“只是杀了罗斯特这区区一个贪官,就能结束这一切吗?醒醒吧!这只是冰山一角,‘黄金时代’的荫蔽下,金钱与权力的格局中正孕育滔天罪恶。若非如此,他又怎敢勾连黑帮谋害那么多人?吃饭、喝酒、跳舞、打架和吸毒,有那么多人只想勉勉强强混日子,但我不甘心做猪猡——我要让这个社会,钟声长鸣!而且那个汤姆·哈蒂森已经死了,接任他位置的格兰特,就只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只会放狠话的草包,看看他的光辉记录,完全不能成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MR.C,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要做多余的事!”阿姆斯丹额头流下冷汗,低沉地咆哮道。

“这是多余的事?哈哈哈哈!知道吗?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彼时,她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数年前的那个周六,是个令人难忘的好天气……我们本可以去野餐,可她只是上午出门一趟,就变成了臭水沟里的尸体!!”报话机另一端的声音骤然变得歇斯底里,“MR.J,我知道你也失去了爱人,可是!该死的一定不仅仅是罗斯特。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多说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最后,记住我的名字吧——肯尼特·爱荷华。”

无线电断掉了。

阿姆斯丹只觉身心俱疲,憔悴地捂住面庞,但眼光的余光仍注意到周围的各自不同的神色——在这静谧夜色下,报话机传出的话语格外清晰,犹如一柄重锤敲打着他们的心灵。怅然,愤怒以及迷茫,像病毒似地在死寂的空气中蔓延。

MR.C,肯尼特·爱荷华,曾是一名文职警员。在罗斯特为掩盖贪污之实,勾连黑帮打压昔日执法人员时,他十二岁的女儿被杀害了。

在阿姆斯丹的印象里,早年间他本是一个好好先生。初见之时,他还是一副懦弱无助的模样,微微发福的身体落寞地蜷缩在会面的咖啡厅角落里,对着一张女儿的照片发呆。

那日,在夕阳余晖中,他如石雕一般凝视着女儿的双眼,仿佛想从中窥见一丝希望。最终,他用灰白的双唇轻吻只留下一张彩照的女儿。

从那之后,这个可怜的父亲变了——那些难熬的日子里,他的身形日渐瘦削而憔悴,灵魂也变得沉硬而坚韧,也凭着不懈的努力学会了多种杀人的技能。他时常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眺望远天,仿佛在诘问命运的残酷。

阿姆斯丹回想起那双连深处都充斥愤怒与偏执的眼睛,猛然为之心悸。

他们皆是被仇恨与伤痛驱使,进而凝聚在一起,对彼此的事情鲜少过问,除了任务之外,各人之间便没什么交流。只靠着复仇这一目标建立起基本的信任,吊着一口气蹒跚前进。

即便采用了军事化的行动准则,但他们是不存在战友般的牵绊的,连彼此名字都隐藏起来,在压抑中燃烧怒火……他们终归只是凶犯团伙而非军队。

他们已度过了漫长的时间,而目标唾手可得的当下,有人动摇了,这种合作关系已隐约地到达极限——也许已在崩溃的边缘。

“……这些年来,我们都过于疲惫了。但是,现在,”他的手颤抖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并深吸一口,“行动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战斗了。”

“但如果罗斯特继续逃跑,我们怎么办?”有人质疑。

“他跑不掉的。”阿姆斯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解释道:“在伯明翰律师发现他以后,MR.A一直跟着他,如果他离开,我们也会很快知道动向。”

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男人们依次起身,动作麻利地将烟蒂、罐头盒和弹壳等零碎扫进瓦砾下。阿姆斯丹则迅速地将设置好的电台拆卸,装入一个硕大的旅行包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分为三组,从废墟的后方走出,很快消失在漆黑的贫民窟弃巷中。

在风雨交加的夜幕下,他们悄然驱车离开这座被黑暗笼罩的城市。而留下的人,却选择开始疯狂的谢幕——所谓人生轨迹,即是我们在不断抉择中刻下的年轮,这世界上又有谁是真的浑浑噩噩呢?

凌晨一点三十分。

靠近市中心的一栋办公楼后的垃圾堆放区,肯尼特·爱荷华倚在墙边默默地吸着烟。烟头微弱的火光明灭不定,微微照亮他手中褪色的彩照——那是个有着一头漂亮金发的小女孩,正推着自行车在苍翠的桦树下粲然微笑。盛夏的阳光洒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那是多么纯洁的光辉啊!

这个瘦削憔悴的男人,用颤抖的指腹摩挲着相片里女儿稚嫩的面庞,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但一回想昔日缱绻光阴,他深陷的眼眶里就不住流下泪水。

“艾米…等着爸爸。”

香烟燃尽,光亮熄灭。男人在黑暗中如是呓语。

将宝贵的相片小心翼翼地揣进内袋,他将脚边的包袱系在肩头,然后转过身攀上了办公楼的排水管。他的动作显得十分吃力而迟缓——毕竟那个包袱十分沉重。

闪电划破长夜,沉闷的雷声好似远方昏暗的钟声在男人心中激荡。他每向上踏出一步,心脏也随之鼓,这最后一段并不远的复仇之路,却似万里之遥。

夜风狂乱,吹得他的长衣猎猎作响,乱石似的雨珠劈打着他沧桑的脸颊,却也未能令他驻足。

他曾是个软弱的好好先生,逆来顺受谓之命运的那类人,但此刻却能够毫不退缩地前行——因为这是他孑然的人生仅剩的归途,并非通往地狱,而是向着深爱的女儿所在的天堂!若死亡是唯一的希望,若死亡能把旧梦重温,又何以踟蹰!只需铭记挚爱,弃绝人尘!

“也许会迟到,但绝不缺席。圣诞老人来看你们了。”男人恶狠狠地嗤笑着,雷光映亮他苍白的面庞,那神情凶险而决绝。

他的包袱里背满了简易的定时炸弹。

这一大包“礼物”,都是他借着这次组织分散行动的机会,暗地里制造出来的。他计划先在罗斯特的办公室放一个,然后是大门、电梯井等致命的地方。

万一,自己的行动已被人觉察了呢——他边攀爬着排水管,边苦笑着暗想。

那个接任汤姆·哈蒂森位置的格兰特,真的是个蠢货吗?

还是说,只是刻意做出的伪装,让人大意呢?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反正组织已经撤离了华盛顿。

应他所想,就在办公楼后面约莫一百米的一栋居民楼内,一名调查局的探员正从虚掩的窗帘处密切地观察着他的动向。

“格兰特先生,嫌疑者正试图沿水管爬上办公楼,他大概要从三层的露台进去。”调查局干员拿着步话机低声报告道。

步话机另一边传来低沉而急促的呼吸声,良久,才响起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指挥官’,放他进去,那栋楼现在没有工作人员在。告诉负责楼内警戒的国家安全局干员,埋伏起来,看他要袭击哪间办公室。另外,部署神枪手。”

“格兰特先生,您确定吗?!对方可能有枪和爆炸物,风险太大了。”代号‘指挥官’的探员难以置信地低吼道。

“没错,可他不是一个人——我们必须知道这个组织真正的目标是谁。比起抓起来审讯,这样更有效率。”

“但这样是否太草率?仅仅是以对方踏足的第一间办公室来判断…”

“哼哼哼…放心吧,如果他们是敌对势力的特工,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乱搞。仅仅是一群被仇恨支配的犯罪者而已——而急迫的复仇心,会贯穿他们的所有行动,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意识到。”步话机中的声音愈发阴狠:“被枪杀的议员史密斯,只是一个警告;而我的老友汤姆·哈蒂森被袭击,是因为他的才能成了阻碍……罢了,不论他们的真实身份几何,这种敏感时期,已经被判断是危及国家安全的重犯!必须尽速将其连根拔除,不要因为畏惧损失而踟蹰不前。”

“……好吧,我明白了。”指挥官应道,而后重新对步话机进行调频后,命令道:“神枪手就位,处决暗号‘明天请你喝一杯’。”

当他的话音落下,十个人影从办公楼西侧一处幽暗的小巷里窜了出来。他们身披黑色迷彩服,当中六名神枪手抱着春田M1903A3狙击步枪,为了在这种风雨天确保弹道的稳定,装入了.30航空机枪弹。而负责掩护的另外四人怀抱汤姆逊M1A1。

这些精锐的士兵步伐轻捷而迅速,在岔路口处分成了两组,随着为首的队长做出“重新编队”和“行动”的战术手势,十人分成了两支小队,分别向办公楼的南北两侧前进。

约莫三分钟后,一队登上位于南侧五十米外的旅馆楼顶,而另一队抵达了北侧四十米的水塔顶端。得益于这栋办公楼的设计,只要确保这两个要点,便可以对楼内的情况一览无遗——从大堂到每一间办公室,只有楼层通道的情况无法把握,但楼内还有国家安全局的干员在警戒。

在这悄然布下天罗地网的办公楼的后面,肯尼特.爱荷华已经爬上了三楼。他紧贴在排水管上,气喘吁吁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下方。

此时,风雨呼啸着掠去天空浮动的阴云,月光一如泻地水银似地照进楼后的小巷。

月色苍白,十余米下冷硬的混凝土地面扑入视野,仿佛在飞旋倒转。

他不免心头一悸,随即将挎包甩上了三楼的大露台。然后横过身体,勉强伸手勾住了露台的立柱,用尽力气横跨一步,踉跄着翻了上去。

他没有迟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工具着手去撬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的锁。

“目标马上从三楼的露台进去,各单位做好准备。”

这一连串动作,自是全部落在不远处窥视的探员‘指挥官’眼中,他当即掩上窗帘,通过步话机向各单位汇报了情况。

他的声音通过电波回响在空寂的办公楼每个角落,全副武装的安全局干员们仿如被唤醒的鬼魅一般,从更衣室、茶水间甚至是楼层垃圾站里冒了出来,静谧无声地向着三楼靠拢,并控制了各个要冲。

抵达三楼后,他们便快速分散至楼梯转角等隐蔽位置,暗中加强了对整个楼层的掌握。

片刻后,主通道南侧响起“咔哒”一声,满身雨水的男人便从露台走出。

在转角处窥视的安全局干员眉头紧蹙,犀利的目光瞬间锁住了这个入侵者。

只见他脚步轻盈迅捷地穿过了走廊,直到一间办公室前停了下来。

此刻,三层廊道只开了小灯,十分昏暗,那名干员经过再三确认,才压低声音对着步话机汇报了情况:“门牌3-1-2,重复,门牌3-1-2,是罗斯特·马丁的办公室,目标已经进入。”

“确认,开始行动,控制目标!”步话机中传来‘指挥官’的命令。

响应命令,在楼内警戒的安全局干员开始了行动。有两个拆弹专家抬着工具箱从二楼小跑上来,就地打开后,里面赫然是拆弹用的刀、剪、钳等工具。他们熟练地将这些工具纳入腰间的工具袋,就在末尾的楼梯口待命——他们都是大战中存活下来的战地工兵,拥有在各种复杂地形解除诡雷的宝贵经验,是必须保护的对象。

而此刻,这扇门的后面……

寂静的办公室被幽暗笼罩,一切事物都蒙上了黑色的帷幕。

只有偶尔厚厚的云层随风浮动,才有半抹月光穿过窗棂落在空荡荡的屋内。

深夜,在这栋办公楼的,这是近期的惯常景象——因为议员枪杀案和探员袭击事件的影响,多数的政府办公设施在夜晚十点以后都会禁止出入。

但此刻,在这一片黑暗中,却有丝丝微弱的光亮从办公室卫生间的门缝里漏出,伴随着排气扇转动的嗡鸣。

卫生间里,一名青年男性正用打火机点燃一沓纸质文件。灰烬簌簌落入马桶,燃烧的烟尘就被排气扇抽走了。

火光映衬下,他面庞瘦削,是一双眉毛就似倒插的剑刃,而那紧抿的薄唇更显冷峻。

他正是罗斯特的心腹下属——哈维。

在罗斯特离开华盛顿,去往赛农与卡维亚院长汇合,并为了基金会的建立四处奔走时,他受命留下来处理其他的工作。

留在这暗流汹涌的危地,绝对是凶险的抉择——可他并不畏惧,相较于安危,他更牵挂能否在这项伟业中刻下名号,赢取权利和荣耀。

这个年轻人,微眯的眼睛里目光如狼,充满着一种可怕的执着,却又有一抹纯粹。

最后一片灰烬从他的指缝间漏下,落入水中。

这些文件,皆是数年前,罗斯特与企业家们资金往来留下的蛛丝马迹,亦即贪污水坝工程款的证据。

罗斯特之所以留下它们,为的是避免那些企业家中有人揭他老底——如果他们有此意向,相信以这些文件相要挟,便能打消他们的念头。

———也许不该烧掉它们。

在此之前,哈维也产生过这种念头。

以他的立场而言,这些污点也可以成为向罗斯特索要报酬的筹码。

倘若事成之后,对方背叛自己,这些文件将可以成为底牌。

但是,他最终选择相信罗斯特·马丁。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因为他对此漠不关心。

甚至于将至高的荣誉和地位拱手相让,只为了促成基金会的建立,以此来悼念名为捷西·帕维尔的少女;他是一个活在过去的男人,又怎会在意未来几何?

但不能否认,他所做的是一桩好事。

边开始冲洗马桶里的余灰,哈维边想起了一些往事。

小的时候,比起同龄人,他更弱小。每当别人于阳光下驰骋在橄榄球场上,他只能瑟缩在教室的阴翳下读书。也因此,他曾蒙受同窗的欺凌——所以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权利、地位以及荣誉,想要这些能令他强大的光环加诸于瘦弱的身体。

他比大部分人更刻苦,可走过的仍是一条平淡的人生轨迹。

直到遇到了罗斯特·马丁。

作为初出茅庐的公职人员进入职场后,他接触到这位戴着面具的神秘上司——他就像是一部机器,鲜少流露感情,对任何事物都像毫无兴趣。

工作尽是琐碎事,直到某个冬天他们出差时,罗斯特对他说,想让他看看“另一个世界”。

带着好奇与忐忑,他随着罗斯特置办了一大堆食物和衣物,去往不远处卡维亚的孤儿院。

那是一间无人值守的废旧旅馆,他们轻易地就进去了。

失修的屋顶漏下寒风与雪花,满是霉斑的墙斑驳不堪,就连窗户玻璃都浮现裂纹。

来到厨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

光线晦暗的恶劣环境里,一群衣衫褛烂的孩子们在厨房中围着一口冒热气的汤锅,贪婪地享受着唯一的温暖。可那口锅里滚着的汤,仅仅是零星的碎肉和蔫掉的菜叶煮成。

在这里没有欺凌——因为所有孩子都瘦得肋骨清晰可见,除了这一碗寡淡的汤,他们空洞的眼里再无其他,就像一具具木偶;伫立在旁的卡维亚院长,一边轻轻咳嗽着,一边为孩子们盛汤,而她的苍白的脸颊上,浮现着病态的红晕。

无人发声,眼前的景象就似一出绝望的默剧,令心脏为之震颤。

罗斯特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

他走上前去,将装满食物的袋子放下,对孩子们说道:“从今以后,你们不用再饿肚子了。”

当他的话音落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眼中亮起了一丝希望的光彩,却又转瞬即灭。卡维亚院长也只是道了谢,眼里的忧愁丝毫未减。

大概诸如此类的漂亮话以及一时兴起的施舍,他们已经接受过无数次了。

“我保证…这是捷西·帕维尔的意志。”

对此,罗斯特只是留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便快步地离开了。

“……哈维,你是个很有野心的年轻人。”

“你总是急于表现,也勤勤恳恳。我知道你追求的是权力和荣誉,那一切加诸于身的光环。但比起那些深谙厚黑的人,你又是那么纯粹。仅是单纯地想站在高点,不再被人看不起。”

“所以,我希望你能将这动力,付诸于更加崇高的目标——有朝一日,带着这些孩子,前往未来吧。我将为你铺平道路,而我的一切权利与地位,也将让渡与你。”

在路上,罗斯特罕见地说了很多。

起先,哈维觉得这些说辞未免虚无缥缈。

自那以后,罗斯特开始援助这所孤儿院。在当年的圣诞节时,他们受邀参与晚会,可临到门前,罗斯特却将他推了进去,自己则在小雪下抽起烟来。

透过房间的窗棂,可以看到那个男人不时地投来欣慰的目光。

明明孩子们更期望对罗斯特的付出表达感激,可他为何置身事外呢?

当他问罗斯特的时候,这位上司似是腼腆地低下了头。

“……因为我怕烧伤的面孔吓到他们。”

在这个瞬间。

哈维意识到——他的说辞并非虚无缥缈。他的这份信念,是无比确切而真实的。这正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于是,在欺凌中成长的自己,第一次选择相信别人。

看着变得干干净净的马桶,哈维收回了思绪。

“万幸这些东西一直没被人发现,而且最有力的那些都被罗斯特带走了……这样看基金会建立的事情,只要等申请通过,和卡维亚院长汇合,就万无一失了吧。”哈维嘀咕着,起身推开洗手间的门。

然而,他却发现办公室中矗立着一个诡异的人影。

忽然一道苍白的雷光闪过,一瞬照亮了整个办公室——那是个挎着大包袱的中年男人,他满是雨水的脸上充满丧心病狂的杀机,一双深陷的眼窝,就连闪电都无法穿透当中幽深的晦暗!

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手枪,而那黑洞的的枪口正冲着自己!

哈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办公室外突然传来狂乱的脚步声——那是大群人在走廊飞奔的声音。

“我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办公,不过还真是意外之喜”中年男人瞥了眼门外,戏谑地说着,随即动作迅速地将包袱甩在办公桌上,而后冲上前去一把掐住了哈维的喉咙,将他掳进怀中,当成肉盾对准了大门。

哈维挣扎了一下,但感到冰冷的枪口抵住太阳穴时,就完全放弃了抵抗。

——砰砰!

随着两声霰弹枪的轰响,办公室的门化作了翻转的碎木片,当中一块不偏不倚正巧刺进了哈维的大腿根,他不由发出一声哀嚎。

廊道幽暗的灯光挥洒而入,两名侧身躲避在墙边的先锋干员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小镜子——就照出了正挟持着哈维的肯尼特·爱荷华。

两名干员面面相觑,但很快其中一人便掏出催泪弹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

可正当他准备丢进去时,觉察到这小动作的肯尼特骤然开枪了。

“别给我动歪脑筋,催泪弹生效前我就能杀了他。”肯尼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喝道:“都滚出来!”

片刻的沉默后,一群国家安全局的干员架着枪从墙边堵到了门口。

“‘指挥官’,对方挟持了人质,武器是手枪,勃朗宁M1911。”行动小组的队长颇为无奈地对着步话机讲道。

“操!怎么还有人在楼里?你们检查了人员名单吗?!”步话机中传来指挥官懊丧的咆哮。

“名单核实过三遍,所有人都在下班时签过了才对。除非……他不在名单上?”小组队长愣了一下,狐疑地转向冷汗涔涔的哈维:“但这不可能啊,这份名单上班进楼和下班出楼都要签,你到底是谁?”

他话音落下,所有干员都向前迫近了一步。

“嘶…好疼!我是哈维!罗斯特·马丁的下属…!”哈维忍着腿上的剧痛,慌忙解释道:“本来是要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调、调令在抽屉里!因为交接前要将工作处理完才留下来加班的…”

听到这么说,行动小组的队长向一旁的下属要来了两份名单一起核对一遍,果然“哈维”这个名字只出现在上班时的名单中。

“……办事利索是好,但这名单更新的时机也太巧了。执勤的兄也大意了。”他无奈地摇头嘀咕道,又挑眉对哈维道:“放心吧,木片没刺到要害,出血量也不大。你先别乱动,以防伤了动脉。”

而哈维为此暗自松了口气——本来,新的名单是预定在明日早上上班前送到。他悄悄贿赂执勤人员,才安排在今天中午送到。如若不然,根本没办法留到晚上来烧毁文件。

“废话少说,我有要求。”肯尼特·爱荷华冷酷地打断了谈话,并用枪顶死了哈维的脸颊。

“你先冷静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行动组队长吞着口水,焦躁地斟酌道:“如果你现在放下武器,我保证…至少你还能活着见到家人。”

但肯尼特·爱荷华却好似听到了笑话般,发出嘶哑的低笑。

他的肩膀抽动着,面上的笑容逐渐被愤怒扭曲至目眦尽裂。

“我的确很想见家人,非常想见…我可爱的女儿,她才上小学。”他颤抖的声音就似来自深渊,“这样吧,你们离开这里,给我五分钟,我想自己抽根烟冷静一下。”

对于这个提案,行动组的队长陷入了迟疑。

根据情报,对方可能持有炸弹——房间里的办公桌上,那个格格不入的大包袱大抵就是。但是,如果他是想争取时间来设置炸弹,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他想同归于尽……

行动组队长的脑筋飞快地运转着,眼角的余光偶然间瞥到自己脚下的地板上,竟然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微胖的青年男人,与一名推着自行车的金发女孩的合照。

于是,他伏下身将照片捡了起来。

虽然有些差异,可细看之下,相片里的男人正是肯尼特·爱荷华。

“这是你的女儿吗?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向肯尼特展示照片。

这个微小的举措,却令走投无路的男人几乎陷入疯狂。

“艾米…我的艾米!把她还给我!快!!”肯尼特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这个女孩可能已经不在了——从对手悲恸的咆吼中,行动组队长做出了猜测。

——这个男人,想要的是同归于尽。

这一危险的念头又闪过他的脑海。

“你不要激动,我走过去给你。”他一边安抚着肯尼特,一边将步话机、手枪、匕首、催泪弹都交给了旁边的干员,“收好了,兄弟,‘明天请你喝一杯’。”

——‘明天请你喝一杯’,就是和外部的神枪手约定好的处决暗号。

在交出步话机时,想必已经传达到了。

于是,他举着照片慢慢地走了过去。

每当他接近一步,肯尼特的呼吸就愈发沉重,这个可怜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宝贵的相片。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在进入光线昏暗的办公室时,抬起手墙边按下了一下。

刹那间,房顶的大灯猛然照亮了整个房间!令所有东西都清晰可见!

————砰!!

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一声枪响。

肯尼特·爱荷华惊恐地扭过头去,却看到一颗飞旋的子弹穿破窗户直扑而来。

极短的时间中,关于深爱的女儿的种种回忆在眼前汹涌而出。

艾米…

在那次生日派对时收到了想要的新单车,雀跃着亲吻了自己的脸颊。

第一次入学的典礼上,她是所有孩子里笑得最灿烂的……

在母亲因病倒下的时候,她在床边哭了整夜……

艾米,我的艾米…我还想为你过十三岁的生日!想参加你的中学入学典礼!想照顾你长大成人!想看到你穿上婚纱…………

当子弹静静地穿过额头,这个可怜的父亲仰面倒下了。

明明是最想深刻在心中的女儿的笑容,也化作了一片黑暗。

“终于结束了。”信步走来的行动组队长扶住了哈维,然后俯身将手中的相片贴上了尸体的双唇,“最后,还是把她还给你吧。”

当锐利的警笛声从窗外传来,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三月六日,午后,赛农市中心。

窗外细雨连绵,雨滴在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上留下一行行模糊的水迹,打眼看去,沿街的事物都变得朦胧而暧昧。

从首都华盛顿远赴而来的调查局探员汤姆·哈蒂森与助手格里森,刚用完午餐。这会儿,他们正倚着沙发,一副享受闲适时光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们正聚精会神地侧耳聆听着桌台边的收音机放送的午间新闻。

“据悉,昨夜即今日凌晨,华盛顿的政要办公大楼遭到袭击。一名四十岁的男性犯罪嫌疑人肯尼特·爱荷华,持枪械和爆炸物从位于三楼的露台侵入并发动袭击。该起袭击事件中,犯罪嫌疑人被警方当场击毙,而该办公室内留守的一名工作人员负伤入院,伤者为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据警方声称,该嫌疑人正是策划了议员枪杀案与探员爆炸袭击案的团伙成员....”

新闻中播报的事件,汤姆·哈蒂森在昨天半夜就已经掌握了。

在首都负责警戒的格兰特,及时将案情的详细经过通过电话进行了回报:

该组织的目标是罗斯特·马丁。

其动机大概率一如最初猜测,是为了报复。

该组织可能在案情发生前已逃离华盛顿。

在收到这些极为重要的信息之后,汤姆·哈蒂森在旅馆中彻夜伏案,将自己掌握的线索全部梳理了一遍。

“格里森,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呷一口咖啡,汤姆对助手悠然开口道:“还记得之前被枪杀的议员史密斯吧?在最初调查的时候,我发现他与一个叫哈维的男子来往密切,而这个哈维…就是罗斯特·马丁的下属。”

格里森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接应。

如果这位上司是想说此事有罗斯特有关,那完全就是废话。毕竟昨天的事件是如此直白——可是,他深知汤姆·哈蒂森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

汤姆继续说道:“他们的往来多是财务方面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不过,今天早上我又调查了一下罗斯特·马丁这个人,发现他在多年前曾参与一项水坝工程的建设,和工程商们有过频繁的资金往来——持续到工程验收的两年之后,名目是水坝的维护与修缮。”

“……刚刚完工两年的水坝,应该不需要频繁维护才对,而且还是多家企业一同操作。”格里森思索着说道。

“没错,因此我怀疑这个罗斯特·马丁是将这些企业当成了某种来路不明的资金的出口,而且其中部分企业有黑帮背景。”汤姆·哈蒂森阴沉地说道:“并且——这些资金往来的时间,不偏不倚与当年震惊两大州的黑帮暴乱相吻合。”

格里森倒吸一口凉气。

多年以前的黑帮暴乱事件他一度有所耳闻,据说是对司法心怀不满的帮派勾连起来,频频针对司法人员及其家属进行迫害的事件。在造成了多数牺牲者之后,这些帮派才偃旗息鼓。

“所以,我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会不会就是罗斯特·马丁呢?如果真是如此,又有哪些人会不惜一切想杀了他?”汤姆明示。

“…前司法体系的人员。”格里森肯定地说道。

多年前那黑暗的事件中,有多人少家破人亡,天人两隔呢?

而且,如果汤姆的猜测成真——那便是法律背叛了人民。

这将给活下来的人们复仇的理由与意义,以及行动的正义性。

“当然,这还只是尚无定论的猜测。”汤姆赞许地拍了拍助手的肩膀,起身说道:“比起那个,今天带你去看样东西,到赛农市的市政大楼去。”

两人离开咖啡馆,乘着计程车来到了距市中心六公里的旧中心区。

这片地段是赛农启动城市革新项目前的中心区域,至今仍作为市政中心而使用。

相较于宛如巨塔般的中央大厦,赛农市的市政大楼只是一座不起眼的五层平顶楼。

饶是汤姆·哈蒂森这样的精英探员,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换个更得体的办公场所——就算再怎么实用主义,连墙皮都斑驳不堪的破楼实在有碍形象。但这里的戒备之森严又与其形象不符,站岗的警卫队士兵荷枪实弹。

然而,在他与助手格里森来到这栋破楼的第三层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这一层的中部被完全打通,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房间。

当他们换上干净的白大褂和鞋套,打开装有铰链的金属大门之时,格里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间十分开阔的房间,是一部机器。

没错,不是安装或摆放着——这个完全异化的房间,本是就是一部无与伦比的庞大机器。

整个地面全部由带脚架的轻钢板铺设而成,一列又一列足有一人多高的金属柜从房间一头排到另一端,它们完全由防弹玻璃封闭着,透过玻璃板可以看到无数密集的真空管繁复而有序地排列着,不时闪烁出光芒,就像盏盏灯火凌乱地跳起。

而在房间另一边,是一整排稍低一些的金属柜,它们的顶部装置着厚重的磁带盘。每当这些磁带盘同步运转时,就发出一阵低长的嗡鸣。

被这些设备重重包围的房间正中,是一座控制台,上面密布着多达上百个按钮、旋钮和钮子开关,正中则是跳动着发光数字的真空管。

零件组成单元,复述的单元又构成组件,最终层积堆叠成这部宏伟的机器——通用自动计算机“UNIVAC I”。

这部由雷明顿·兰德公司制造的超级机器,商用版本的售价达到了100万美元,这在1953年绝非一笔小数目。而相对的,其性能也绝对耸人听闻——1秒钟就可以进行5000次运算。

“难怪他们不舍得这栋破楼,确实…要迁移这部机器的难度,让人连尝试的欲望都没有。而且市中心也太显眼了。”汤姆意味深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就是计算机吗…”格里森惊叹着,问道:“汤姆先生,难道我们要使用它…去破译那些加密的电文?”

“聪明,格里森。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通过国家安全局向赛农市政府申请到使用权的。”汤姆竖起了大拇指,“机器就要用机器抗衡——这现今世界的科技巅峰产物,一秒就能运算5000次,用它对付大战时的密码机,结果显而易见。”

“我想....那些恼人的加密电文,在它面前就像小孩的恶作剧。”格里森赞叹。

“那是自然,不过,我们还缺少使用它的条件。那就是对应关系。”汤姆摇了摇头,“在大战时,恩尼格玛密码能够破解也是发现了明确的对应关系之后。而现在截获的电报,尚不能找出来,对方也非常谨慎,其中一个电台几乎就处于静默状态……怕是要从别的地方入手,才能得到撬动这密文之匣的钥匙。”

格里森默默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宏伟的机器。

他的心中有一种预感,一切都将迎来转机。

甚至不仅是这迷雾重重的案件,乃至时代、人类与世界……

当时间到了傍晚,下了一天的小雨终于停了。

在远离赛农七百多公里的国道,一辆不起眼的吉普车停靠在路边。

天空已然放晴,赤红的云霞虚掩夕阳,一缕柔风带来春雨之后的泥草芬芳。

车内,阿姆斯丹·尼可露正疲惫地抽着烟。

自从离开首都,他已马不停蹄地奔逃了一天一夜。实际上,他自己也早就到了极限,因此不得不作短暂的休憩。

极限——细想之下,这多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地感到抵近极限。

但总能吊着一口气顽强地跨过艰难险阻走到今天。

回想着过往的事情,他不由攥紧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那里面记录着在他离开赛农以后,由同伴发来的所有电报——当中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侄女莎拉的生活状态。

一想到那个女孩,他便感到沉重而酸痛的肩膀稍稍变得轻松了。

能感到还有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或许,这就是他与走上绝路的肯尼特·爱荷华微小的不同。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克服这一切……莎拉。”

有钟声从旷野与天涯的彼方传来,掩去了男人孤单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