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无限

 

距离——1354。

敌机数量——12。

从目不能及的深渊彼方,只需片刻,黑色的死神将出现在肉眼可见的距离。

届时,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战舰,都有可能沦为漂浮在宇宙中的坟墓。

沉寂的舰桥内,只有刺耳的警报鸣响,而中央处理器的监控面板上,处理资源的分配开始重新向舰内各设备平衡——这并非好现象。

因为目标持续进行高速运动,距离越近发生的位移也越严重,因此射击参数所需的运算量将呈几何级增涨。根据“艾尔图灵”的判断,与其冒着会使中央处理器烧毁的风险来进行超载,倒不如确保舰船其他模块的运行效率。

“舰长...我们该怎么做。”年轻的副官露出了孩童般脆弱的表情,仰望着端坐舰长席的男人。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发觉你还是个孩子吧。”朗格尔边注视着中央处理器的监控面板,边摸着下巴答非所问,“平时都被你教训着,作为长辈来说这一刻可是弥足珍贵啊。”

面板上,大量的处理器资源被分配到跃迁装置的位距计算上,却并未提出推荐跃迁的方案。

明晃晃的数值浮动着,模棱两可而耐人寻味。

兰格洛的舰长却明确地把握住了这艘船的意思。

他从未将“艾尔图灵”看作是寻常的人工智能。它是集合整个边境联合智慧的结晶,有着记录、分析和学习的能力,经过不断地累叠与筛查,既定的变量之中也许被插入了其他的可能——获得名为“理解”的能力,垫起“灵魂”的第一块基石。

这个程式,可说是集人类尖端技术缔造出的年轻的“神明”。穷途末路的人们期望着通过它来寻回失去的性情,简直是悲剧——如今,失去了感情而变得只会判断正确与错误的人类,却想赋予机器分辨好坏的感性的能力。

此刻男人对“艾尔图灵”的举动有些诧异和欣喜,喃喃道:“你竟然,学会了这种方式吗?”

“锅炉先生!”没听到他之后的呢喃,修愣了一下,愤懑地一拳砸在塔舵上,翠色的眸子凛然地瞪着男人,“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以跃迁准备速度航行!”没有理会在发脾气的副官,朗格尔沉声喝令道,“就这样撞过去!!”

“但是,舰长!这样的话接下来两个小时就无法进行跃迁了!”损管长希维尔心中一惊,仓促提醒道:“跃迁准备的状态会对主推进器造成巨大负荷,至少需要这些时间来冷却。”

“没关系,身后就是戴兰德,我们已无路可退。”朗格尔掷地有声地说道。

在这种距离下,是用不到的跃迁装置的——除非是为了脱离战区。

以秒速六个天文单位(6AU/S)的速度跨越底限五十万公里的距离,然后进行数个小时的设备冷却,那个空档已足够身后的行星被反物质炸弹彻底毁灭。此后,即使活下来,塔维斯方面也不会对此不闻不问。

只要稍经思考,这种事情谁都能明白。

“好吧,就这么做吧!”修定了定神,握住了塔舵,对炮长和雷达长唤道:“跃迁准备!”

“武器系统闭锁!”莱森扳开了左手边的玻璃盖板,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雷达、外部通信切断!”汉考克则将身侧的控制台上的扳键全部下扳。

“主机舱隔离壁下拉!对撞引擎启动!粒子浓度上升85%!”

“中轴推进器输出功率上升120%!”

位于舰体中央的主机舱内,具有隔断粒子逸散功能的厚重壁板同时降下,封锁了整个舱室,随后,战斗巡洋舰“兰格洛”号的心脏——大型高能粒子对撞机组开始搏动。

将活化的高能粒子通过磁约束凝聚收束,之后以无限接近光速的速度在球形炉心内对撞,一次冲击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

当能量经由主线路传递至中轴推进器时,驰骋于星海的巨舰解除了战斗态势,炮塔回摆直至与中轴平齐,两侧密布的小口径磁轨炮也纳入了内部,厚重的装甲板重新披覆在舰体两侧,掩去了阵列快炮的运行轨道。

舰尾部四角排列的推进器喷薄出的光粒子更为汹涌,随后舰体中轴的主推进器爆射出宛如恒星般的光芒,霎时间周遭的空间都被苍白的光流点燃。

近八百米的巨舰震颤了一下,便被爆炸般的推力射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害惨了蛰伏在暗处窥伺反击机会的战士们。

如果舰桥的乘员们在之前多注意一下辅摄影机传回的影像,就会发现舰体两侧正以外挂的方式载着八台机动装甲——这些蓝白涂装的类人形装甲,正以钢铁的臂膀紧扒着巨舰两侧的突起物。不过,因为第五格纳库刻意切断联络隐瞒了他们的擅自出击,不知道才是理所当然。

而且,虽然在同等速度下这些“战舰骑兵”看上去架势平稳,但驾驶舱里可不太平。

“唔哦、啊啊!!”

白鹭二号机的驾驶舱中,阿兰德中尉紧咬着牙关,承受着加速度带来的G力,因为被死死地钉在了驾驶座上,他只得扯着脖子艰难地冲通信器吼叫:“各机注意!给我顶住!!”

虽然为了应对超速状态下的格杀,这些机体的嵌入式驾驶舱都在基座及周边配置了抗G单元,但此时以秒速46马赫航行的“兰格洛”所带来的G力已经远超抑制界限。

“队长、!!你不是...就想说这个..?!这个速度直接冲过去不就可以了吗!”

“什么蠢话!这个战场上,菜鸟早就死光了!就算机会仅一次,那些家伙也会确实打中‘兰格洛’的要害啊!!”男人咆哮道:“眼睛擦亮!一次对一次!!这唯一的变数就由我们来干掉!”

没错,以这个速度,双方都只有一次的攻击机会——真正的针锋相对,在零点几秒之间。

谁会杀死谁,一切都是未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撒开手拔枪反击的瞬间,这些机体将会被持续加速的母舰甩在身后冰冷的宇宙中。

“喂,队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了?约瑟芬?”阿兰德蹙眉,将头部主摄影机转向了身后的白鹭四号。

画面在身前的环形观景屏上被放大,从外部看上去那台机体没有丝毫异常,因此他有些不解。

约瑟芬是个一贯冷静的年轻人,在队伍中负责远距支援,处事不惊的性格使得他颇为可靠——可现在,那个声音却因激动而颤抖。

“我在此宣誓,忠诚于边境行星联合 ,作一名光荣的边境行星联合海军军人,勇敢捍卫行星安全以及人民的生命与自由——曾经,我不懂这古老誓言的意义,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年轻人如是道,“为了取回那些失去的事物,为了重获自由,所以我在这里。”

“是啊,这次的航行让我们收获了很多。”阿兰德嘴角微挑,下意识地摸了下胸前的识别章。

那枚烫金徽章是横列的三颗星球,上面浮雕着的B.P.F.N的字样是边境行星联合海军(B.P.F.N—Border Planets Federation Navy)的缩写,虽然是宇宙作战的部队,名称却相当怀旧,而与他们相对的塔维斯联邦,则采取了塔维斯宇宙军(T.S.F—Tavis

Space Force)的名称。比起塔维斯,边境联合在某些事项上总是更趋于传统。

虽然只是被乏善可陈地保留了下来,但是,这些事物在人们的心中植下了对遥远旧世的疑惑。

当真实的情感萌芽,这些问题就豁然开朗。

生命的可贵,自由的意义。

以及,何谓“勇敢”。

一息间飞跃千里,铁灰色的敌机出现在战舰的正前方,以箭形编队悍勇袭来。

距离五百的时刻,十二架机动装甲肩部和腿侧的外挂弹舱顷刻间射出了三百多发短距格斗导弹,随后便将外挂弹舱抛卸。密集的弹雨洒落在近八百米的舰体上,炫目的火光炸成了一片,金属残片四处飞散。一片混乱之中,左右共八台敌机向战舰两侧偏航,而另外四台则架起磁轨炮向着舰首冲来。

“这些畜生!”阿兰德见势惊怒,咆吼道:“他们要打推进器!6号8号、5号4号直接去战舰尾部!其他机体,拔刀跟我上!确保舰首!!”

响应他的命令,四架白色的机动装甲背部与关节的推进器喷薄出汹涌的光流,借着突起物奋力一跃从战舰的两舷暴起,从腿侧拔出了折叠式的合金剑刃。刀刃从剑柄的嵌槽中弹出,构成了长达九米半的长剑,这些装甲将之紧握在手,看上去就如同远古的武士一般。

几乎就在同时,绕到两侧的敌机转动身躯,一气呵成地用突击步枪对着战舰的两侧的设备疯狂射出粒子射束,骇人的粒子轰击使得整艘船仿佛被从侧面直线切裂般。他们一边编织出弹幕一边与战舰擦身而过,当抵达战舰的尾部时,依次架起了重型等离子炮瞄准了战舰的推进器。

这种危险的武器是利用电磁约束将一团超高温等离子体包裹为球状射出,虽然因为不稳定性令射程极近,且采用预装式的能源罐导致只能发射一次,但其可达千万度的高温以及命中时所产生的震荡波足以令一切物质灰飞烟灭。

以实弹攻击舰首失去装甲的部分来摧毁战略主炮“蓝色地球”,然后用等离子炮把战舰的推进器爆掉——仅靠速度,是绝对无法逃脱的。

或许心存侥幸,也或许是对如此狭窄范围的对装甲战缺乏认识,舰长朗格尔这次确实误判了敌人的实力,但作为装甲驾驶员活跃在前线的阿兰德却十分了解对手。

就在八架敌机与战舰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进行瞄准修正的空档,从战舰一侧暗处射出的亚光速粒子束直接击穿了两台敌机的驾驶舱,没有射出的等离子炮也随之发生了爆炸,极速扩散的高温等离子泡扰乱了敌人的阵型。

“约瑟芬,干的好!”通信器中传出一声暴喝,三台装甲拖曳着苍蓝色的光焰,抱着突击步枪冲向了舰尾的敌机,边进行高速编队机动边以点射对敌人进行压制。

“当然不能让他们得逞!”抓住这个机会,担任支援的约瑟芬抛掉了狙击步枪,拔出了突击步枪追随队友而去。

而舰首,四台敌机疯狂地向着战舰装甲破损处倾洒合金子弹,但因为目标高速运动且打击位置太小未能准确命中,只是擦着战舰的装甲板磕出一阵火花。

而就在他们聚精会神地调整射击姿势时,高举巨剑的白色骑士遮覆了整个观景屏。

在推进器爆散的光流下,剑刃锋利的寒光照亮了敌机的整个驾驶舱。

“去死吧!!!”阿兰德咆哮着,一把将操纵杆推到了底。

合金巨剑迎头劈下,直接从敌机的左肩砍进再从驾驶舱的右下穿出,不详的电火花伴随着驾驶员的鲜血泼洒而出。

白色骑士毫不留情,借着喷射器的助推飞起一脚将之踹向深渊,随后那架铁灰色的机体便消亡在爆炸中。

四部敌机有两台被击破,而余下的两台迫于凌厉的攻势只得反击,机动装甲间的死斗开始了。

舰桥上,目睹这一幕的人们为之震惊。

朗格尔垂眸半晌,从舰长席上起身,向着窗外肃穆地行礼。

“白鹭中队,你们是边境行星联合海军的英雄。”

他的话音,经过通信线路,回荡在巨舰之中。

那一时刻,所有岗位的所有人员,纷纷向着那远去的空间里战斗的同伴致以军礼。

只是这片刻间,“兰格洛”已经脱离交战区——安然无恙。

而远离母舰的双方,在冰冷虚空中的疯狂厮杀只持续了片刻。

从破碎的驾驶舱中遥望着向深渊远航的巨舰,阿兰德唇角的笑意带着一丝释然。

一霎之间,那艘船已远去千万里,变得宛如远方的灯盏。

引擎停止了嗡鸣,维生装置也遭到重创的情况下,舱内的温度和气压不断下跌。因为仓促出击连代偿服的检备都没做,导致其完全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翻涌沸腾的血液好像要冲破头颅,剧烈的疼痛之中连意识都逐渐开始消散。

漂流在冰冷的宇宙中,男人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之时,他又想起了那个顽强而又脆弱的少女。

矢车菊般湛蓝的明亮双眸,阳光般耀眼的金发,以及那让人无法忘怀的象征开始的笑颜。

所有的记忆都指向相逢在生命续存研究所大门前的那天。

即使没有血缘,即使是诞生于虚无的生命,那也是....

他的女儿。

“你的话,一定也在像个英雄似地战斗吧...毕竟,女孩都是...公主殿下..嘛...”

在稀薄空气中响起的声音,仿佛穿过狭隘的舱室,回响在无限的宇宙中。

行星戴兰德高轨道上,那驾苍蓝的装甲翱翔星间。

在被光芒湮灭的空间中,仿若漂流于风暴的纸鹤。

透过环形的观景屏,艾丽卡的目光迅速掠过浮游的钢铁残骸与身后蔚蓝明澈的天球,最终落在前方屏幕上的三处锁定光标上。

机动装甲的摄影机不可能捕捉在那么远的目标影像,但通过激光探测仪回波与拟位计算机依然可以直观地将目标位置呈现在场景中。

然后,就像在黑暗中追逐光芒一样,一往无前。

在踩下踏板的时刻,一阵莫名的悲恸涌上心间,但瞥见拴在手柄上的盛着纸鹤的玻璃瓶时,女子迅速甩去了心中一刹的迷惘。

“多洛莉丝...”默念着挚友的名字,她咬紧牙关迎向前方的阻碍。

战斗这种行为,她早已学会。

但战斗的意义,时至今日才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