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围空气中飘过的带着欢欣的话语,让怀特觉得自己有些恍惚。目送着那些学生们离开,心里却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假如把一块砖头摆在自己的面前,每天看着,时间长了也一定舍不得扔掉,更不用说是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学生。
到头来,自己无法抵御『教育』这件事的本能,也深知『教育』这种事的纯粹,所以才变得忘乎所以,来者不拒。
明明不应该接受的事,也确确实实地接受了。
简直就像是忘掉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一样。
怀特几乎是被绑架来到这里。
在牧师学院毕业以后,怀特就回到了故乡父亲留给自己的教堂里,教小镇上的孩子们念书。虽然空间不是很大,孩子们多起来甚至有些拥挤,但好在有一片广袤的橡木林,沐浴着森林上课的感觉再好不过。
小家伙们也很可爱,总是给其他人摘橡木的舒瓦特,吐字永远含糊不清却很善良的贝琪,一直想看看食蚁兽长什么样的茜拉,还有,还有很多——
直到那一天,那些蒙着脸的贵族执行者来到这里,拿出一张自说自话的征召令,就想强行带着自己离开。自己努力地反抗了,也用自学的格斗术撂倒几人,可那些家伙拿枪对准了孩子。
自己被拉到了贵族联盟的总部哥本哈根,像是傻瓜一样地经历了智商测试,然后被送到这个瑞德布瑞克皇家学院,莫名其妙地当起讲师,莫名其妙地晋级,又莫名其妙地送走学生。
回想起之前的经历,怀特甚至有点看不起自己对学生们毕业离去而生出的那一丝不舍。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怀特心烦意乱,困扰于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好在不管怎么说,被囚禁的日子终于是要结束了,怀特也终于可以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乡,那个继承自父亲的老旧教堂里,还有一群更加需要自己的可爱孩子们。
乱麻一般的思绪让怀特坐立不安,决定闭上眼睛,看看自己的腿会带他去哪里。
能感受到阳光和微风,它们都没有缺席这场毕业典礼。
闻到甜蜜的气息,突然想喝点什么东西。
第一时间想起的永远是红茶。毕竟是大贵族下辖的学院,贵族们按自己喜好准备的红茶毫无疑问都是奢侈品。
怀特刚来学院的时候,就有一个同事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这里的红茶,说出了一大串稀奇古怪的名头。怀特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和他谈的你来我往,那家伙居然因此把怀特引为茶道知音。
事实上,当时的怀特还没喝过几杯红茶。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走廊尽头,头顶的门牌上写着自己已经司空见惯的『休息室』。
怀特想要做的事,一般都能做到。但操纵自己的习惯,似乎格外的困难。这点怀特认为是父亲的遗传,毕竟父亲烟雾缭绕的习惯一辈子都没改掉。
揉了揉眼睛,怀特推开门。
“美好的一天,克劳蒂亚。”
进门就看到这个一身黑西装的年轻男人坐在窗边,端着咖啡,眯眼看自己手里的报纸。
听见怀特在叫自己,男人慢悠悠地抬头,眯着一只眼睛,尽力把头向前探,盯着怀特的脸看了好几秒钟,就像是有人把他的报纸撕掉一块贴在了怀特脸上。
“好吧,别这样,拜斯特曼。你不在毕业典礼上陪陪学生,躲在这里干什么?”
克劳蒂亚·拜斯特曼是怀特到学院之后最先遇到的同事,就是喝红茶的那个。难以相处是所有人对他一致的评价,毕竟他连教学生都是自顾自地讲完了事,对一切都不上心。
有些时候怀特都怀疑他是怎么当上讲师的。
只不过有一种方法,可以像扎破气球一样让这个男人一触即发,就是叫他克劳蒂亚。
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有一个女人的名字,但可以确定的是只要被陌生人这样称呼,他就会瞬间变成一只狂躁的猿猴,跳着脚大叫着和对方争辩到底。
就算是从怀特口中说出克劳蒂亚这个名字,也会被他不厌其烦的纠正。
相反的,他对自己的姓氏一直都非常自豪。拜斯特曼——『Bestman(最优之人)』,克劳蒂亚觉得这个姓氏比博尔吉亚、斯图亚特更值得骄傲。因此他在自我介绍时,永远只会说自己叫拜斯特曼。
“令人愉快的一天,怀特。”
“不要岔开话题。不过我倒也不介意偷偷懒,今天不喝红茶?”
“口味偶尔也想换一换,你也来一点。”
怀特随手取过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从银桶中夹出一个冰块丢进杯子里。
“年轻人们都被送走了,我想在这静静呆一会,之后大概会去趟理事会。”
“年轻人?”
克劳蒂亚拿出经常调笑怀特的那副表情。
“你才二十六岁,至少辞典的解释里,你也是个年轻人。容我更正一下,年轻的天才。”
“天才?你在说谁,我可看不到。”
“普通人会在这个年纪掌握十一国语言,精通八门学科,还擅长格斗术,二十岁的时候就写出那么出彩的教育学论文?简直难以相信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都只是凭着兴趣学习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格斗术的?”
“传闻,传闻而已。”
克劳蒂亚下意识地在眼前晃了晃报纸,朝怀特举起茶杯。
“说真的怀特,虽然我职位比你高——”
“年纪也比我大。”
“好吧,比你大,但是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够得到上帝的眷顾。看看我,大概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要这么悲观,朋友。至少你还有好喝的红茶,今天还是咖啡。”
“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两人碰杯,同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怀特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自己的冰块坐到克劳蒂亚对面。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冰桶会和咖啡壶在一起,不过尝了冰镇的咖啡之后似乎也还挺不错。
“说起来,你打算去理事会做什么?”
“我想问问回去的具体日期,已经在这里呆了半年,我太想念家乡的孩子们了。要知道,我才把诗歌教到一半就被那些贵族的手下给拉到这里……”
克劳蒂亚抬起眼,从眼镜上面看向怀特。好像怀特说了个什么很蠢的冷笑话。
“朋友……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的取向正常。”
无论是谁,被这样冷漠的眼神盯着都会感到不自在。怀特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不过似乎并不是很有用。
“怀特。”
克劳蒂亚推了一下厚厚的眼镜片,把脸向怀特凑近了一点。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这样说可能让你不太舒服,但是是谁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教完这些学生我就能回去——”
“别傻了。”
克劳蒂亚抖抖手里的报纸,靠在椅背上接着读起来。
“不,等等,给我说清楚。”
怀特伸手盖在克劳蒂亚的报纸上。
克劳蒂亚叹了口气,又抬眼看看怀特,合起报纸,探过身子凑到怀特面前压低声音。
“你可能还不知道,哥本哈根那边已经决定了,把下一批更重要的学生交给你。朋友,你的实习期结束了……”
* * *
怀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盯着桌上的纸袋,仿佛在和它对峙。
这份材料刚刚由克劳蒂亚交到他面前。
在纠结了一个小时之后,自知逃不过的怀特终于伸手拿起了牛皮纸袋,抽出里面的纸页。
这厚厚的纸页居然只属于三个学生。
第一个,撒旦·布莱特,大贵族布莱特家族的次子。
布莱特家族是贵族联盟的御七家之一,掌握着西世界的命脉。毫不客气的说,小国家的国王还没有布莱特家族成员的头衔值钱。拥有这样身份的孩子要成为自己的学生,对怀特而言,毫无疑问是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最后怀特意外发现撒旦的档案里用小字写着“以各种方式气走了十七位家庭教师”的字样。
第二个,爱尔柏塔·斯图亚特,英吉利王室成员。
履历中赫然写着英吉利王国正选公主的字样。英吉利是贵族联盟国中数一数二的大国,而公主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象征整个国家的几个人之一。
公主的事都是国家大事,没有人敢怠慢。
第三个,水杉。
关于他的说明最不起眼,但也最让怀特好奇。出身和经历都是如此简单,以至于档案里除了姓名和出生年月之外就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牛皮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怀特拾起,是一张纸条,用熟悉的字体写着“与布莱特家族的撒旦·布莱特有着婚约”。克劳蒂亚简直就像在用意念写字一样,让怀特差点无法分清将要结婚的是谁和谁。
把档案看过一遍之后,怀特努力开始平复自己漂浮不定的心情。每当有新的学生时总会如此,大概是源于本能的兴奋。
然而如今又溶解进一份不安。
* * *
不用出门就能感受到,是个晴朗的一天。怀特会在今天迎接自己远道而来的新学生。
可能是为了回应自己的期待,他们一来就为怀特准备了一份『大礼』。而这个美好的消息,是怀特正换制服的时候,一个慌张跑来的女学生告诉他的。
怀特觉得对于看到的这一切,也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桌椅乱做一团,唯有教室中间的位置像是缺失的拼图一样,两个人影正在那里厮打,其他学生围在门窗前,不敢靠近。
怀特认识其中一人,是隔壁班的斯莱塔。斯塔莱出身显赫,父亲是法兰西贵族的一员,身体又格外健壮,平时飞扬跋扈,没有学生敢违抗,今天居然遇上了对手。
而另一人,怀特则完全没有印象。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那一头可以与炎炎酷暑媲美的醒目红发。身材不高,却把斯莱塔完全压制在地上。
“嘿,给你出个主意,现在趴在地上学狗叫,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你个混蛋,你以为我会——”
红发少年给了斯莱塔肚子重重的一拳。斯莱塔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音就像即将被丢进油锅里的火鸡一样尖锐。
“听起来不错,可惜不像是狗叫。”
“该死!你也是个贵族,为什么要去替那个平民说话?满地打着滚地殴斗。红毛猴子,你可真给贵族丢——”
红发少年用中指狠狠弹击了一下斯莱塔的左眼,斯莱塔没说完的话变成一声惨叫。
“他的话有道理,而你就像发臭的乳酪一样臭不可闻。另外纠正一下,是你在满地打滚,我只是殴斗而已——你刚才叫我什么?”
红发少年伸手抓住斯莱塔的面部,把脸凑过去。
“我看你还缺点教训,和我学学礼仪怎么样?”
“够了,简直胡闹。”
怀特大步上前,敲击红发少年抓在斯莱塔脸上的手,腕部受到的刺痛使少年不得不松开绷紧的关节。
紧接着怀特抱住红发少年腰腹,像是撕面包一样把他从斯莱塔身上拉开,随后从后面钳紧了红发少年的双手。
很明显是擒拿术的一环,动作熟练到简直不像是个和书本打交道的老师。
斯莱塔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两下身上的土,抬脚准备踩向撒旦,同时便感觉到自己脚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下一秒斯莱塔面带痛苦的表情,蜷缩着抱着腿倒下去。
有几个学生从人群中挤进来,把倒在地上的斯莱塔架起,其中一个人神情慌张地和斯莱塔耳语几句,斯莱塔顿时面色苍白。
被擒住的红发少年扭动了一下身体就放弃了。
“先生,你是这个学院的讲师吗?”
红发少年的问句里带着刺。
“是的。”
“所以说这个这学院的讲师是可以对学生动用暴力的,包括擒拿以及把学生踹倒在地上。”
“如果让你不愉快,我感到抱歉。刚才的状况继续下去,我判断会有危险——”
确认斯莱塔已经被扶出教室走远之后,怀特放开了抓住红发少年的手。
“现在你们自由了。”
红发少年活动着被解放了的双臂和脖颈,然后把脸凑近怀特。
“也就是说只要学生没有危险,您就不会动手?是这样吗先生?”
“当然。”
“那么这样如何?”
红发少年突然抬起脚,踩在怀特的鞋尖上,用力碾了两下。
周围再次哗然,惊呼声从每个围观的学生口中传出,其中还有几个大小姐发出尖叫,对于家教严格的贵族家庭来说,这是难以置信的事。
红发少年嘴角扬起,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仔细盯着怀特的脸,似乎是想看看怀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消除我们之间的不愉快,那我乐意适当地当个稻草人。现在我们扯平了,对吗?”
怀特耸耸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爱着你们。”
撒旦的笑容凝固了在脸上,随即表情一点点阴沉下来,似乎是对于怀特意外的好脾气感到十分无趣,转身打算离开。
“希望你真心如此。”
“撒旦,无礼的时间结束了吗?如果还是个绅士就应该展现一下风度。”
怀特回头才发现,教室里竟然还有两个人。从怀特进教室就一直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以至于在刚才混乱的场合下,根本没有被怀特注意到。
质问少年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金发少女,就在刚才,她终于因为不堪其扰,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书本。
而他旁边的黑发少年则对于这一切毫无表示——从头到尾一直在睡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方打斗时课桌的声音都没有把他惊醒。
“和你无关,柏塔。”
被称作撒旦的少年并没有回头,而是径直走向门口,学生们慌忙避让出一条路出来。
“如果依旧不愉快的话。”
怀特向离去的撒旦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随时可以来休息室找我,我是怀特,皇家三级讲师。”
“你说你叫什么?”
撒旦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怀特,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些许讶异。
“怀特,没有姓氏。如果没弄错的话,你应该是我的——”
撒旦不耐烦地打断了怀特的话。
“我不是谁的学生,也没兴趣。说到底,我可不需要一个连十绝天才称号都没有的蠢货来教我什么”
怀特还来不及说什么,撒旦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这还真是……”
怀特认真地揉捏着眼睛。
在脑中分析着撒旦刚才的行为资料,根据档案信息预想的几套教育计划,可能要因此打回重铸了。
“我为撒旦的失礼感到抱歉,怀特先生。”
柔和的声音让怀特睁开眼睛。
金发少女出现在怀特面前,像是展翅的白天鹅一般提起裙角。熟练的从容优雅,不是一般人可能具备的气质。怀特几乎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是即将成为您学生的爱尔柏塔·斯图亚特。”
果然如此。
“很荣幸见到你,斯图亚特小姐。”
爱尔柏塔把右手优雅地伸过来,怀特单膝跪地,轻吻了少女的手背。怀特拥有非常丰富的礼仪知识,足以让他不失风度地应付各类场景。
“请叫我爱尔柏塔就好,怀特先生。”
“好的,爱尔柏塔。可以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那位叫做菲特的胆小先生提出了一个关于经济学的设想——”
爱尔柏塔伸手指向窗外惊恐看着,又迅速缩回头的棕发少年。
“而刚刚被打倒的斯莱塔先生似乎并不同意,出言讽刺菲特先生,被和我们同行的缺根筋撒旦听到。”
爱尔柏塔扶扶眼镜,『困扰』两个字在少女脸上表现得清楚,然而也还保持着平静的姿态。
“撒旦也用相同的说法讽刺了斯莱塔先生,两个人就开始像泥鸭子戏水一样动手了。我觉得不妙,所以让看上去最不起眼的女生去找教师帮忙。”
“原来如此,感谢你的协助,爱尔柏塔。”
“不,我才是。多亏您的到来,没有出什么事真的太好了。”
怀特本来以为撒旦只是单纯的喜欢惹事,还为此暗自头疼,不过看现在的样子似乎没有预计中那样糟糕。
“那我们三个都已经和您见过面了,相信今后的时间会无比愉快。”
爱尔柏塔微笑着再次行礼,身边的黑发少年也悠悠醒转,环视四周发现桌椅东倒西歪乱成一团后揉了揉鼻子露出迷茫的表情。
“今天阳光很好,我想坐在花圃旁边读书。先生,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很高兴见到你们,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感谢您的祝福。”
说罢爱尔柏塔拉着黑发少年走出教室,怀特目送两人的背影。
一面让看热闹的学生们回去做自己的事,一面思考着该如何拜托校工处的人来收拾残局,怀特突然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三个人?都见过面了?”
怀特努力搜索着记忆,试图找到第三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