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腰低头的人最可悲了。
「盛老太太,并非小的眼浅,但此等货色,满京城一半以上的人身上都寻得见,要说这香袋子是我们戏班的,恐怕......要再斟酌斟酌啊?」
「哦?卢班主的意思,是老身又错了?」老贵妇半合鹰眼,轻淡有力的一声冷笑:「好规矩,你们戏班上有上的说嘴,下有下的指桑骂槐,两张嘴倒能说出同一句好话。」
「啊哈哈,」蓦然被揭一场短,黑衣男亦只能够尴尬一笑。「老夫人你误会了!咱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住下来,让手下的人好好查个清楚吧。」
「剥皮卢」为此急得搓出一手冷汗:「老夫人啊──」
男人想要说,「福喜班」四天后必须在京城的戏园子里露面,当时自己应下这场堂会再计算上来回脚程,时间上可是编排得密锣紧鼓,容不得丝毫差错。本来去平城这一趟已经教他们班歇了好几天营业,再继续蹉跎下去反而赔本。现在卢晋升可是悔青了肠子,早知会闹出这种不清不白的鸟事,当初自己就不应该眼浅,贪慕虚荣。
但这一肚子的抱怨,在老太太的鹰眼逼视下,却半句抖擞不得,令他恨不得打死那个惹事的。
盛二奶奶倒是亲切,命仆妇给急出一身冷汗的戏班班主递茶:「既然老太太金口一开,你们就留下来见识一下本地风光吧!虽然不及京城的热闹,但我们园子里也有几个细致去处,厨房里也有好几位御膳房出身的人,就当是给你班中的小猴子告个假,这种机会,平心而论亦算难得是吧?」
这种假香饵,他才不上当呢!但詹氏接着说:「戏钱呢我可以翻上三倍,但你要敬酒不喝喝罚酒的,那奶奶我也没办法了。之前醇亲王府还为了戏子讲错一句话的事,派人抓他过去打个臭死呢!」
这分明是言语威胁啊!
「奶奶的好意,小的不敢不心领,但这个香囊......」
眼见拖下去亦是无益,商三官看不过去,主动跳出来承认:「是我的。」
一时间众人反应不来,疑惑的视线纷纷投射其身。
「我说,这荷包是我新做的。下星期咱们班会排一场应节新戏,这是戏中嫦娥腰间所挂的物事,可能是搬箱子入园借住的时候,被贵府姨娘拾去亦未可知。」
二奶奶的笑容好像有点挂不住。「但这针脚分明是」
盛老太倒是示意她止住。
「看清楚了,这香囊真是你的?」
三官低一下明眸,坚定地答:「回老夫人,是。」
商三官坦白承认错误的代价,是被罚踩软跷,双腿横跨水缸边缘一整晚──要不是这小子长有几分姿色,很投观众的缘,卢晋升早将他打死不论,还会如此算了?
但班主既不允许他上药,亦不准许其他人帮三官他上药,这小子倒是硬气,咬住牙只用热汤湿布胡乱抹了几下,就依罚绑跷,站在缸上不动如山。
「早知道就不强逞这个英雄。」但就在双腿绷得紧直,脚趾甲接连爆出剧痛后,三官忽然觉得自己一时义愤的代价似忒太高。他用那双比同龄人更纤小的手掌握成两个玉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累得硬实的大腿根。却同时不敢弯腰太低,深怕自己会「咚」一声掉入水缸里头,那时候可就麻烦了,因为商三官他没有练过缩骨功。
「师弟,我来看你啦!」
第三次他抬起头,见到二师兄高举烛台,遮掩火光小步奔跑向前。回头又怕身后有人发现,挪不够两步就停下来一望,鬼鬼祟祟的。来到水缸底下,却对三官堆起笑意:「你辛苦啦!」
但商三官的腿,酸软痛痹麻得连应酬说话都不想讲。
「好师弟,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二师兄解开衣襟,取出隐藏在练功服下的两个白胖包子,月色下仍然冒出淡淡虚烟。「藏的位置干净,你放心吃!」
此时三官倒有点后悔刚才埋怨他:「......痛不痛?」
「啥?」
「这儿啊!」站在缸缘竖起兰花指,商三官指向自己的心──幸好有夜颜笼罩,二师兄又不仔细往他脸上留神,才没有发现三官说这句话时所流露的羞涩。
「哦,这个啊,不妨事!倒是师弟你赶快下来吃吧,师傅他抽大烟呢,不会发现的。」
于是三官毫不犹豫耍一个吊毛跳下──因为太饿了。
「我说啊,他不给你饭吃做得太过分了!放心哈!有二师兄我呢!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再到厨房给你偷包子吃!」
「下次,还下次呢?」三官接过包子,果然热得发烫,咬一口,口感粗而无味,但在戏班里已经称得上是百味珍馐。「我问你,那香袋儿果然是师兄你的吧?」
小达子抓一抓头皮,尴尬地笑。
「我就知道,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商师弟的法眼。」
「少来,那是因为阖班子的衣服都归我一个人洗。」三官把包子一口一口撕下送入嘴,很快就吃完一个。「倒是二师兄你傻得中了别人的拖刀之计。」
「什么?」
「你老实跟我说,那位姨娘的香囊,为什么会系在师兄你身上?」
会轻易屈服的绝不是雄纠纠男儿,但因为三官作势站起来要往外跑,一边说「你不说是吗?那我跟『剥皮』他讲去」,于是乎,二师兄小达子急忙跳出来说:「诶诶诶你别走、师弟你等等啊!」三官甩开他的手,终于坐下来。「男人汉中,你也算好管闲事的嘞!」
三官不理他,反问:「让我想想,你们......是有私情吗?」
小达子点头,算是默认了。
「几时的事?」
再次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二师兄赶走盘在三官头上的一只小飞蛾,说:「七年前,师弟你还未进班习艺,我们当时不叫『福喜』,叫『来顺』,每周都要在京城给八大胡同的窑姐们唱曲,当时的小雨姑娘,她是万红楼的雏──」
商三官低头,指望小达子不会见到他脸颊处展现的红晕。
「于是你们......就此好上了吗?」
「我的大老爷!」小达子忽然目视三官,着实将他吓了一吓,「你师兄我是个国家栋梁,而且当时这么小的一个人,哪儿会想到情啊爱啊这一块?」
「雨姨娘贵庚?」
「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假如死者跟商三官一样芳龄十六,七年前亦不过九岁的年纪,要说小娃娃会对某人一见倾心、情生情死的话,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于是三官挥去这无聊的猜想,接着说:「没良心!人家跟你好一场,你连她的年龄都不问。」
「诶?你先让我说完啊!」二师兄大感委屈。「当时小雨姑娘同样是个八、九岁的丫头,我见年纪相近就去逗她玩,但她冷冷的别开脸不理我,何况她家假母恶得很,所以后来自己也搁开手不理她。」
「然后......这位小雨姑娘被盛家长房公子聘为姨娘,前几年你们唱堂会时,在后花园里重遇了?」
二师兄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骇然表情。
「她眉心有个雨滴形的胎痣,所以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啦!散场后我见无人,就给她请了个福,说『姑娘大喜』『恭喜姑娘脱离苦海』,后来就,就......」
小达子窘了,脸皮红成马骝屁股。
「就是她主动的?」
「咳咳!『待月~西厢下~迎风~啊~户~半~开』」无头无脑唱起别人家的戏词,二师兄志得意满地说:「那次,可是红娘小姐主动邀请小生赴约的啦~」
三官甚媚,不扮戏的时候如同一位娇好女子,何况此时被逗出千金一笑:「我只是不知道这位如花似玉的姨娘,怎会看上二师兄你。」
「好哇!给你带吃的,来到还要损我!」这次换他赌气要走,三官挽留。「你师兄我虽然演的是老生,但好歹是个精壮少年,就不许有人喜欢──怎么了?忽然不说话。」
「那日的堂会,二师兄你记得唱的是哪一出吗?」
「是『文昭关』的东皋公,给大师兄扮的伍子胥配戏。」见三官愈发呆头呆脑,他举起拇指,揉松对方频皱的眉头:「敢情是吓傻了?也正常的,谁想到雨姑娘她会跳井呢?好好的一个人,轻易就没了。」
此刻三官方信,性格一向大咧咧的二师兄,确实有把雨姨娘曾经放在心头。所以他撑起地面站立,然后拍走裤腿上沾染的泥尘。
「二师兄,拜托你代我站缸了。」
「诶,那师弟你要去哪?」
三官歪头一想,笑道「解手」。
其实不是。
上茅厕不过是托词。商三官早在演出前,偷走盛家丫头的一套行装。他潜入房中打扮整齐,一路只挑墙根树影等阴暗处走,夜静更深不提举灯笼,只依靠天光行动。等到园中仆妇锁上角门,他摸黑来到姨娘投井的所在。
「呼......」
挽起碍事的青缎长裙,唇红齿白的「美丫鬟」竟然不顾形象,狗爬在泥土地面到处嗅嗅捏捏闻闻,一时又比出手指放在某个位置测量。井台,黄泥,甚至是旁边的绿树和亭子,通通没有放过。
井的边缘留有不少人的脚印。而三官在一个三寸莲花印鞋足迹的浅泥下,扒出一颗白珠。
「......有了!」
正想把光耀珠子放入随身囊中,一只峥嵘暴凸的大手忽然紧扣三官的纤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