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地下街是一個奇妙的地方。這裡擠擁熱鬧,每一個朝代都曾經在這裡留下過去的痕迹:隨處可見盛唐的飛樓*1,宋式的虹橋*2,以及西漢的大殿,東邊遠處還有一排年代久遠的南朝古寺,良夜之下映襯的模糊輪廓,共同點綴着地下街天際的邊界線。
每一個群縣鄉城的地下街都是相通的,故此雖然內中的建築和道路比之前改變了不少,但依靠着某幾個常見的地標,前去的路依稀能夠辨認出來。
何況幾日前我才拜訪過她(為了歸還之前借走的書),認不出路的可不是搞笑嗎?
『蛇骨婆』的書店「魚夢軒」,就在大能仁寺的附近。
地下街里的妖氣濃烈,路上妖怪很多,有不少還是之前未曾見過的種類。可是怪了?為什麼這些妖怪見到我都退避三舍,而且眼神還要相當的警戒。
我知道平素很少人類會進入地下街里流連,但是兩三天以前還不是這樣的吧?畢竟在地下街的妖怪群里,「聊齋先生」這個名號尚算少有名氣。至少住在那處的大部分妖怪都知道,我並非是趕絕她們生存空間的敵人。
難道因為我樣子改變了,所以認不出我來?
「小哥──這位小哥。」
誒?這個人是在叫我嗎?
我看一看旁邊,又用手指一指自己,卜卦攤上的那個人則點了點頭:「是的,就是你啊!這位抱住『針定』的小哥,請你稍作留步吧。」
「抱歉,我沒有錢占卜。」
即使聲音是女的,也不代表我會因為性別而受騙哦。
「嘻嘻,別說這樣的話嗎~這次是免費的哦。」
在這個人心不古的世代,天下豈會有如此便宜好康之事,即使是出自地下街妖怪之口,恕我亦難於相信。
「是真的啊,因為我初出茅廬,現在是在攢經驗。」
所以就是騙子是吧。
「好了好了這位客人!這次我就給你免費起一卦吧!」
既然不花錢,那就試試看吧。
坐下的時候,好像聽到她在咕噥說「小氣」。但當我示意要起來離開的時候,眨眼間她又搬出一套虛偽客套的笑容。
「請坐,請坐。」
說是占卜攤子,也不過是一桌二椅的布置,桌面之上鋪有一塊淺珍珠紫色的桌圍。
比較有意思的是,上頭放的不是一般卜者所使用卜錢和龜甲,而是一塊銀光閃爍的琉璃水面鏡。
「呵呵,我所使用的是名為『儀鏡八水卜卦式』的占卜術,很靈的哦!」
剛剛你不是說自己是初出茅廬嗎?靈不靈驗是如何估算出來……不過「什麼是『儀鏡八水卜卦式』?在現世和地下街,我也從未聽說過有這種占卜術誒?」
「這是妖怪『儀姬』一族世傳的鏡子占卜術!」她的眼睛如鏡面一樣清澈有力。「『儀姬』很少會為其他生物舉行占卜,這點你應該也知道的吧?所以啊即使是妖怪,對於這種占卜術平時亦難得一見,今日遇到我是你的福氣呢!」
我承認自己被「妖怪世傳」這一點小小打動到,何況她把這套占卜術說到神乎玄乎,令我的好奇心稍微壓抑不住。
「為了可以成為青春不老的下任『儀姬』──」
我好像聽到某種很要不得的事。
「……咳咳,我們還是開始占卜吧。」她指示我凝望那面波水鏡,『針定』它同時也把頭湊過來。
「不可以哦,一次只能夠一個,不然會影響到占卜的結果。」
聽見這番話之後,『針定』把身體縮回去,選擇盤伏在我腿上休息。看來它跟我一樣,對占卜這類事其實不感興趣。
「哦哦,我見到了,你的運氣不錯,最近桃花旺盛呢!不過三顆姻緣星同時出現在命盤裡,處理不好的話可是會鬧出血案啊。要小心選擇與你一起的愛人!」
她算的到底是我還是這個身體的運氣啊!而且肩負着隨時鬧出血案的姻緣當真算運氣不錯嗎?!這個「不錯」的標準到底是界定在什麼地方啊?
「抱歉,目下想算的不是這個。」
「竟然會有人對姻緣不感興趣。那就麻煩了,我比較擅長的只有姻緣。」
我聽到了哦,你的低語。
占卜師強充起笑臉:「沒關係沒關係!那就再占卜一次吧!這次你想占卜什麼呢?」
事後才問起客人想卜算的主題,這樣的做生意方法真的沒問題嗎?
「未來。」
「太空泛了。」想也沒想,她就打斷了我。
這個人啊......你可知道,現在我只想趕快去魚夢軒找老朋友,然後問那位美貌老太婆借錢買食的,實在不想花太多時間在這種遊戲般的占卜上啊!
所以,為什麼她會叫住我的呢?因為自己看上去比較好騙嗎?要是這樣她可找錯對象了。
罷了。我看只要占卜還未完成,這個人也不會輕易放自己離開。於是為了打發她,我說:「那就回家的方法吧。」
「請小哥你把手放在這裡。」她拉起我的手,放在波水鏡的兩旁。
忽然間鏡面波濤洶湧──是的,就如同鏡面連接上海面一樣,一個個水波從鏡子的邊緣出現,又於另一處沒入消失,期間占卜師她不斷用柔朦的聲音,念誦神秘難解的咒文。
鏡面上的水波突然向上噴出,高涌數尺,並且逐漸聚攏成一個形狀。
「告訴我,你見到什麼?」占卜師的聲音從水柱的另一端傳來,散漫而空洞,仿似夢囈一樣。
「好像是......一個人影?」
「男的女的?那個人影是你嗎?」
聚集的水尚未完全成型,但這個模樣,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不,這是......」
水像猛然「轟」一聲倒塌,占卜師臉帶潮紅,上半身靠在桌面上不斷喘氣。我偷瞄一眼鏡子,它已經變成普通的模樣。
「你沒事嗎?」
「沒、沒事,只是妖力耗盡......啊!波水鏡出現了裂紋!」她緊張地捧起鏡子:「這次完蛋了,師傅一定會把我殺了。怎麼辦!可以用膠水修補嗎?」她一邊碎碎念着什麼,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收拾桌圍椅子打包帶走。
「那我先走了。」分明一副要出逃避難的姿勢。
「等等!那占卜的結果呢?」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這樣丟下太不負責任了!」好歹也給個下文啊!逼着人占卜卻又不說結果,這種吊人胃口服務態度太惡質了!
或者是我說中她的痛處,她低嗚了一聲,然後悻悻然說:「那個水中的人影就是能夠帶你離開困境的貴人。憑水波的高度推斷,那位貴人就在你身邊。至於這個人是誰,那就要靠你自己發現啦!就醬。」
說完,她就變成一股輕煙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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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應該是江湖騙子吧。」做事既瞻前不顧后,言談間亦相當可疑,那面鏡子聽起來好像是她從師傳處偷借回來的吧,說不定是學藝未成的占卜新手。「你覺得呢,『針定』?」
不過,最後的占卜結果卻令我有點在意。
雖然那位占卜師給感覺不太可靠,但那面波水鏡里卻蘊藏着強大的能量。
不同於妖氣,是更加清新而含蓄的能量。我覺得,那面鏡子未必是屬於妖怪的東西。
而且自古以來,人類相信年代久遠的鏡子蘊藏神秘的能力,在益都縣*3也流傳著名為「鏡聽*4」的占卜術,故此鏡卜所傳達的信息未必完全不可信。
「但假如預言是真的,可以幫我離開困境的貴人就在附近,那個人會是誰呢?」
鏡水所塑造的身像太模糊,而且片刻即逝,根本來不及去仔細辨認。
當時只覺得有種眼熟的感覺,卻又記不起來是在那處見到過。
「嗚。」
『針定』叫了一聲,抬頭一望,自己已經來到魚夢軒。
推開門前我忽然想到,自己以現在這副樣子去見『蛇骨婆』的,她很可能會把我錯認成別人。唔......見面之後應該怎對她解釋好呢?
「打擾了,請問有人在──誒?」
這裡......是哪?
在我眼前的,不是熟悉的一架架紫檀書架,門口處亦不見那對長年累月燃燒着驅蟲夢甜香的金色侍女香爐,地面上也沒有隨處亂堆亂放的古籍和雜物。
取以代之的,是好幾十個並排而立的淺灰色直立儲物柜子,氤氳透白的水氣,以及五顏六色形態各異、半裸半露燕瘦環肥的女性嬌軀。
我倒退一步往上看了一看:「魚夢軒」,牌匾上方確是寫着這三隻字──等等,旁邊那堆小字是?
「女子......澡堂?」
魚夢軒女子澡堂?
啥???
「啊呀呀呀呀呀呀!!!有色狼!」
「色狼!?哪兒?」
「這種噁心的味道──可惡!你這個臭人類!看我不把你咬殺!」
「對不起!是我誤入了!」我快速反應趕緊把門用力關上,然後用整個身體貼上去擋住。
天啊!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個地步的?這地方之前還是一間書店啊!怎麼突然會轉變成女子澡堂?
「別咬我褲管了『針定』,都這種時候......啥?你叫我逃走?」
咬扯褲子的它鬆開了口,然後點點頭。
「可是現在我鬆開手的話,我怕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啊!」
發怒的女人是最可怕的。假如遇到的是發怒的女妖,情況就更為可怕。到底我與這地方是否八字不夾,為什麼來到這裡后,遇到的不是莫名其妙的事,就是危險的意外!
「決不饒過你!」
「死色狼!快出來受死!」
身後的木門被推擠得呯呯作響,剛才匆匆一瞥,內里至少有三、四十個人,這扇門恐怕支持不到多久。
『針定』說得對,逃走才是上策。但是有什麼方法可以暫時擋任這群憤怒的女妖呢?
假如有筆墨在手就好!最重要的東西偏偏沒有跟隨我過來。還是快點看看附近有沒有可以用來代替毛筆的東西吧!
「可惡,這個色鬼把門鎖了?」
「讓開,讓我來。」
「風姐!」
「太好了,風姐出馬的話,一下子就可以把這該死的門吹飛了!」
不要啊!你們把門吹飛的話,我小命就傾刻休矣。
要快些找找──有了!「『針定』,那裡!樹枝!」
不負我所託,『針定』縱身跳上頭頂的『炭筆樹』上,舉起尾巴上的鋒利指針往下狠狠切下去。
這種樹的樹芯是深灰色的,而且具有可脫落性的特質,因此經常被愛好畫畫的妖怪,當成是墨錠的代替品。只是它的枝條長得實在太高,樹皮又滑,一般人攀折不上。
但此時不用,更待何時。雖然我不知道這棵樹是幾時豎立在門前的,但它此時此刻出現在此處是我的萬幸。
我接過墜落的幼小樹枝,以木代筆,在空中以行雲流水一般的極快速度書寫出一行文字。
「縛!」
在兩手對合之後,符咒瞬即生效。那一串文字飛龍一樣直奔大門,在鑽入表面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木牢術』,是老師用來閉鎖書房的奇術。
我聽見內里的聲音似乎亂成一團:「什麼?爆風魔法竟然起不到作用?」
不愧是老師創立的咒式,即使是以空氣為媒介,仍然無損它的實用程度。
「那個人類對澡堂門做了什麼!卑鄙!」
「別以為我們會放過你啊!」
可是情況仍然不妙啊!
「吶『針定』,我們趁機走吧!」
「你們想往哪裡去?」
后無退路,前來追兵,一位身穿黃衫的少女,手持方天畫戟的少女擋在我們面前。
「別以為偷窺女子澡堂后可以全身而退,採花賊。」
「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
「我是權衡輕重的妖怪『阿衡』,對於採花賊絕不姑息手軟!看招吧!」一言不合她就操動起畫戟,根本沒有打算把我的話聽進去的意思。
無奈之下自己被逼帶着『針定』閃躲逃奔。因為畫戟的重量,少女的動作並不靈活,但攻擊的範圍卻很大,一不小心就會被掃中。那教我該往那一處跑啊!
「『針定』!」
突然間這隻小狐狸跳出我的懷抱,為了爭取逃跑的時間,直勾勾地撲到少女的臉上。
「哇哇呀!讓開!你快點兒讓開!」
在她努力與『針定』纏鬥的時候,我悄悄抓起地上的一把土。
「抱歉了!阿衡姑娘。」
『針定』聽到暗號,適時鬆開手,而我則把手中的泥沙全力撒向她的眼裡。
雖然有點過意不去......不過廢話少說,逃!
「啊啊啊!我的眼!看不到、看不到了!可惡你這個人類!別讓我抓到你了!」在我身後,少女繼續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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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真是我所認識的世界嗎?
「我不行了......休息一下吧?」
夜霧的溫度愈來愈低,而我們現在還未找到可以歇腳的地方。
「抱歉『針定』,令你失望了。」
說好帶它找吃的,卻連累它與我一起東奔西跑。
剛才看相的說我有血光之災,沒想到會是應驗在這種地方。只是如此計算下來,姻緣星就不止三顆吧?那個新人占卜師果然不太可靠。
可是回去的方法......當真會有嗎?
「我現在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吶......廣州也好,地下街也好,警察局也好,感覺好像被拋入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世界。」
連熟悉的妖怪世界,也變得完全陌生起來。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還要多久才會消停?假如這個是『蘇』的懲罰,那我知錯了,可不可以當作了一場惡夢,把我送回去?
嚒,已經夠了,好累。
「我想回去......」蒲家莊雖然不是富裕開明的地方,但那兒有老師,有青霞姑娘,有『蛇骨婆』,有小老虎和其他的同伴。
我很想念他們。
「嗚嗚?」
啊,被摸頭了......真的是,頭髮都被你弄得亂糟糟的,笨蛋狐狸。「讓你見到我哭的樣子,真丟臉啊。」
「嗚嗚──」
它是在擔心我嗎?
「你放心,我沒事。」我輕力揉搓它的肚子──『針定』的敏感點就在腹下──它乾脆躺卧起來,表情看起來很是享受。
「別在我店門前逗寵物啊。」
被發現了?是那位黃衫少女的追兵?
我往旁邊迅速一望,一個有如雪中紅梅的美貌女子,打着傘踏着碎步慢悠悠款款而來。
「......『蛇骨婆』?」
想不到可以見到熟悉的老面孔,我不是做夢嗎?
「你認識我?」一雙秀眉輕輕皺起。
今日的她打一個高高的髻,頸上帶一條貓兒眼石項鏈,臉上的表情淡淡的,與平時一樣,不露喜亦不表憂。
連她這身晚唐風格打扮也是如此的熟悉。
可是我卻有一種想要哭的衝動。
「我──」
「別動。」然而『蛇骨婆』手中突然伸出的五指劍,和她說出口的話一樣冰冷。「小子,你與蒲聊齋有什麼關係?」
*1飛樓:高樓的別稱
*2虹橋:又叫「廊橋」,是有頂蓋的橋
*3益都縣:位於山東省,即今日的青州市
*4鏡聽:在除夕或者元旦夜晚,祭灶後手持古銅鏡出門,偷聽遇見的第一位路人的說話以卜吉凶。蒲松齡曾以此為題材,寫下《鏡聽》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