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在干什么？”
夕阳下的教室里，光影被分割成两半。
少女叉腰站在教室门口，面露愠色。睁开眼睛，虽然脑袋还沐浴在晃眼的茜色里，却能够清楚看到阴影部分的少女。
“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
“反正回去之后，也不会有人期待我。”
“真是懦夫。”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是懦夫。”
要让我扛起那些东西，绝对做不到。
“你真的清楚自己的状况吗？”
少女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刺破我本来就残缺不全的内心。平时还觉得那样的她非常帅气，此刻却足以激起自我保护机制般地令我恐惧。
“现在，我还能够拉你一把。”
少女走到靠窗的位置，我的旁边。就在太阳最后的温存之下，朝我递出手掌。
“不，不要……”
我垂下头，深深地把自己埋进桌子里。
“快住手……”
“究竟要怎样你才能够理解呢？”
“你是那边的人，怎么会理解我。”
“不打算回去的话，明天我还会来，觉悟吧。”
始终得不到我回应的少女，留下这样一句话后，重重地拉上了教室门。
我微微抬起眼睛，目视她消失在视野里。
没错，这样就好了，不要看我，不要理睬我，更不要和我说话。让我安安静静地，等待最后响起的钟声。
眼皮慢慢地沉了下去。
(二)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并不坐在教室里自己的位置上。
而是夕阳之下学校的田径场。
迷迷糊糊中隐约能够分辨出来，周围的风景在不断流逝。自己正在坐在略有颠簸的交通工具上，胸前传来生硬又柔软的触感。
下意识地伸手上前摸了摸，空空如也。朝内侧靠拢，能感受到比胸前更加柔软的部分。
“你想要摸到什么时候——！”
如同来自地狱的恐怖声音，我被吓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看来下次要反方向来绑，如果有下次的话。”
猛然发觉，自己正趴在少女的后背上，腰间有一根打着蝴蝶结的绳子把我们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
“散步。”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负重散步。”
塑胶跑道传来吱嘎作响的声音。
“放我下来。”
“不要。”
跑道延伸的尽头，与散发着橘光的天空几乎融为一色。
我能够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恐惧。碎片似的战栗一点一点插入我的心脏，刺痛着神经，把名为自我的东西，逐渐消融，解体成更加虚无的碎片。
眼中的天空仿佛在喷火一般，再靠近一步，再靠近一小步，就要被烧成焦炭。
“住手啊！”
发出不知是命令还是祈求的叫声。
景色突然停止了流动。
紧接着像是从高楼坠落一般——只在空中停留了两秒左右，我马上感受到来自塑胶地面的阵痛。
“懦夫！”
“真的够了……”
“懦夫懦夫！”
“不要无理取闹……”
“懦夫懦夫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我也不想那样啊啊啊啊啊啊——!”
我竭尽全力的呐喊盖过了少女。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下来，划过面庞。
似乎被我这个一直以来都不会反抗的家伙吓到了，少女呆呆怔在那里。
“我只是个最不起眼的角色，长得不帅气，功课也学不好，马拉松比赛总是垫底，没什么特长，就连暗恋你的事也被那些家伙们知道了……”
“……”
“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我……这样没用的我……”
跪在地上，泪水不断坠落。跑道上被浸湿的水圈越来越大，如同我内心的空洞一般。
“背负起那样的责任呢……”
“非常简单。”
少女突然蹲下身，贴近我的脸，死死盯着我模糊的眼睛。
能够感受到呼吸的距离，一时间甚至让我忘记思考。
“让你自信起来就好了吧。”
(三)
“快起来！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正在课桌上等待的我被人摇醒，眼睛被突然间的暮色刺得有些发痛。
视点上移，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少女。背后背着巨大的落地镜，手中提着理护工具箱和小提琴，胸前则像是铠甲一样挂满书籍。
“……你要干什么？”
“败者改造。”
说着不顾我的反抗，用昨天的绳子把我连腰捆在座椅上。踢开我赖以平静的课桌，把落地镜重重砸在我的面前。回荡在教室里的巨响，简直让人怀疑镜子的质地是有多好。
“这些是英文的参考书，这是我的历史课笔记……还有这个，可以提高记忆的曲线图。”
少女把一堆杂七杂八的书籍不由分说地塞在我手里。
“所有科目的第一节，在我干完之前，全部记下。”
“啊……?”
“快一点！”
“啊，是。”
翻动手上的书页时，可以感受到少女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头发。
“究竟是有多久没有剪过了啊……比我的还要长。”
“因，因为想要留长发。”
从未体验过的温柔，让我变得有些慌张。
紧接着听到了咔嚓的剪断声。
“嗯，这样就精神多了。”
“啊，啊，啊啊啊啊——”
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伴随自己许久的伙伴化作无数发丝悠然落地，还有少女满意的神情。
“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心情就和手中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一起坠入谷底。少女仿佛像没听到我的悲鸣一般，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
夕阳的余晖从镜中少女的瞳孔中映射过来，我沉醉在她专注的姿态中。
身体的重量压上来时，隐约能够听到她的心跳，扑通，扑通，急促，但是充满韵律感。
或许只是我自己的心跳而已。
察觉到什么的我，连忙低下头。
“好了，大功告成。”
大概二十分钟后，耳边传来少女宣告胜利的声音。能够预料到，伙伴们大概已经全部阵亡。
鼓起勇气慢慢地抬起头。
镜中的少年。
即使透过他的眼睛，也能够看到。
虽然下垂的眼角显得有些没精神，但是脸庞柔和，配合着清爽的短发，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帅气。
“adolescent?”
身旁的少女突然以班导的口吻提问。
“啊？”
“adolescent——”
“啊，青春期。”
脱口而出。
“ablaze?”
“闪耀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的时间是？”
“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
少女合上手中的书本，认真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只要去做，这不做得到嘛。”
“……”
“至于音乐，我只学过一点小提琴，你就委屈一下吧。”
(四)
那之后大概过了两周。
夕阳下的教室里，光影被分成两半。
她坐在我身边的阴影里，打着节拍，我按照引导的韵律，终于拉完一个完整的升降调。
“终于做到了呢。”
“还以为可以学会完整的曲目……果然很困难。”
我收回弦弓。虽然说着泄气话，但内心底并不沮丧，反而被小小的成就感充满。
“那是当然。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大概都不会容易吧。”
少女认真的目光与我的视线交汇。
“但无论是多么困难的事，坚持做的话，就一定会成长。只要这么相信着，把希望埋在心底——”
熟悉的钟声突然响起。
“就一定可以做到。”
厚重的响声，在整个校园回荡。
茜色的光线更多，更多的从窗外涌进来，弥漫在我的周围，把阴影的界限推向更加边缘的位置。
少女伴随着阴影，不断退后。
“等等！”
少女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我的泪水突然充盈在眼眶。
“现在的你，应该可以鼓起勇气回去了吧。”
“不，我还有话要说——”
我发疯似的扑上去，可是什么都没碰到。
“再见了。”
少女逐渐溶于更加强烈的光线里，温柔的笑脸隐约还在，向我伸出手。
“我期待你崭新的人生。”
光线汇聚成巨大的洪流，教室也逐渐被溶解。小提琴，课桌，座椅，所有东西转化光粒，漂浮在空中。
“啊啊啊啊——！”
发出绝叫，想要抓住那只薄如蝉翼的手。
指尖，这是我最后感觉到的柔软。
跪倒在地上。
“……对不起。”
回过神来，自己坐在田径场的塑胶跑道上。
跑道延伸的末端，与散发着强烈橘光的天空融为一体，所有光线洪流的尽头汇聚在那里。
喷吐着火光的天空，映照着我泪水满溢的脸。
无数光粒在我的周围漂浮，环绕，那是两周间的回忆。
“……谢谢你。”
我握紧光粒站起身，决心走向这个世界的终点。
(五)
他是人生败者组的少年。
他暗恋着学年最出色的女生。
他苦果似的恋情被同班同学发觉，得到无数奚落与嘲笑，甚至欺凌。
他站在学校最高的天台之上，感受着深渊一般的火烧云，还有吹散意识的朔风。
他在坠落的过程中，冰冷的气流划过锁骨，却突然感受到被抱紧的温暖，眼中最后呈现的，是那个女生的面容。
“前辈，你在写什么东西，比赛快要开始了。”
后辈手中拿着日程表，一脸急促地推开门帘。
“抱歉，马上就来。”
我把纸笔塞进礼服的口袋里，拿起放在角落的伙伴——米兰制小提琴。
今天是我的专场，不打起精神可不行。
季节巡回，自我从医院苏醒已经过了整整十年。
当时的细节基本已经忘光，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对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还这么长”。我想一定是摸到了自己齐腰的头发。
修养期时，马上请护士来帮我修剪。
出院之后，花光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去买了小提琴。
虽然一开始的噪音让我几乎要被家人赶出去，但相信着自己，把从她那里得到的希望埋藏在心底，不断坚持，坚持，竭尽全力。
然后今天，我即将站在这个舞台上。
挥洒自己的人生，证明自己的意义。
“有请我们期待已久的音乐新星，为我们送上饱含他青春的曲目——”
在无数观众的屏息凝神和闪光灯的照耀下，我走上舞台的中心。
弯腰鞠躬，等待她听到那个名字。
“茜色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