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时晔的状况已经稳定,我带着伊芙琳来到医院。
“咖啡先生,我们是去见时先生吗?”
“嗯。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想问问他在被枪击之前,看到了凶手没有。如果他看到了的话,还要请他描述一下。”
“哈哈哈哈……”
我的喉咙里只能挤出不自然的干笑。
伊芙琳突然停住了脚步,我回过头,发现她好像被吓到了。
“……您这是怎么了?”
“啊啊,没事。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但愿没事……”
医院的走廊里只有两个警察,他们把守着时晔的病房。
“你们好,我们是这次受委托的侦探。听说伤者情况已经稳定了,我们想要问几句话。”
伊芙琳顺着我的话给两个警察亮出了特制的证明,警察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病房里的医生随即走了出来,嘱咐我不要问太久。
我推开门,走进时晔的病房。
时晔就躺在那里,面无血色,脸上全然不见之前的活力。他看见进来的人是我,像是个垂死挣扎的人一般努力地移动自己的头。
我看见他这幅样子,眼泪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啊……姜离。”
“你别起来。”
“你来看我了啊……”
他的声音微弱又沙哑。
“嗯。”
“……”
“……”
本来我想问他一句“身上痛么”。但是,傻子都知道,身体被枪开了两个洞哪有不痛的道理。我在脑中搜索半天,也找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
“……嗨呀,你小子……一天换一个女朋友,都换到国外的去了……”
还是时晔先打破了沉默,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
“啊哈哈……她不是我女友。”
“又是同事?”
“啊。她是来帮忙的。”
“是吗……可恶,好羡慕你啊,同事一个个都好漂亮……”
“哈哈哈。”
“她能听懂中文吗?”
“能。”
我给伊芙琳使了个眼色。
“你好,时先生。”
“哦哦……刚刚失敬了,你好……谢谢你特意过来。”
“你还是少说点话吧。”
“哎……但是你们既然过来了,就代表肯定有问题要问我吧……”
“……”
我沉默了一会。伊芙琳推了推我的手臂,示意我快些问。
我动了动嘴唇。
“为……”
我的喉咙在发抖,第一个字便走了音。我佯装不适,用右手用力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无法看着时晔说话,只得把视线移向伊芙琳。
“姜离……有什么就快说。最见不得你婆婆妈妈的样子了。”
“为什么……”
“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努力把视线转向时晔的脸。喉咙颤抖得更厉害了,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哭腔。
他大概也猜到我要说什么了,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安。
“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新女友?”
“…………!”
这一下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时晔的眼睛暴睁。
我看向床头的心电仪。那里代表心率的数字突然开始急速地上升。
“医生!医生!”
我看着心电仪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波动的曲线,发出了不成声的呼喊。医生很快冲了进来,宣告了会客时间的结束。
伊芙琳和我一起被赶到走廊上。两个警察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我,也并没有多问什么。
我用左手捂住双眼,但眼中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的眼睛好像突然之间只剩下了流泪的功能。
伊芙琳默默地牵着我,把我带到医院的大厅。我坐在医院大厅的座椅上,像是周围被死别所扰的病人亲属们一样痛哭着。
在这里,没人会为了一个人痛哭不止而感到奇怪。
“……”
过了好久,我终于止住了哭泣,把手从眼睛前放开,但眼前所见的景色仍然是一片模糊。伊芙琳的脸就在我眼前,但我看不见她现在的表情。
我无法面对她那双纯洁而真诚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告诉她这件事的全部真相。
“伊芙琳……”
“嗯,我在呢。我在呢。”
我感觉到她把双手放到我的双肩上轻轻拍着。
“对不起……”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用尽了我的全部力气,我好不容易稍微掌控的泪腺再次失控。
她稍稍用力,把我的头抱进她的怀中。她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脑。
“不用自责。我已经都知道了……”
“……”
“我早就知道啦……而且,答案都是咖啡先生你告诉我的不是吗?”
“……”
我无法回答她,只是不成声的抽泣着。
“咖啡先生你真的不擅长隐藏表情呢……刚刚也是,之前也是。你在昨天第二次去问警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你掌握着我所不知道的‘事实’。”
“……”
对,我早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
不如说,答案早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摆在我的面前。我只是从它面前扭过头去罢了。
(作者注:以下括号内为证据首次出现的章节名,在想到更好的方法理清逻辑前先这么放着)
——我因为受伤而使用的那个药箱里,原本放着的仅有一个的避孕套不见了。(注: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段,天阴雨湿声啾啾 中段)
——不考虑其他用途的话,房子里只有一对可能使用它的男女。
——所以,他们不是普通的母子关系。
不,再准确一点。他们连法理关系上的母子都不是。
就在昨天,我和伊芙琳去询问警官时,他曾告诉我们“那辆汽车上,除了死者本人的指纹之外,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指纹”。(注:路上行人已断魂2 结尾处)
但是这不可能。就在事件发生之前不到4个小时,时晔就曾开过那辆车,我也曾在副驾驶坐过。
我们两人不可能在那辆车上不留下任何指纹。
就在那时,我已经产生了怀疑。
——死者所开的车,与我和时晔乘坐的汽车,根本就不是同一辆。
——死者的身份经过警方确认是时晔的继母。这不可能出错。
——所以,当晚开着时晔的车出门的人根本就不是死者。我在时晔家中所见的那个女孩,根本不是他的“继母”。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警方的报告。
我所确认的事有两项:
我确认了第一页男人的眉眼与我所见的那个女孩的相似度。然后确认了第二页女性死者的生前证件照。(注:路上行人已断魂4 结尾)
通过报告我得知了两个事实:
1.在时晔家里所见的女孩不是时晔的继母。
2.那个女孩的面庞和男性死者的面庞,拥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以这个事实为基准,再加上伊芙琳的推论,很容易就能了解这个事件的全貌。
时晔自然知道他的继母会什么时候,习惯从哪边回家。假装成时晔继母的那个女孩自然也知道她的父亲什么时候会回家。(推论见 路上行人已断魂3)
时晔当然也清楚他的继母开的是什么车,对于他的财力来说,购买一辆一模一样的车不成问题。
九点钟那个女孩出门,是去截杀从外边回来的时晔的真正的继母。
她在山道放下警示牌,使时晔继母停车,然后便用枪击杀了她。时晔的继母从外边回来,车头自然是朝向别墅区。
再假设服务区的那两次目击情报是真的。
基于这一假设,我们可以推测接下来发生的事。
在杀掉时晔继母之后,她应当直接驾车返回小区,但就在背后靠近别墅区的一侧发生了山体滑坡。她不得不驱车下山从C山脚绕路到B山脚。
从C山脚到B山脚耗时约一个小时,若是21点左右出发,确实可能在22点左右在服务区周围被目击到。这与“服务区的目击情报为真”是相印证的。
之后,她驾车进入别墅区杀掉了男性死者。时晔为了掩护她而自愿被她枪击。
不……不对。应该说杀掉男性死者的人,是时晔。
他当时看向窗外应是看见了本该死去的男性死者(注:天阴雨湿声啾啾 中段:“手机屏幕的亮光”),出门是为了杀死他。所以才会有男性死者周围击发了7发子弹但只中2发与女性死者周围击发2发便中2发的差异。
但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他为了掩护那个女孩自愿被枪击。
这个案件中,要是有某人作证“时晔的继母是21点左右出门”的话——
因为“她在21点出门”这件事本身是不可预测的且预谋性无法证明的,推理只能是向着“整个案件并非有预谋犯案”的方向来进行。
在基于“非预谋犯案”这一前提的推理中,关于弃车的结果(“死者是在21时40前,由C山脚向别墅区A行驶过程中被杀的”)与服务区的目击情报(“22点被目击上山,十分钟后被目击下山”)会产生矛盾。且,在各路口没有监控的情况下放弃便利的汽车选择步行,在随时可能有人通过的山道弃车这一行为本身也说不通。
把弃车与非预谋的抢劫进行联系,是不可能说得通的。
无法进行有效的直接的推论,警方只能转向进行大规模的无特定目的的搜索。
——而那样作证的人便是我。
——这个局,是为我而设的。
基于“时晔的继母是21点出门”的虚假事实,什么直接的结论都无法得出。
是我。我亲口杀死了破案的可能性。但是在知晓了事件真相的当下,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揭露它。
告发时晔?我做不到。
隐藏真相?我该如何面对尽心尽力帮助我的伊芙琳和彻夜不眠查案的警察们?
巨大的压力压垮了我。所以,我只能像个无能的懦夫一样不住地哭泣。
一个星期之后,警察的调查果然陷入了僵局。
当晚由于停电,监控的录像并未能有效保存(作者注:监控端失效,并不是录像没存下来)。他们找不到其他目击证人,手上还握着我虚假的证词,没有决定的物证,逻辑走入了死胡同。
我曾试过询问警方时晔当夜所穿的衣物是否有检出硝烟反应,答案是“否”。我知道他肯定做过功课,没想到连这也算计到了。在不质疑我证言的真实性情况下,他们真的不可能破案了。
伊芙琳在那天下午之后,没再和我讨论过关于案件的任何事,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我带着她再次来到医院。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吵杂声中,不知为何我反而平静了下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伊芙琳…对不起。”
“咖啡先生您这几天已经说了两百四十六个‘对不起’了。”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
“您已经有决定了吗?”
“嗯……”
“您是打算放过时先生吧?”
“是啊。”
——所以,这就是我的决定。
抛弃本应追寻真相与正义的“侦探”的身份,放弃本应遵循法理的公民的身份。今天,在这件事上,我只是一个包庇犯罪友人的混账。
“我并不感到意外呢。”
“明明知道真相却缄口不谈……你们做‘侦探’的,会看不起我吧?”
“不会。您看过《东方列车谋杀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吗?”
“嗯。但是……”
“实体正义已经得到了伸张。至于程序正义……时先生也吃了两颗子弹,可以算作是某种意义上的被枪决了吧。我个人对这套说辞还是很满意的呢。”
“这样啊。看来你确实很不满意……对不起。”
“……算了,别想了。我们过去吧。”
于是很快地,我们又来到时晔的病房。我推开门,发现他已经可以坐起身。看着他气色渐佳,我的心里还是有少许开心的。
“姜离。来了啊。”
“嗯。”
“你的决定是什么?”
“你的女朋友呢?”
我回避了他的问题,直奔我的目标而去。
“啊啊……哈哈……咳……!”
“别打哈哈。通过警察的关系,我早就已经见过她了。”我看着时晔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逐渐凝固,“星希,不错的名字。”
“……姜离,我求你一件事。”
他脸上的笑容被悲戚和些微的疯狂所侵染。看着他这幅样子,我只觉得有些可笑。
“你说吧,我会考虑的。”
“……至少,至少让她逃走……!”
“不,我会让你们两人都走。”
“…………”
时晔瞪大了眼睛,他绝对从没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我看着他掩藏不住惊喜的表情,一点也笑不出来。
“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吧。”
“……你这次邀请我去你家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就这么希望把我推到现在的这个进退两难的位置吗?”
我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却无法得出任何答案。忍耐许久,我对于时晔的怨恨终于还是喷薄而出。
“因为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
他给出的答案却像是带着倒刺的刃一样,不仅使我感到极度的痛苦,更使我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飞速流失。
他所谓“最后一个朋友”,就是最后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吗……
“你…!”
我一时失语,只是挤出了一个字。
“听我说完…我只是想,要是你能阻止我的话,我就不干了…”
我又一时失语。
“……你他妈是傻逼吗!你什么东西都不跟我说…!你要我怎么阻止你!”我怒吼着,“你难道认为我就凭着你酒桌上说的那些胡话就能猜到一切吗!”(注:见于 劝君更尽一杯酒:“我家对面的姑娘”)
“对不起……星希实在是没办法再忍下去了,我也是。星希的父亲每个周五晚上都会回家打她。这个周五没有你在,我们也会去做这件事的。”
(注:家暴的暗示见于 山雨欲来风满楼:“虽然是夏天,她却身着看起来并不十分宽松的长袖与长裤”)
“那你为什么…!”
“有你在我身边的那两天,我几乎就放弃了。但是那一晚,我和她做爱的时候看着她身上的伤痕,又觉得这事非做不可。”
“……这样啊。要是那晚我……”(注:“那晚”指 山雨欲来风满楼 结尾处)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啊你个混账……!”
时晔也只是做出了他的选择。他放弃了法理,放弃了和我的友情,只为了救下那个女孩。
“……我在那天下午给帮我定计划的人打了最后的电话,他说如果带着你,就可以把调查引入死胡同,只要什么都不说的话,对大家都有好处。于是我就下定了决心。”
等等……
“……‘定计划的人’?这计划不是你们制定的?”
“……啊啊,是侦探协会的人……”
我听见这几个字,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侦探协会里有人在帮人犯罪。
李子衿曾告诉我这一事实。
但就在我甚至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侦探协会里助人犯罪的爪牙已经伸到我好友的脖颈上了。
“什么…!那人叫什么名字?男的女的?”
“他没告诉我名字……声音是变声过的,我听不出来。”
“所以你才会去那个酒店找人……!他给你的计划,是书面的还是?”
“口述的……给几个指定的账户打了钱,然后就收到了电话。”
“那,你开枪的时候,有注意硝烟反应吗?”
“……那是什么?”
“…………”
看来这次警方里也出了内鬼。
沉默了好一会,我胸中激烈冲撞着的感情冷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胸中一股静静燃烧的怒火。
在犯罪已经完成的当下,已经无从寻找那个制定计划的人了。
下个月我就将离开侦探协会。我会在一个月内找到他,让他付出代价……
虽然多了一个如鲠在喉的大谜题,但我心里的结稍微消解了一些。说来有些可笑,知道时晔他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利用我,这便足够使我安心了。
“关于那人的事就之后再说吧……”
“你们要找他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电话。”
“没用的。那个肯定只是用完就扔的空号,不会留任何信息的。”
“这样啊…”
“……‘用完就扔’。我真是笑不出来了。那么…我的话都说完了。再见。”
我从他的病床边退开一步。他脸上的笑容溢出了苦涩。
“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
“谁知道呢。”
“别他妈再跑了!我找你找那么久!”
“然后你就来这么一出……”
“……”
“哼…再见。”
“…………”
我转过身去,向着病房的门迈出了第一步。
“喂。时晔,这是我最后的忠告……离一个会毫不手抖打你两枪的女人远点。”
我没有回头,迈出了第二步。
“啊,哈哈哈……这我可听不进去。”
“……”
听见他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的发言,我不由得又回过身去怒视着他。
“你他妈别不是傻了吧……!”
“你别露出这种表情嘛……星希她可不会用枪。车上还有一个我雇来专门负责开枪的,只是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就是了。”
“……哈,那我就放心了。好好对她。”
“哎,姜离!你要回来的话,一定再来找我……”
我转过身,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向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回来?……然后你还会像这次这样招待我?……还是免了吧。”
“永远,永远不会像这次一样了……”
我听得真切,从背后传来的应答声里,是他不掺假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