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的阳光照的人眼睛冒星,隔壁老王家里没酱油了,他提个瓶子慢悠悠往门外走,去村口小卖部打酱油。老王六十多岁了,是村里的退休老村长。这天气本来是自己的媳妇出去打酱油的,可是媳妇这几天跟他吵架,跑回娘家妹妹家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酱油没有了,必须要自己出动了。

走在路上,路边乡亲家养的狗就汪汪汪的叫,村里的狗儿们都喜欢起哄,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听到满村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好一阵子,村里人都习惯了,老王当然也习惯了。

可是他今天心情不好,一把年纪了,媳妇还是不乖巧,要跟他吵,吵了一辈子了,也吵不出一点一家之主的权威性来,沮丧,很难不沮丧,而且愤恨。

他佝偻着背顶着一脑门被阳光晒出来的汗珠子慢吞吞地往村口走去。阳光很好,他的脸却是阴郁的。

“汪汪汪汪汪汪!”沈玉花家的大黄狗,名字就叫大黄,村里有名的大嗓门狗。老王被这一串震耳欲聋的狗叫声吓了一大跳,虎躯一震,捂着耳朵就本能的往一边侧过身去,小碎步打了好几个踉跄,眼睛里的星星冒更多了。

说来也怪,这狗性格虽然憨直憨直的,叫起来嗓门巨大无比,但是它向来是认人的,一般村里的人它不会乱吼人家的,偶尔村上来了陌生人,或是发生什么紧张事件,大黄才会开启它的震耳欲聋模式。

今天也不知着了哪门子魔了,一条路上就老王一个人慢悠悠地在走,大黄也见过老王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就偏偏“汪”了起来,轻快又随意,叫完了还盯着老王看,也不摇尾巴。

老王脸上的颜色由阴郁变惨白又变阴郁,现在他的脸黑了下来,站在路中央,盯着大黄看。

这一人一狗,在大夏天的阳光里,对峙了起来。

2

此时,狗主人沈玉花正在里屋午睡呢,吹着电风扇,依然汗流浃背的,不过她睡的香,脑门脸颊上挂着小小的汗珠,眼睫毛一抖一抖的,还伴着微微的鼾声呢。现在自己家的狗儿在大门口与老头子杠上了,沈玉花在睡梦中也的确听到了大黄的大嗓门声,可是她正睡的沉呢,迷迷糊糊,她不愿起身去理,反正大黄是只成年狗,不会挨欺负的。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睡死过去了。

隔壁老王脸很黑,现在形势很严峻。他有点生气,老婆不尊重自己也就罢了,现在连只畜牲都敢蹬鼻子上脸了,自己不过才退休没几年嘛,人心叵测,连畜牲也跟着横起来了。越想越生气,背更佝偻了,脖子僵硬了起来,低着头瞪狗。

狗儿就是不摇尾巴,站在大门口直愣愣盯着这个小老头看。

“你看啥看!你叫啥叫!”老王忽然开口了,低声恶狠狠地迸出几个字来。

——对着一条狗。

大黄是只正常的狗,被恶语教训的它开始趴低身子,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它要保护它的主人,它要吓走凶恶的敌人,它并不知道什么是老村长,更不知道老王的老婆跑回娘家去了,它只晓得主人正午休呢,此人不太面善。

老王,可怜的隔壁老王。他被吓到了。

一边退步一边还逞强地举起了手中的酱油瓶子,也知只是想逃跑还是想打狗。

反正狗已经扑上来了。

老王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唉!哎呦!”的叫唤,他却没敢叫唤一句狗主人的名字。

看家狗大黄乘胜追击,打酱油小老头一路狂奔。瞅准了时机,大黄一跃而上,在半空中就是一口,四脚着地又是一口,稳稳的牙印子落在了老王的屁股和大腿上。

老王这下脸不黑了,这下是彻底的白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子顺着奔跑的热风被甩在身后,屁股和大腿的疼痛根本不及被狗追赶的恐惧感强烈,酱油瓶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只是使劲的跑,跑进也不知谁家开着的院门去了,狗追人追的发了狂,一路追到人家院子去,老王三两步冲进了主人家灶房,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狼狈极了。】

3

“唉!唉!老魏!老魏!?”被大黄堵在灶房的老王开始呼叫这家的主人。狗还在外面狂吠不止,老魏听到动静早就提了跟棍子冲到院子去了,毫不留情朝大黄劈下去,狗挨了一棍,嗷的惨叫了一声就耷拉着脑袋逃跑了。

打跑了狗,老魏把棍往地上一杵:“唉!跑了,出来了,出来。”

灶房的门才缓缓打开,老王扭曲着一张脸,一手捂着屁股,略微还发着抖呢,缓缓从里面走了出来。

“哎哟,咋了?叫狗咬上了?”

“死狗,好好的在路上走呢,冲上来就咬我,狗日的!”老王惊魂未定,一边骂还一边往门外大路上张望着。

“赶紧到李大夫家去,看打不打针呢。”老魏一边招呼着老王一边把棍子扔到干草堆旁了,扶着老王走出了院门。

“这狗日的畜牲,妈的!”老王还是骂骂咧咧。

“你这腿上皮都叫咬掉了,赶紧去李大夫家,我去给你叫沈玉花去,她家的狗,看她咋处理呢。你先去李大夫家,叫我儿子陪你去。”老魏一边说着,一边吼他儿子,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从房子里面小跑着就出来了,浓眉大眼憨憨壮壮,看起来不太聪明,倒是很听话,也不多问,这会搀着老王已经出门了。

老魏看着儿子和老村长走出去一阵子了,消失在大路的拐角,这才转身低头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大黄咬的好,老魏这样想。

4

老魏跟老王是老朋友了,以前老王当村长时,老魏也是村委会的一名小干部,常常给老王跑腿,竞选村长也陪着老王前后打点敲锣打鼓的,应该算是老王的老部下,两个人这就算是不一样的阶层了。老王见了老魏是自然而然高一头的,虽然他现在已经退休了,高人一等的心态是没有多大变化。

老王心思多,爱琢磨事,但是胆子小,所以他爱指挥别人做事。在村上当村长时,这是他的长处,有什么事老王都能动动脑筋把事情摆平了,但是在家里就不行了。在家里他也想指挥老婆,但是从来也指挥不动。老王的老婆凶的很,隔三差五夫妻俩就吵起来,我家隔壁就是老王家,他俩每次吵架我们都听的可清楚,这种争吵持续了三四十年,从我没出生起就有了。

老王有一儿一女,全都抚养成大学生,进城以后就都不爱回老家了,家里只剩下他跟他媳妇。他媳妇姓姜,是隔壁村嫁过来的,家里的二女儿,家里种果园的,还养牛养猪,算是一方小富,可是这姜婶身体不好,年轻时就得了小儿麻痹症,成了个跛子,在农村,姑娘身体不健康是很丢人的事,也难找对象,相亲了好多次,才嫁给当时一贫如洗的老王,据说带了不少嫁妆。

我很喜欢姜婶,虽然她是跛子,但是人很好,小时候我顽皮,经常在外面跑着玩,错过了吃饭时间,回到家爸妈都已经下地务农去了,我没饭吃,就跑到姜婶家去,姜婶就会给我个馍馍吃,那时候的生活条件还不富裕,人们也就只是刚能吃饱饭。所以每次我妈回来就骂我,要给姜婶还个馍,姜婶从来都不要。

有一次星期天,我起床晚了,爸妈都出门去地里干活了,哥哥姐姐也出门去帮忙了,一家子人都走了就剩下我,我在里屋孤零零的哭了起来,姜婶就隔着院墙喊我的名字,小华,小华,她这样叫着,我就哭的更厉害了。

她就叫她儿子翻墙到我家,把我抱到竹筐子里,用绳子把竹筐钓上院墙,提到她家去,我就不哭了。经常都是这样子,我是家里老小,大人们都去忙了,没人注意我,我就跑到姜婶家去玩。姜婶待我像第二个妈。

5

老王叔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普通人看不出来,因为他口才好,在村里讲话,给这些没文化的村民沟通,他都很在行。他当村长时,村里人都夸他是大好人,人云亦云。

可是我知道,他很古怪。

他每天早上起来几乎都会发脾气,骂人的声音传的我们隔壁几家人听的清清楚楚。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他看姜婶不顺眼,看自己的儿女也不顺眼,经常骂人,骂的很难听。年轻的时候他还跟姜婶打过几次架。姜婶虽然腿瘸了,但是性格要强的很,一点也不服输,有一次拿着菜刀一跛一跛地追着老王,要砍他。因为老王喝醉酒,打她的两个娃了。那一次闹的很大,老王叔都跑到我家来避风头了,我爸我妈好说歹说才把姜婶劝下,其实我心里真希望姜婶把他砍了得了,我很不喜欢老王叔。

但是我爸我妈叫我见了老王叔要恭恭敬敬的,他俩也是那样做的,我虽然不理解,但是我从小也是那样做的。我爸说,人家老王叔有文化,有思想,是当领导的人,咱们普通人要学会理解人家,人总有缺点,虽然他在家里脾气不太好,但是也不能不尊重他,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家的家务事只要不碍着别人,咱们就不要管太多。

我小小年纪就听大人一遍一遍这样给我说,我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但是我感觉每次听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胸闷,所以每次我都找理由跑出去透气去了。我爸就会对我妈抱怨我,说我这孩子从来都没有专注力,大人说话也不听完就跑了,叫我妈要好好管我,但是我妈从来就不管我,我妈也没有专注力,她一边听听我爸说话,一边给我哥或者我姐做鞋呢,一声都不吭。

6

老王叔不但在外会当领导,在家脾气大,他还有一些秘密的事,也是很厉害的。总之老王叔很能折腾,我想这大概也是为啥他能当领导吧。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哥哥已经去外地上大学,姐姐也在念高三住在学校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娃了。那时候我上学经常跟对门家的张彩花一起走,她比我大一岁,我上六年级,她上初一。

张彩花的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她家里人常常也顾不过来管她,所以她就爱跟我一块玩,我们两个经常一块玩,那时候我就是个跟屁虫,而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王。大概是因为我年纪小,而且比较胆小腼腆吧,张彩花在我面前常常都是生龙活虎颐指气使的,神气的很,一点也不像她在外人看来的文静乖巧模样。这也是我俩关系好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来不会把她嚣张跋扈的一面说出去给人家当谈资调侃她,在外人面前她依旧是个乖巧女娃。

我想这可能是为啥老王叔盯上了张彩花吧。她看起来太乖了,实际上她确实是个文静内向的女娃。

那天我俩跟其他几个同学一起疯跑到后山去玩,后来天快黑了,其他同学都被家里叫回去了,只剩我跟张彩花了,我俩也往回走,走的比较慢,她扎了个草裙,非要叫我围在腰上,我俩一路打闹着走的很慢,不知不觉天开始麻麻黑了,就看到老王叔从旁边的路上走了出来,像是路过,又好像不是。

他一脸和蔼,完全让人联想不到每天早上跟老婆吵架的那个老王叔。

“你们俩干啥呢?天都黑了不回去?”

“噢,王叔,正往回走呢,你咋还不回?”我回答老王叔,张彩花见了王叔一下就不说话了。

“噢,走我送你俩吧,我也回去呢。”说着他就走到我俩中间,把两只手分别搭在我俩肩膀上,然后笑笑,揉揉我的肩,我没有看到他搭张彩花的那只手,但是我想他大概也揉了张彩花的肩吧。

9

“爸,你说,要是一个人忽然对我态度很差,又不愿意说原因,那是为什么?”我咽了口饭开始问他。

“谁?”

“你不要问谁,反正你就说,这是为啥?”

爸斜眼瞪了我一下,一边夹菜一边说:“那肯定是你不小心得罪人家了,人家又不愿意说原因。”

“那为啥不愿意说这个原因呢?”

“因为这个原因让他开不了口,所谓的难言之隐。”

“哦...这样,那爸,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办?”

“你到底说谁呢?你是不是在学校早恋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赶快澄清,其实我很心虚,我是有一点喜欢张彩花的,不过我们确实没有谈恋爱。

“那你问的这是谁么?谁不理你了?我看你一天在外头疯玩也不像是有啥不对劲么?”

“唉,不是的爸,是我朋友和他朋友的事,人家两个也没谈恋爱,你说啥呢。”我开始撒谎。

“哦。”爸夹了筷子菜,开始扒饭,沉默了下来,他始终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啊,急人!

“妈,你说,要咋办?”我开始求助我妈。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妈妈这才开口:“那就给人家一点时间么,让人家也想一想,缓一缓,急个啥。”

“啊?那能行么?不怕误会深了?”

“那咋不行,要是误会深了,说明人家没想通,那就说啥也没用,人和人缘分就到头了么。”妈说的云淡风轻,我听的越来越沉重。

“人与人交往不能靠猜测,要以诚相待,你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我沉默了,我觉得妈说的可能有道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因为张彩花她决心不理我,我又不敢强行找她要说法。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去找张彩花,当然她也没有理过我,我们上学再也没有一起走过了。

10

老王叔的村长连任了两届,那些年,村里人都很敬重他。大家的日子也过的越来越好了,靠着给村里招商引资,建了几个小厂子,有养猪养鸡的厂子,还有加工副食品的厂子,不需要多高的文化,勤快就行,给村里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吃饭问题,村里人人都高兴,除了种地,能再多一份别的营生,那是很高兴的事。老王叔是名誉厂长,据说每年都有“分红”。

至于姜婶,她还是天天跟老王叔吵架,只不过把她闺女儿子抚养出来以后,姜婶像是也吵累了一样,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住在家里,常常听到老王叔还是孜孜不倦地在发脾气,而姜婶已经不回应了,越来越沉默。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吓了一跳。姜婶越来越沉默,她的沉默让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我妈也是常常不开口说话。似乎农村妇女总是沉默的。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那是一种极端沉默的钟摆效应吧。女人从来不跟男人争论的,连沟通似乎都没有,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时候我总会偷偷地庆幸一下,好在我虽然生在了农村,但我是个男孩,我可以问爸爸问题,我可以问他为什么,他不回答的时候,妈妈就必须回答我。

可是张彩花呢?她呢?我们的友谊就像被幽灵忽然扯断了似得,那天以后,她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上大学后,我们彻底断了联系。她呢?她也生在农村,她却是个女孩,她去问谁为什么?她的爸爸会回答她什么?她的妈妈会回答她问题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张彩花并没有上大学,她甚至连高中都没有上完,上到高二,她的学习成绩很普通,家里就把她叫回来去老王叔弄的厂里做工了,一个小时五块钱,据说她每天干十个小时,钱全部给了母亲,不过母亲还要把钱给她父亲吧。然后父亲拿着那些钱去给她两个弟弟买新衣服,运动鞋,还有零食和零花钱。

11

而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据说工厂的工资已经没有那么低了,张彩花也不在那里干活了,因为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婆婆家带孩子呢。她老公常年不在家,在外地打工,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在张彩花在打理张罗,她也就再也没工作过了。

而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每天朝九晚五,偶尔看到男人搭女人的肩膀,不管是不是情侣,我心里都还是会咯噔一下。其实对于很多个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我不敢将它想的太糟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隐秘的自责感跟随了我很多年。我也单身了很多年,我怕跟女孩太亲近,本来我也是性格很闷的那种,不太容易惹人注意。

直到我夏天时候休年假,回到家里住了几天,才听母亲将这些事娓娓道来。父亲还是喜欢看电视,而且与母亲的话越来越少。母亲见了我是很高兴的,我们俩在院子一边拨着豆角,一边慢慢聊天。

我这时候才知道,老王叔已经退休了,吵架还是天天照旧,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他烦,孜孜不倦的。我问妈,怎么姜婶经常这样跑回娘家吗?妈说,就这三四年,经常的,她妹妹家生活比较好,在城里呢,她受了气了就跑过去住一阵子,她妹也把她照顾的好,看她每次回来气色都不错。

我喃喃道:“吵了这么多年,竟然越吵越疏远了,一点也不像俗话说的,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呀。”

“唉,和啥呢,你王叔不老实,早就在外面有一堆子乱事。”母亲一边说一边撇嘴摇头。

我惊诧,半天没有想到该说什么。

“唉,你可千万不敢跟你爸说这,村里人都知道,你爸不叫我在外头乱说,你也别说,也别让你爸知道我给你说了,要不他又会怪我不给你说点好的,听见没?”母亲压低声音很着急认真地提醒我。

“知道了!我的嘴你还不知道,从小就严,像你!”我也压低声音,小声回应母亲。

12

我想父亲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允许有人提吧,他为什么不许有人提呢?我不懂,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老王叔的同谋呢?但这样的问题我也不敢问母亲,更不会问远在他乡的哥哥姐姐了。

老王叔被狗咬的那天,我正好就在李大夫家,去给我妈拿点速效救心丸什么的,她有时心脏会不舒服。正要出门,迎面就碰到魏叔家的傻儿子搀着老王叔进来了。只见老王叔黑着一张脸,还略微有些扭曲,走路也虚弱无力的样。

“哟,老王叔,你这是咋了?”我打起招呼。

他没说话,一边里屋走,一边轻轻叹口气一扭头一甩手就算把我打发了,看来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的好奇心却被勾起了,说实话,虽然从小是邻居,但是看到他今天狼狈的样子,我真有一种暗爽的感觉。这么多年父亲叫我要尊重他,到头来我还是不喜欢他,甚至看见他出丑我就高兴。我决定不急着回去了,我要继续留在这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毕竟老王叔是我的邻居嘛。于是已经走出李大夫家大门口的我,果断地转身又回到了李大夫家。

“诶,李大夫,我在家闲着也没事,我妈这会在别家串门打麻将呢,干脆我来给你帮忙吧。”我殷勤地说。

用余光,我都能感觉到老王叔的眼神在偷偷地瞪着我。这就是我想要的。

“嗨,忙倒是不忙,也不至于忙不过来,不过你是老王的邻居,你在这方便些,叫小魏回去叫他爸去吧,他在这也帮不上啥忙。”医生很配合。

“对,小魏,你爸呢,咋是你送老王叔过来的?”我开口问道。

“我爸到沈姨家去了,说是沈姨家的狗咬人了,要找她呢。”小魏替老王叔回答了我一开始的问题。

老王叔这会低着头窝在角落里。李大夫开始给他查看伤情了。

13

我和李大夫把老王叔扶着趴到床上,给他打了针,叫小魏回去了,老魏和沈玉花也来了。

“嗨!你的狗连人都不认了,是不是疯了?”老王叔看到沈玉花就破口抱怨起来。

沈玉花是个微胖的三十多岁女人,寡妇,老公死了两年了,有一儿一女,孩子是婆婆在农村老家带,她自己承包了个鱼塘,养鱼贩鱼为生,算是不靠老王叔就发家的那一类。大黄是她家养的狗,她养狗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守门,家里毕竟经常只有老人小孩。以前大黄也只是凶一点,也就把人凶走了,从来没见咬过人,这是第一次。老魏来找她说这事时,她还有点纳闷,中午时的确听到狗叫唤了,但是没想到还把人咬了。

一问咬的是谁,是老王?哈哈哈,沈玉花当下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啧,笑个啥嘛,屁股都叫咬烂了,你赶紧过去处理去,把钱拿上,别咬出毛病来了。”老魏倒一点也不生气,竟然也憋着笑说出了这些话。

没有人同情老王。

这两人刚到李大夫家的医务室,就劈头盖脸听到老王的抱怨声。多年共事,老魏早就习惯老王这种咄咄逼人唯我独尊的风格了,也不敢说啥。但是沈玉花不吃这一套。

“咋回事?咋咬的?”沈玉花开口了,利落爽朗,也是大嗓门,果然大黄的性格可能是像自己的主人吧。

“咋咬的?狗日的我在路上走呢,它就叫呢,我一跑它就扑上来追着我咬,你的狗是不是有病呢?我非把它杀了吃肉不可!”老王气急败坏。

沈玉花本来不想跟老王纠缠,只想陪完医疗费赶紧走人,可是这下不行了,老王威胁要吃她的狗,她生气了。

14

沈玉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汗珠子顺着她的脖子根慢慢往下淌,有些肥胖的她,在这样的天气里可能并没太多耐心。

“你就说,你想咋解决?别给我说这没用的。”沈玉花道。

“咋解决?!你这是啥态度,我就问你!?”老村长决不退让,他也退让不了,不顺心的事儿仿佛一股脑的来找他,人的气受了也就受了,畜牲的气绝对不能再受!

沈玉花不接招,微微一撇嘴:“呵呵,老王,我实话告诉你,狗咬了你是我不对,没把狗看管好,但是你看病花多少钱,我给你赔就是,你还想把我的狗杀了吃肉呢你?你想干啥?!”

“唉唉唉。”老魏上来打圆场了,我就在一旁默默围观,李大夫也借故先出了医务室,到后院去了。“咋可吵上架了,咱都是成年人么,有问题咱解决问题。对不对,老王?你跟女人置啥气?是不是?沈妹子,不是我说你,老王一把年纪了,这本来就是你不对,你说话稍微客气一点,他气头上的话你不能当真,咱是来解决问题来了,别把矛盾又激化了。问题都不好解决了。”

说的挺合情合理,老王的黑脸渐渐松弛了下来,他感觉老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感觉自己又找回了当年说一不二的威风影子。

“咳咳,呵呵,对着呢,我不跟你个女人计较,你女人懂个啥?”老王趴在病床上,抬了抬他稀疏花白的眉毛,还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充满优越感地轻声道。

15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跟我计较这事了,呵呵,那我走了,你自己在这趴着吧,但是我告诉你,我的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把你狗日的剁了。”

沈玉花撂下一句话转身就往大门外走,一点也没有做戏的样子,老魏和老王全都傻眼了。

“诶,妹子,妹子。”老魏态度依然不温不火,跟着追出了大门。

老王脸色一会白一会黑,他可能想整这个女人,但是他现在不是村长了,恐怕要动点歪脑筋。你要问了,老王在这个村子当了两届村长,这么多年了,怎么连一点人脉都没有呢?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脉,只不过,他已经退休了啊。哈哈。天道好轮回。

我现在长大了,我知道老王当年做的那些我爸不让我议论的事都是什么事,没有一件跟女人无关,也没有一件见得了光。沈玉花不吃老王这一套,也是有道理的。

过了一会,老魏带着沈玉花又回来了,不知道两个人说的啥,走出去的时候,一个没所谓,一个很淡定,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所谓,一个很淡定,但是两个人似乎脸上有隐约的笑意,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似得。

“李大夫,你看一下,他这屁股腿,治下来花多钱,到时候你给我报个数,我给你付。不过你可是个医生,不能骗我这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哦。”沈玉花直接对医生说话,根本不理老王。

“对,没问题。”李大夫回答的简单迅速。

沈玉花心满意足,临走还撂下一句:“那你好好养着,其他的不用你操心了。”

“沈玉花!你给我等回来!臭娘们!”老王叔撕破了脸开始大骂。

16

“王守阳,你不就是看我是个女的你就这个狗日的样子么?我还没问你呢,你还不依不饶。”沈玉花被老王叔骂了以后,终于转身,生了大气,决心跟老王较真下去了。我心里真是暗爽,真希望沈玉花能好好给老王叔颜色看看。

“你问我啥,你个傻娘们,你一把年纪死了老公你跟多少男人有过见不得人的事,你也敢骂我?你把咱们村的人都丢完了,我去外村人家都在背后议论你,笑话你,我一个村长我听着都替你害臊,你果然就是没有人品的一个女人。”老王叔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但是他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也很难说,我和老魏还有李大夫都很尴尬。想要劝阻,但是老魏把我俩拉住了。示意我们先在一边不要说话。

“丢人?我丢啥人?我老公死了我还不能有感情生活了?我总没有像你一样老婆天天在家给你洗衣做饭看孩子,你在外面喝花酒骚扰女人,连小女娃都不放过,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当村里人不知道吗?你,还有南头那个比你还老背还驼的那个老吕,不都是这样子吗?”沈玉花开始了狂轰滥炸,其实她说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毕竟老王叔就是我的邻居,毕竟我见过他搂着张彩花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老王见情况不妙,竟然也没有人帮他,我们三个青壮年在一旁十分冷静的看着热闹,老王这下真的紧张了,害怕了。

17

其实老王还是有一些狐朋狗友的,以前当村长的时候,家里头老是闹哄哄一屋子人,尤其是村里发生点啥事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都要去老王家议事呢,村里人心里还是尊敬他的,总有一份情谊在。

可是,他毕竟已经退下去了。狐朋狗友毕竟也就是狐朋狗友,去老王家的客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后来大概只有我们邻居偶尔去找找姜婶而已吧。

老王真是没交到啥朋友,当了几年官,做了一场梦。

老魏也曾是老王的狐朋狗友,如今也跟着我这打小就不喜欢老王的小年轻人一样,看热闹了。李大夫像来脾气温顺避世,不爱掺合什么事情,自然是个旁观者。

我们三个大男人,就这样傻愣愣站在一边,老魏看着我,我看着李大夫桌上的文件,李大夫干脆跑到里屋去了,说是屋里烧水呢,给娃凉一点水。

老王见情势不妙,他开始要打退堂鼓了,他是个聪明人。

“对了对了,我也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给我赔钱就是了,以后把你的狗管好,再就是,你的狗毕竟咬了我,你多少得给我道个歉,其他的话咱们就不要说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我刚才说你,也是我不对,你看,我给你道个歉,你呢,也就给我道个歉,咱们就算两清了。你说对不对?”老王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仿佛欺人太甚的是沈玉花一样。

可是沈玉花并不吃他这套:“道歉是肯定不会道歉的,我实话告诉你,我的狗从不乱咬人,你若不是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叫它看见了,它绝对不会这样对你,你干了啥只有你自己清楚,我没见过,但是我不相信我的狗能乱咬人。所以我不可能给你道歉。你说的那些纯粹就是胡扯,你当然要给我道歉。”但是沈玉花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渐渐沉稳下来了。

18

两人由争吵,变成了商量。但商量的主导权并不在老王手里。

“如果不把你弄到公安局去,让狗咬你几口都是轻的了。”沈玉花坐在李大夫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低头看着地板,沉吟着说出这句话来。仿佛与刚才的讨论争执全无关系,但是又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至少她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老魏不说话,李大夫还是在里屋待着,给老王扎了针包扎了伤口就再没出来过。我静静地坐在老王病床的床沿上,也低着头,不说话。我的心在默默地燃烧,就好像等待了很多年没有做的一件事,今天有人要去做了,而她做了,仿佛也就等于我做了一样。

老王一句话都没有说。趴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地。

忽然安静了下来,好像谁也都没满足,但是谁也都不知道要问对方要些什么了。老王不可能再问沈玉花要更多了,威胁她?更不可能,虽然这是他以前常常干的事。

“你做的事村里人都知道,没人说你,你就当没有王法了。可是老天爷是知道的,你的报应慢慢会有的。”沈玉花接着说。

可是我的心却慢慢沉了下来,老天爷是什么呢?报应又是什么呢?如果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能去做点什么阻止它,或者是维护它,之后再说什么报应不报应,老天不老天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听到沈玉花这样说,我好失落好失落。

“小伙子,回去吧,这儿大人说话,你不好听。”老王叔仿佛又变回了村长模样,稳妥周到了起来。

“我不是娃了,今年都24了,工作了两年了。你说你的,我不闲吵。”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第一次这样跟老王叔说话,以前都那么恭敬的,今天,现在,忽然变了。

19

沈玉花不说话,老魏不说话,沉默就是一种无声地谴责,但曾经,沉默就是一种懦弱。

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信守诺言,陪张彩花去后山,而且我天天都会陪她去,至少当发生不好的事情的时候,她不会感觉那么孤单吧。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老王的声音。

可是这么多年它在我的心里并没有过去,我一直都记得,它也一直是我的秘密,因为这是张彩花的秘密。

“两个多月前,黄昏时候,是不是有个人翻墙想进我家,还给大黄扔了一根大骨头?那时候只有我孩子在家,我婆婆让孙二婶叫去一块听戏去了。”沈玉花语气依旧沉着。

“半年前,村东头张家的小女儿忽然精神失常了,每天大喊大叫,不愿意见人,天天关在家里,尤其不愿意见中年男人,全村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沈玉花的声音略微颤抖。

“一年前,食品厂的女工,马家的媳妇,四十多岁了,说是中午下班了没见回家,晚上回去以后,马家媳妇就哭,夫妻俩最后吵起来了,马还把他媳妇打了一顿,后来他媳妇在没去过厂里。”沈玉花的眼睛像箭一样盯着老王。

“我的狗不可能吃你扔的骨头,所以你也没能从我家围墙上跳进院子里。”沈玉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老王。

而老王却闭着眼,紧紧地掬着眉毛,喉咙也在微微颤抖。我心里担心,真亏他是被狗咬了,也真亏我们都在场,不然真不知道是不是要打起人来。

20

“我劝你不要再说了。”老王终于开口,带着一种逼仄的语气,喉咙干涩。却也没人记得给他这个病人倒杯水什么的。沈玉花盯着他,我也盯着地,老魏也盯着地。空气很压抑。

“你知道我的狗为啥不吃你的骨头么?”沈玉花语气轻蔑,带着一丝恶狠:“因为连狗都嫌你脏!”

老王的脸色,大概比他被狗咬的时候要糟糕吧。

“几年前我丈夫去世,家里做白事摆酒席,你也来了,酒席一直延续到下午,到晚上,你最后才走,你说要帮一下忙,呵,老魏也在,是吧老魏?”沈玉花一边说一边问了老魏,但眼睛始终不离开老王。老王却没有看沈玉花。

“你的确帮了我,几个人把院子都收拾了。但是你后来跑到我家里屋来,你对我说了啥你还记得吗?”沈玉花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王,像是要盯死他。

“那么早的事我能记得?”老王提高语气,虚张声势。

“你对我说,你一直都关心我,以后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叫你,家里不能没有男人。”沈玉花嘴一瞥,笑着说:“你说的没有错,你说的是没有错的。”

老王的脸色却彻底难看了起来,说不出的僵硬和扭曲,但又努力压制着。

“王守阳,你说这话的时候,你是强行抱着我说的。我死死挣扎还被你打了一巴掌,你走的时候还骂我婊子,那是冬天,我跟你扭打的时候,把你的围巾扯了下来,你大概也没脸来我家拿了吧。”

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后来我就养了狗,我叫狗闻这个围巾,然后激怒它,我每天都训练它。我要让它知道,闻到你这个人渣的气味,它就要上去咬!”沈玉花几乎是怒吼了出来。

与此同时,老王已经一手抄起了床边的一个木头凳子,朝沈玉花的头砸了过去,当我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凳子已经在沈玉花头上了,她的头瞬间迸出了鲜血来,那鲜血的颜色,与老王两只眼睛里的颜色一模一样,那是血的颜色。

再后来不知道谁报了警,老王被带走了,沈玉花昏迷了过去,休息了好几个月,大黄还好好的。而老王的骚扰女性强奸女性的新闻被发到了网上。听说有律师找到张彩花,还有村东头张家,还有马家,还有工厂里其他几个女工,还有一些跟张彩花一样的女人们,还有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中老年妇女,总之这个人群基数好像每一天都在变大,而老王的队伍也在变大,除了老王,村里还揪出来十几个这样的人。律师说,要免费给她们打官司,状子都写好了。听妈说,我爸气坏了,成天在家抱怨世风日下,女人都是祸水,谁的女儿又不检点了。总之他没有说过老王一句不好。我想妈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吧。听说姜婶再都没回去过了,至于去了哪,没人知道,说是去了远一些的地方的亲戚家,也有说跟女儿在一起住着呢。而我呢,我就是那个,在很多年前放了学的下午,爽了张彩花约的华子,我就是那个在网上曝光老王的人。

我很想对张彩花说一声:“对不起,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这件事,可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是去年写的,因为没有做好备份,7章和8章再也找不到了,因为故事整体性还可以,试着补写了几次,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找不到当时的那种感觉了,因此决定直接发上来,这个故事我还蛮喜欢的,虽然有些细节现在看挺不对劲的,但是还是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