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妈妈!
一切降临得如此突然──海水,不断呛入自己小小的肺腑。
好痛啊......原来呼吸,会是这么难受的吗?
妈妈你在哪儿?
触目所见,到处都是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肢体。好多同伴的伤口都在流血,这些暗红色的腥雾突破重重干扰,纷纷随着咸咸的盐水涌入自己的嘴巴。即使赶忙把上下唇合紧,但口中弥漫的铁锈味道仍然令我很想吐出来。
妈妈你往哪儿去了?我好想投靠在你身旁躲避。
妈妈──
妈妈──
视野间满是纠缠不清的血水和黑水。太浑浊了,自己无法用双眼找出妈妈所在的位置。难道是因为夜晚的缘故?......对了!还是可以用声音联络的啊?
妈妈──
妈妈──
然而,无论自己如何高声的叫嚷,周遭的求救和咒骂都会盖过这微弱的呼啸。假如有眼泪,想必我早便会吓得哭喊出来。
妈妈,我很害怕。
自己好想可以找到你。
──忽然间,我听到了!在这片吵闹之中,你呼唤自己的独特声音。妈妈,妈妈,我来了!
可是障碍太多了。他们没命的逃走,左推右挤,体小力弱的自己被他们赶至水面。
妈妈,那颗金黄色的星星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只要跟随它前进,就能够找到故乡的方向。
可是现在,悬挂在头顶上近在咫尺的,却是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他的鼻子怎么这样塌啊!?太可怕了,五官都堆叠在一起。我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生物。
但自己是知道的,他站在名为「船」的物体上──听说有种生物,会利用这些飘浮的工具在海面上随意移动。妈妈说,要特别小心跟咱们体型相仿的,因为那个叫「引擎」的部件,会肆意弄伤靠得太过接近的我们。
虽然自己从未见过「引擎」的模样,而在黑暗之中,我亦无法打探清楚「船」的尺寸,但这只不怀好意的生物却扯开了嘴巴,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
浪花和船板不断拍打自己的身体,十分的疼痛。而且我发现自己无法退至下层的位置,因为大家都乱成一团。
转眼间,在这片比月亮更要苍白的灯火中,我看见他向自己伸出了手──不!这生物手中握的是鱼叉!!
妈妈!难道这就是你所提及过的「人类」吗!?
「哔芝──哔芝──」
是妈妈发出的警告信号!赶快!一定要离开这里!
拼命寻找同伴之间可供穿越的空隙,我敢打赌自己几乎要成功了!因为吻部已经成功碰触到空空如也的咸水。但是下半身忽然一股撕裂似的痛楚,回头一望,实在是难以相信:我竟然见到自己温热的鲜血,从划开的创口中喷涌出来。
耳边仿佛又听见妈妈的悲鸣。船只在摇晃,有什么掉进水里,激起山一样大的浪花。鱼叉仍然插在自己身上,拖着这具受伤的躯体往深海之处坠落。
好冻。海水不停地灌入体内,至于暗红色的鲜血,又把我和海面连接起来,好像水母那幻丽的触手一样,飘飘的往上升起。
好冷。为什么会遭遇上这种事情呢?明明我们只是想回家啊!但已经再看不见,那颗指路的明星。
为何「人类」这种生物,非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不可?
自己真的完全想不明白。
身体变得愈来愈沉重,连拍打鳍肢亦变得相当的吃力──妈妈,眼前追逐我身影的是你吗?
多谢你。多谢你来找我,妈妈。
但是......
我是不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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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在海床上醒来的──四周空空如也,只有白化的几株珊瑚以及磨人的细沙。不认识的小鱼,在视线对上之后瞬即逃去。到处都不见有妈妈和其他同伴的黑影。
我被族人抛下了?还是这里,就是死去之后所到达的地方呢?
「你醒来了喵~」
忽然冒出的声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奇怪,海洋里有长成这副模样的生物吗?蓬松如海藻、不适合游泳的尾巴,还有尖尖的奇怪耳朵。海面洒落的光线打照在皮肤之上,竟然好像礁石的颜色。
但我不喜欢她的笑容,看似一肚子的坏主意,或许是要打算把自己吃干抹掉。于是我回忆起妈妈的教导,弓起身体,发出准备攻击的哨声。
「呜唷唷,师傅,它想攻击我们喵?」
身体忽然窜过一连串战栗,周遭的水压仿佛被添加了无数的重量,而求生本能正在命令自己逃走。
但这份恐惧,转眼便烟消云散。
应声而现的,是一个长得好像「人类」的雄性(?)。虽然他遮掩起自己的脸蛋,可是很奇怪的,单单只是他存在于这片水域,内心就会变得相当的平静。
他是谁?
他是「人类」吗?
但除了昏迷前、自己疑似见到的那一位外,妈妈和我曾经远远瞧过的「人类」,一律身穿黑色的紧身皮肤,还带上奇怪的、会冒出泡沫的坚硬装置。
跟眼前这两位,打扮很不一样。
「是你母亲把我召唤过来。」骤然听到妈妈的消息,自己感到既激动又害怕。「她死了。」
......
妈妈,她死了?
「是被人类杀死的喵~好像是为了让你顺利逃出去呐?」
那......其他的同伴呢?首领她呢?还有与我最要好、虽然偶尔又会吵架的姐姐──
「全死了。一个都不剩。」
假如自己拥有「心灵」,那它现在必定是裂开了:因为从未体验过的一股愤怒情绪,恰如狂潮风暴在体内迅速膨胀。
我感到气炸,而且悲伤得不要不要的。海洋回应了自己的愤怒,而身处这片湍流之中,状似「人类」的这位雄性生物,却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摊开右手。
一把剪刀,安静地躺卧在那分裂出五只手指的掌心之上。
「拿去。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他的声音里虽然不带有任何的感情,但是自己却莫名地感到安心。「这把『金水剪』可以实现三个愿望,你母亲为了救你,用掉了二个。」
第一个,是助我脱离险境。
第二个,是治好我身上的重伤。
「所以孩子,你可以许下第三个愿望。」
真的吗?自己从未听过妈妈身上,有这样的宝贝。但是当鱼鳍碰到它的时候,我相信了──因为这是妈妈的气味,是她才有的体温。
眼前的「人类」啊!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如果可以许愿,我向你祈求,希望妈妈可以复活。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毛茸茸的雌性捂上嘴巴坏笑,而把剪刀交给我的你,却对自己投下怜悯的目光。
「你拥有一双可以『说话』的眼睛。」
「然而很遗憾,你所许下的这个愿望,『金水剪』无法实现。」
为什么......!?
我的悲哀,仿佛牵扯起他的淡淡愁绪:「因为它无法做到,超越合理范围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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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新家,是一片从前未曾探索过的新水域,位于咸淡水之间的交汇处。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有太多的「船」和太多的「人类」。为了躲避他们和寻找食物,每天都过得非常的辛苦。
失去了妈妈和族人的保护,十有七八次都会捕猎失败,亦曾经尝试过被随水飘浮的黑色和白色塑胶袋欺弄至窒息,几乎丢失了性命。即使受伤了或者被其他的同类欺负,自己亦找不到可以撒娇诉苦的对象。
而且不知为什么,其他的水生动物都很害怕我,自己亦因而感到无比的孤独以及恐惧。
生活很不容易。当时唯一支撑着意志的,是妈妈所留下的『金水剪』。
那位温柔的雄性教会我使用的方法:把剪子收藏于「意识」之内,只要想像它的形象,就能够把剪刀呼唤出来。每当自己感到「快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把『金水剪』从脑海中取出,用喙去碰,穿过,然后咬着它在海床上独自游泳。
如同水一般的颜色,镂刻有黄金的花纹。这柄可以实现「合理」愿望的剪刀,是我这段孤苦岁月里唯一的暖色。
但连这般的日子,亦注定无法长久──因为在某天,自己被「人类」捕获了。
由于太过饥饿,所以咬住了他们投下的饵食。于是这些塌鼻子的「人类」,将我粗暴地拖上宽阔的「船」,又把自己囚禁于又小又窄的深蓝桶子里头。有好几次,我都想过用剪刀的力量逃走,但只要一想到,许过了三次愿望的『金水剪』会消失,自己便咬紧碎牙,忍受下来。
因为我不希望,失去与妈妈唯一的联系。
迷迷糊糊的又饿又累了好几天,转眼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水的味道变得不一样,有点酸酸的。而且视野更加清晰,并且有更多的鱼类和其他的海洋生物。
而令我最惊讶的,是有好多的「人类」!他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最遥远的一端。其他的水生动物似乎毫不在意,但自己可不敢接近那一处地方。
一直躲藏于最不显眼的角落,睡觉的时候,总是梦见我与妈妈失散的那一日。每天都有动物消失或者死去,潮水带来了大家的窃窃私语:「是『人类』想要毒杀我们。」
啊,是「人类」想要杀死我们?
话虽如此,但这个地方也有唯一的好处:那就是不缺食物──虽然我亦只敢在「人类」不见了之后,游走出来摸索附近的位置,寻找那些掉落于礁石之间、别人吃剩的鱼头碎末。
日复一日,生活逐渐变得一往如常。只是在每夜睡前,自己都会思考:「到底该要怎么办,才能离开这个地方呢?」。
外面的世界虽然过得辛苦又危险,但相对于囚禁在笼子里头,可是自在快乐得多。
因为......每当自己见到那些生活在墙壁之外,对我们指指点点、并且笑得一片天真的邪恶生命,就说不出来究竟是气恼还是悲愤。
活在这片水域之中的大家,早已被驯化了。但我不会。
绝对。
结果,仿佛是为了惩罚自己一样,一众水生动物纷纷说道:「『人类』要来了!」
穿上熟悉的第二层皮肤,以及会喷出细碎泡沫的工具,他们潜入水里,而我发现自己根本是无从躲避。
万般无奈之下,唯有把所有靠近自己的「人类」通通赶走。但其中有一位雄性,可是比长期待在缸底发呆的海鱼更要呆上十倍。那怕知道了我的不高兴,尽管他与自己保持距离,却从来不去寻找其他更亲切可爱、会接纳他和会撒娇的鱼类。
真奇怪啊!明明体格上比自己还要弱小,却拥有此种程度的勇气?难道他不怕我会咬伤他吗?自己不禁游近过去,打算给他一个警告,眼前的这个「人类」,却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温柔的力度,令自己回忆起妈妈的亲昵。他是谁啊?我不知道。但他的双眼很悲哀,很孤独,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样。这种心情我明白。因为自己同样被孤单地、遗弃在这片残忍的海洋之中。
之后,他离开了。在很久很久的时间里,再没有出现。
但我好想见到他。
虽然知道这种想法很可笑,亦很矛盾,但变得奇怪的自己,却一直忘记不了那双孤独的眼睛。甚至,我勇敢靠近那个从来不敢接近的地方,只为了可以再次碰上那张可怜的「人类」脸蛋。
只是想再看到一次,一次就好。但他不再来了。
为什么呢......?
没有眼泪的自己,在某个寒冷的夜晚,再次遇上那位把『金水剪』交给自己的「人类」。
「为什么你要哭泣呢?」沉重的半身浮出水面,而他站在喂食用的浮桥上低下了头,以从未听闻过的温柔语气询问自己:「可怜的人鱼公主,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我笑了。
没错,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啊?妈妈她可是为了我,留下了一次宝贵的许愿机会呢──纵然此刻,年幼的自己仍然不明白何为「合理的愿望」。
但是,我衷心向这柄剪刀祈祷:
冀求自己能够再次遇上,那一个拥有悲伤眼神的「人类」。
妈妈!这份心情,是不是就是你口中所讲的「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