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在这夜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艾丽娅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诺德尔在等我,你要一起来吗?”

贾克穿着单薄的旅行服出现在门外。

“到外面的海滩上去,就人鱼礁边上。”

莎莉撇着嘴假装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两人蹑手蹑脚地通过旅店的走廊,就着昏黄的灯光摸到了室外,在夜空下把腰杆挺得笔直。而那马倌诺德尔,已经背着鱼篓等候多时了。

“听说你要在祭典上演唱?”

带路的马倌在翻过一块岩壁时问莎莉。

“大概是豪斯先生指名要我在祭典上帮他们找点乐子吧?”

拒绝了贾克的帮助,穿着便裙的莎莉艰难地将腿掰得老高,爬过了这块并不险峻的裸岩。绕开了进入海滩的大道,三人从人鱼礁的另一侧溜了进来,却老远地就发现了人鱼礁上早有一个人影徘徊。

“是艾丽娅。”

贾克远远地便认出了自己的旅伴,走近之后更证实那确实就是艾丽娅没错。

“派拉蒙小姐也一起溜出来了吗?”

艾丽娅一改先前老练旅者的风格,穿着一身薄纱似的纯白色长裙,湖蓝色的头发全部披散开,瀑布似地垂在那被月光照射就能映出其下俏丽少女身姿的裙上。

“哇喔……”

那是让身为女子的莎莉也出神了的美妙装扮,毫无修饰的长裙紧贴在艾丽娅那略显贫弱的身体上,迎着海风将一侧的线条不加保留地勾勒出来。在月光与海面的磷光交映下,深蓝的少女胴体优雅地伫立在鱼尾形的礁石上。仿佛刚刚卸下了沉重的诅咒从深海走上岸来,披着那未经俗世沾染的洗礼胎衣的人鱼一般。

“不知道派拉蒙小姐听说了没有。”

少女的长发随着海风波浪似的起伏,飞出林中翱翔海面的山雀般的嗓音如耳语一样迫近莎莉的思绪。

“他们把几天后参加祭典的人选改成了我。”

“诶?”

莎莉的耳边还盘绕着海浪冲击礁石的回响,似有似无地听着艾丽娅的话语。

“这裙子是他们为献给深海的祭品而准备的,我觉得不该由派拉蒙小姐来承受那样深重的使命。”

“啊?”

耳鸣,但似乎又不是,海浪声依然沙沙入耳,但艾丽娅的声音却像是深渊里的呼唤似的模糊不清。为什么听不懂艾丽娅在说什么呢?莎莉越是思考,便越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支撑头脑思考的那根支柱被人抽离了一样,逻辑崩塌,思绪到处翻涌搅得神经动荡不安。

“这是为什么呢?”

末了,只问出这么一句来。

“大概是比起刚落入蚌壳的砂砾,他们更愿意将已经被精心打理过的珍珠放在最耀眼的位置。即使是整捧的砂砾落在地上也无人会去关心,而一粒珍珠暂时遗失却会让每个人都为之焦急。”

艾丽娅面对着海风,不像是在回答莎莉的问题。海浪渐渐平息,艾丽娅也从礁石上走下。

“时候不早了派拉蒙小姐,我先去休息,为之后的演唱作准备了。”

莎莉眼睁睁地看着同室的少女独自离开,忽然失去了支撑一样坐在了海滩的细沙上。

“真好啊……”

同行的贾克想过来搀扶,伸出的手却被她甩开。出神地望了海滩一会儿,莎莉自己站了起来。

“真好啊,艾丽娅确实比我更适合。”

诺德尔已经布置好了渔网,乘着小船将浮漂一连串地飘洒出去。莎莉沿着海滩一路张望着这临时渔场,不知不觉却走到了人鱼礁前面。明明已经决定祝福艾丽娅了,为什么自己还会走到这儿来呢?寻找不到答案的莎莉,一个人走上了那与日间看上去似乎没太多不同的人鱼礁。

啊,这上面原来是这样的啊?

白天时自己明明已经走上过这人鱼礁,可莎莉对更为明亮的那时却毫无印象。这人鱼礁上有些什么,站在这人鱼礁上望出去的风景又是如何,如今明澈地展示在眼前的东西,却像是第一次所见般的陌生。远远望去,泛着磷光的海面在水天交界处朦胧地伸向天空,空中尚不圆满的皓月好像有着奇妙的魔力,呼喊着海面向自己爬升,呼唤着莎莉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它。

“你还好吧?”

布好了网的诺德尔走到了人鱼礁底下。

“没关系的,我是由衷地觉得她比我更优秀。”

站在这儿的艾丽娅,大概早就看腻了这些我才注意到的风景了吧?

“不应该高兴才是啊,有人代替小姐去的话?”

“嗯,是应该开心呢,您说得没错。”

莎莉强挤出笑颜来,却又迷迷糊糊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就这礁石坐了下来,然后发现了近处的新奇事物。在人鱼礁这平整的顶部,有着众多的划痕,整整齐齐地由礁石中心出发,延伸向靠海的那一边,消失在圆滑的边缘。

她讶异于这怪异的造物,伸出手小心地触碰着这些划痕,却更为惊诧地发现这些整齐排列的划痕恰好有着五指排列的间距。莎莉转过身来,将手指置于那由深至浅,最后又突然加深的划痕中,思考着其中合理的解释,但只想象出指甲被摩擦崩落,指尖的血肉磨损露出那森森的白色指骨这恐怖的景象。

“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莎莉抬头询问正欲离开的诺德尔,既是渔人也是马倌的诺德尔困惑地挠了挠头。

“每个月在祭典中献声的少女,最后都被海浪卷走,成为人鱼们的一员了。”

手指还放在缝隙中的莎莉忽然感到指尖撕裂般的疼痛,好像那礁石活动了起来,挪揄着想要磨损她的指甲,擦烂她的指尖,连那之后的指骨也要硬生生地将之折断。阴冷的海风骤起,寒战使莎莉从恐怖的幻想中回国神来,她慌乱地调整呼吸,庆幸那一切都只是脑内的幻象,庆幸自己并不是那个站在礁石上的人。

但是,

“艾丽娅怎么办?”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莎莉,忽然又被抛入了深沉恐怖的五里云雾之中。

天还未亮,仍然在熟睡中的夏洛特被女儿用粗鲁的手段叫醒,他慌慌张张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那箱银饰,才眯着睡眼询问女儿急着叫醒他的原因,女儿莎莉却只是一个劲地叫着。

“他们拿活人献祭,她们全都被海浪卷走了,艾丽娅被他们看上了!”

他们是谁啊,夏洛特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却被女儿的答复给直接惊得透彻。

——他们是豪斯企业。

 

那一夜,派拉蒙父女终于从诺德尔的口中,知晓了那传说的全部。

最初在人鱼礁被海浪冲走的少女原本是村里歌声最动听的女孩,但因为过于美貌和向往外面的世界,与村子格格不入,成为了村子里的异类。村里的男人们因为她的美貌按耐不住地对她照顾,却引起村里女人们对她疯狂地嫉妒与报复。受尽了排挤的她,在一个满月的夜晚,站在人鱼礁上,唱着难以理解却莫名哀伤的歌谣,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了大海。此后的每一个满月之夜里,村民们都能听到那仿佛来自深海的歌声,如果恰巧有人身处人鱼礁附近,也会着了魔一样地应和着这歌声歌唱,回过神来时便已被满月时不可逆转的海浪卷走。

少女的歌声如同诅咒一般折磨着这个小村,直到豪斯企业知道了这传说,并在知道传说背后的基础上,设立了一月一次的人鱼礁祭典。他们到处物色面容姣好声音甜美却又没什么强力支撑的少女,将她们哄骗或胁迫到塞壬来。逼迫她们在满月之夜走上人鱼礁,和着深海的呼唤唱出那首悲伤的天籁,只为了发展这不毛之地的旅游业从中谋利,而且异常成功。

“这简直就是谋杀。”

夏洛特虽然只是个没什么名头的搪瓷商人,但也正因为微不足道而富有正义感。可是一想到这邪恶的一方是如此让自己感到无力的存在,便又不得不放下了心思。

“莎莉,我们离开这里吧。”

但是莎莉却不肯就此离开。

“可是艾丽娅怎么办,她已经被盯上了。”

“傻丫头,他们本来想要的是你,不远万里把我骗到这个地方,只是为了夺走你这条喜欢唱歌的小命!”

“但是我也不能接受让我的朋友代替我牺牲的作法……”

“她根本没想过是代替你,她只是在你已经被选中时从你手上抢走了歌姬的位置,她根本没有把你当做朋友!”

夏洛特的言辞格外激烈,带着不可忤逆的父亲的威严。莎莉望着如此决绝的父亲,却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语,倒不如说,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艾丽娅成为候选人的原因了。

“我不相信……”

可她对这话本身也没多大的自信。

“她是我的朋友……”

开始动摇,然后彻底失去了信心。

“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她已经不再敢相信艾丽娅,但却因为良心的折磨而不得不这样做出对应的行动,趁着天还未亮,她要回房间和艾丽娅当面说清楚。夏洛特阻止不了当即离开的女儿,只好追上去希望能在事发后有所挽回。但等父女俩感到艾丽娅的房门外时,却发现豪斯先生在保镖们的簇拥下正从房里出来。

“呀,派拉蒙吗,这不是?”

豪斯先生甩了甩头,层层叠叠的下巴跟着晃动不息。

“都是起那么早的吗,你们行脚商?”

“是,是啊……我们一向都起得很早,没本事是这样的。”

夏洛特挡在了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的莎莉身前,搓着手奉承豪斯先生,但对方不屑地晃动着肥硕的脑袋。

“我已经听说了,别糊弄我了,你们知道祭典是什么样子了,想要逃跑对不对?”

虽然看上去老眼昏花,但豪斯先生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使夏洛特感受到了其中的怒意。

“随时可以,你们几个走的话,留下,这个女孩必须。”

他挥手拍在房门上,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随你们怎么说,那个软弱的新政府,自有办法应付,我们。现在,滚,或者试着惹我生气。”

然后他又指向了躲在夏洛特身后的莎莉。

“给你换了个房间,至于你。”

他嗤鼻发出浓重的浊音质问道。

“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