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师傅曾经这么和贾克说。

“贾克,你不应该一直待在这个工房里啊。”

不待在这里我也无处可去啊,贾克回应。

“你这个年纪,不管条件和状况如何,都必须到外面闯一闯才对嘛。”

路易师傅是外来住民,时不时也会提到一些关于雷纳汀镇之外的琐事。但总是差不多的事情,路德已经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去旅行吧,贾克。去周游世界,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的所见所闻。”

但那是贾克第一次听说旅行和周游世界这两个词汇,在此前的任何时间里,他都没对关于这些的描述产生过好奇。但是路易师傅这么说了,可能是自己唯一的家人这么说了,贾克居然也回忆起什么莫须有的东西来。

在童年,自己望着雷纳汀镇口的桦树林时,所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

会是一个四处周转,旅行闯荡的少女吗?

如今桦树已经染红,而贾克却无暇再去张望上一眼。

时近傍晚,贾克开始紧张地为今天的丰收祭做最后的安排,这原本是路易师傅来负责的,在秋收祭典上的最后,路易师傅将把耗费了半年心血的烟火送上夜空,宣告着这一年劳作的辉煌结束和下一年的灿烂起步。这个烟火虽然早已准备就绪,但将由贾克来发射还是搞得他非常紧张,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发射台,每一个绳结和接缝都亲手调整过去,诚惶诚恐祈求着平安地完成任务。

“我们的小将军今天要当炮兵指挥了呀?”

雷纳德和他的随从们无所事事地闲逛在搭建舞台的广场周边,自然而然地要过来对贾克冷嘲热讽一番。

“那可得多穿条裤子,离得这么近被吓到了可不好。”

雷纳德说着既无聊又没品的笑话,随从们也硬挤出笑声来迎合自己的头头,这一群人散发出一阵阵的奇诡恶臭,甚至盖住了烟火的硝烟味。贾克耐着性子不去理会,扎上了最后一个绳结,终于腾出了个空子。

“雷纳德,你今天的桃花运肯定不错吧?”

雷纳德当然知道贾克说的是今天他与艾丽娅的决斗。他的脸色变得很可怕,贾克心满意足地转到了另一边,享受地倾听着雷纳德愤怒的咆哮。

“听着,换了别的人都无所谓,但唯独你不行!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然而贾克从不把他当回事,诚如路易师傅所言,他做什么都是个半吊子。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天色已经昏黑,广场中央的篝火已经点起,歌舞声也渐渐响了起来。贾克匆忙地在水渠边洗了把脸,一路小跑回自己的房间,换上了那一年只穿两次的盛装。说是盛装,大概也只是过得稍好些的人的常服罢了。他一个人在房里来回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床底的箱子拖出,把那个红木盒藏进了上衣的夹层中。又怕是不够似的,他又挑了两个扎捆成球形的铅弹团,蹑手蹑脚地将新制的火绳穿入了其中,揣进了怀里。他想给她看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想向她证明什么。她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前路上一个必须跨越的道标一样,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就是不能在此落后

来回奔跑最后还是出了一身汗的贾克回到广场的篝火旁,意外地发现有那么多人正等待着他。确切地说,并不是等待贾克,而是等待着人群中光彩照人的少女所等待的人。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舞裙,简单干净的样式正完美符合她给人的印象。而且,她的肩头不再能找到那只爱捣乱的山雀,也看不见那柄漂亮的武器的踪迹。

“它呢?”

贾克没头没脑地问起了山雀的下落。

“我让它去找家人了。”

“为什么?”

没有怀疑少女话语中的不合理,只是顺其自然地追问下去。

“我想让你看一些东西。”

少女温柔地笑着,贾克却不服气的回答。

“正好,我也有有些想让你看的东西。”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少女屈下半个身子,那是等待邀约的姿势,围观的人群里虽然有的是想要上去和少女共舞一曲的人,但心里很清楚结果也不打算自讨没趣。他们就这么站在原地,观望着贾克的反应。

然后,贾克行动了起来。

他拘谨地迈着滑稽的步子走到了少女的跟前,在众人的嘘声中,弯腰以糟糕的姿态邀请少女共跳一支牵手回转舞。贾克的舞步说实在的很糟糕,因为这么多年来完全没有实际的经验。但在少女甜美笑容的带领下,舞蹈似乎也不是一件如此难以掌握的事物,贾克的舞步很快便显得纯熟。悠扬的三重风琴飘扬到了雷纳汀的每一个角落,原本给他们吹口哨喝倒彩的众人,也在这乐声中融进了他们的圈子,在篝火旁旋转跳跃起来。贾克和艾丽娅可能是,不,已经是这欢乐的舞曲中最为亮眼的风景了。但此时的贾克却完全感受不到旁人对自己的改观和艳慕,他的眼里只有他的舞伴——美丽可人的少女、英姿飒爽的剑士、精妙绝伦的舞者……他愈发地和她接触,便愈发的觉得她神秘可怖,似乎在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距离,越是想缩短这个距离,这个距离就会越来越长。

这让贾克很不高兴,他能忍受他人的轻视与不屑,因为他也是这么对他们的。但他无法容忍只有少女了解自己,而自己对她仍然一无所知的事实。

舞曲结束,整个广场爆发出了欢快的喝彩声,为了庆祝丰收,为了庆祝节日。第一次融入了庆祝行列而不是站在后台观望的贾克,有些不适应眼前陌生的世界。他茫然地打量着欢庆的人群,直到无意间看到雷纳德不怀好意的臭脸才不再怀疑是否身处于哪个梦境。

“你要给我看什么?”

少女跳完一曲却完全看不出疲惫,展露着轻松和蔼的笑容。贾克看着眼前这亲切的笑容,却不大自信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了。

但他还是将手伸进了怀里,想要拿出自己的创作与珍藏。

烟火上来啦——!劳动队长一声嘹亮的呼喊盖过了广场的喧嚣,使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那个早已布置多时的发射架和那个巨大的烟花上。贾克放弃了计划,这是他第一次正式的工作,他希望能看着它圆满发射。在那之后,他说不定能有更多登台亮相的机会,或许他一直以来看不见希望的生活能有所转机……

点火——!

劳动队长的嗓音打断了他的幻想,巨大的火炬从村头被传递过来,青年组成的队伍抱着火炬,像抱着攻城锤一样靠向了更为巨大的烟火,点燃了它的引线。

“你们每年都做这个吗?”

艾丽娅看着这古怪的仪式笑出了声,路德忍不住瞟了一眼她的笑颜,但还是迫使自己转回视线。

噗呲,引线被点燃,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渐渐燃烧。

噗——引线烧尽,烟火的尾部喷射出了壮丽的火星!

人们旋即抬高了视线,不想错过这杰作升入云霄的伟大时刻。

恰巧、偏巧、正巧,跟上无数的机缘巧合,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惊叫了一声。

“发射台倒啦!”

贾克听到这话的一刻,耳边像是有二十门大炮一齐轰鸣一样,头脑忽然一片空白。

“发射台倒啦!”

这声音第二次响起,贾克眯起了眼睛,望向自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的发射台,它正在烟火强大的推力下逐次地解体,缓缓倒下……

不可能,明明每个角落检查过,每个绳结都用双股的麻绳结结实实的扎好了,场地也清理得很干净,承受力就算是两个烟花也完全没问题,不可能……这一刻,贾克的脑浆几近沸腾,他反复思考着这些但却得不到答案,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焦躁,最后只是反复地在脑海里说着不可能而已。

但最终,梦魇还是成为了现实,发射台终于整个散架,烟火倒栽在了地上,向着天空喷射着推进的火星,人们如鸟兽散,满地都是散落的杂物。

贾克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全然不知道要逃跑这回事。直到一只小得多手掌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一股可怕的力量将他飞快地拽出了广场。

然后,轰的一声。这个镇民们引以为傲的广场,顷刻之间化为了废墟。原本就平坦的广场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破坏,爆炸没有造成更多蔓延,火势也很快就被控制了下来。刚刚还在欢乐庆祝的镇民还完全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他们慢慢走回了刚才聚会的中心,木然地翻动着地上的瓦砾。

这时候,艾丽娅突然收敛了笑容。

“作为一个过来人,贾克,我劝你,趁现在赶紧逃跑。”

贾克僵硬地扭转过了脖子,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不再微笑的少女。

“什么?”

“趁现在赶紧逃跑,不然你就走不了了。”

艾丽娅脸色铁青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更为严肃。

路德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他完全没明白艾丽娅话语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他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那烟花坠地爆炸的余晖而已了。

自由人联合会从东部打到西部只花了一星期,历史证明了在腐朽的干草堆中,革命的星火只要瞬间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那烧向贾克的星火,来源于一句劳动队长的喃喃自语。

“是谁的错?”

他看向了呆立在原地的贾克。

“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是那个学徒的错?是那个垃圾的错?人群之中被丢入了名为言语的星火,在众说纷纭的大风下,化为不可阻挡的烈焰。

“是他的错!”

有人高呼。

“都是他的错!”

那烈焰迅速扩散开来,直烧到贾克的脚底。

贾克想摇头,但此刻却又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动作来,他忽然想到回头找艾利亚求援,但那个少女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了那里。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我没有听她的话?

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