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仅仅只有半方踩脚的空间,背后是目不视物的深渊,在踮脚站立的姿势下可以维持多久?
换问,唯有一只手能够攀到岩壁洞口边缘,勉强借力却难以更进一步的情况下,又可以维持多久?
最后,假定只能踮起脚尖才不会后倒,独臂攀紧岩壁才不至于滑落,在前后无援,精疲力尽,稍微大意就可能粉身碎骨的绝望侵蚀下,能够坚持多久?
这些问题对于当事人的撒旦来说,根本无暇思考。
登顶的途中,遭遇了意外。
突如其来的大雨与身后劈下的闪电同时带来了难以自持的危机感,寻找山洞回避灾难是本能的选项。
然而附近山洞近乎没有,即使望眼欲穿。
万幸女神还未抛弃自己。不知过多久,撒旦总算在快接近山顶的山腰,植被已经稀疏的地方,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一个刚好能够进入躲雨的岩洞。
真是太好了,雪中送炭。
把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揉着眼睛弯腰钻入。
却没想到洞口的内部,是深渊。
令人绝望的深渊——
手指穿过依稀杂草,死死插入泥土之中,凝固的血痂接连断裂的指甲片。
喉咙干涸,手臂早在很久以前就几近麻木,现在则完全失去知觉,具体是多久,这份时间感也变得麻木了。
只有雨水汇聚成束从洞口流进,不断敲打鼻梁,才使撒旦不至于昏迷过去,保留了宝贵的一丝清醒。
与外界只有三米之隔高度的岩洞石壁,此刻却像阿尔卑斯山一般如有万仞。
令人绝望。
——真是,短暂而且无趣的人生。
——就这样结束了。
——你们都很开心吧,我明白的。
——快嘲笑吧,嘲笑我吧,那个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的蠢货。
——被家族遗弃,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的残次品。
——连自己的母亲也无法拯救的垃圾。
最后连尸体也找不到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冲刷着神经,嘈杂而难以回避,但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什么都听不到。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如同棉花堆砌视野,软绵绵,毛茸茸,藏在后面的光线透过来,亮得晃眼。
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连眨眼也做不到,身体轻飘飘,就像在云端,沐浴着温热的光幕,不断翻转。
想要飞。
只要飞的话,就轻松了吧,不用思考,不会被唾弃,不会再承受痛苦,不会对这样的世界作呕,不会再厌恶自己,不会——
不对,还有右手连接在那里。
只要拔出手指,只要……
“该死……!”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一瞬即逝,撒旦挤出最后的力气,对着岩壁使用了头鎚。
痛感,以及甘甜的气息。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渗出,源源不绝,连同沙砾一起流经鼻翼。
“还没……结束。”
没错,没有放弃。
即使身体千疮百孔,即使濒临绝境,依旧没有放弃。
求生的本能吗?
还是说,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期待着有谁来拯救自己吗?虽然是不可能的事。
或者说,自己的内心怀抱着这样可耻的愿望。
——无聊,真是无聊。
或许没错。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无聊的家伙。
始终抱有不可能的期待,做着无聊的事,得到的也是无聊的结果。
祈求是没有用的,把希望寄托给别人是没有用的。
明明没有用,明明没有用。
为什么,自己还是不肯放弃呢?
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的洋相,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所有人都在期待自己放弃的时候,如同幻听,那声音愈加浓烈的时候,自己内心深处,却始终有着一丝脆弱的情愫。
害怕,不想就这样结束。
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没错,不想死,就要活下去。
——想活下去,如果有谁能来救我的话。
打消幻想的雷鸣声,轰隆作响。
污浊的雨水来势愈急,连带着根基不稳的土屑碎块。
身体,似乎在逐渐向后倾。
透过肿胀的眼睛,可以看到不断拉伸的泥土抓痕,以及已经松动一点一点滑出的手指。
洞口万物隐约发着强光,却又模糊,如同闭幕一般,缓慢消失在视野。
重力的魔爪无情地把人拉扯,即将与愚者一起坠入奈落深渊。
——谁来,救救我!
“撒旦!”
刺耳的叫声让撒旦一个激灵,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涌出,使精疲力竭的他再次扒紧岩壁。
两秒,也许只能多维持一秒——
但是,足够了!
“撒旦!!”
黑色的晃影,柔和而坚毅。
一瞬间,与粗壮无缘的男性手臂牢牢抓住了撒旦早已麻木的手。然而如同螳臂当车一般,并不能阻挡撒旦的下坠之势。
两人被重力拉扯着一起下滑。
不过还没有结束——
“不允许你死,如果还把自己当猴子王就快给我上来!”
蜂蜜色的蝴蝶,任性而善良。
毫不客气声音的主人是另一条更加纤细白皙的女孩手臂。继黑色的男孩之后,拼尽全力地拉起撒旦另一只手,即使力气微小,此刻也是不可小觑的巨大助力。
两人的手臂与撒旦的独臂相互缠绕,如同延时镜头的绞杀植物,不断向根部蔓延。
重力在众人的协力下被冲晕了头脑。
下坠的势头虽然没有停下,但是确确实实地变缓慢了。
“放开我。”
撒旦的抗议没有回应。
“不需要你们这些家伙,让我自生自灭就可以了,快,放开我。”
如同隔空喊话一般,头顶的空气里只传来两人使力的呼吸声。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静寂的雨声。
“放开我,救我干什么!”
消逝的雷声。
“柏塔,你不是讨厌我吗!水杉,我可是对你动手了!你们这是在怜悯我吗!”
静寂的雨声。
“我才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别人的怜悯!我比谁都要强!我是天才!我才不是只会依赖恶心家族的蠕虫!我自己一个人就能逃出去!快放手啊混蛋!”
消逝的雷声。
“混蛋……”
是雨水吗?是泪水吗?
撒旦的脸上从出生开始从未如此精彩。
※ ※ ※
现状不容乐观。
即使为了增大摩擦趴在地上,强大的牵引力也使身体悬空了三分之一,从而暴露在岩洞的黑暗里,这份比重还在缓慢地增加。
流淌的雨水会增加泥土与草地的湿度与滑度,减轻两人的摩擦,这样下去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水杉的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一切。
大概再过三分钟左右,所有人都会滑进深洞里。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杉!你有听到什么吗?”
爱尔柏塔突然扭过头。她正趴在地上,保持着和自己同样的动作,用力拉着撒旦的胳膊。
“听到,什么?”
水杉咬牙,努力做着回应。
现状很严峻,必须努力思考对策,并不能分出更多的精力来注意其他东西。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
听到爱尔柏塔惊慌失措的话语,水杉勉强伸出头。
有什么东西。
没错,虽然还很模糊,但确实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如同雪崩般倾泻而下,连为浩浩荡荡的一线,逐渐推进,压倒沿途树木,卷走半坡碎石。
与之同时逼近的还有声音,仿佛擂鼓,由细弱蚊蝇逐渐开始震荡鼓膜。
即使是灾难中也最为令人恐惧的——
泥石流。
“该死!该死!!”
温和少年水杉少有地爆了粗口。
前有深渊,后有泥石流,假使体力不支,众人会掉入洞中粉身碎骨,就算能够把撒旦救上来,也依旧逃脱不了会被泥土活埋的命运。
该怎么做,怎么做,怎么做……!
“发生了什么!”
悬浮在岩壁的撒旦仰着头发问。
“泥石流……是泥石流。”
“泥石流?天杀的……不要管我,赶快走,你这快要被呕吐物噎死的黑考拉!”
“不行,来不及了。”
即便是水杉,纯净的瞳孔也染上了一丝泥的浑浊。
距离一切的终结,不过两分钟的时间。
“唔啊!”
身旁的爱尔柏塔突然发出娇呼。
紧接着,水杉感到腰间一阵如同小锤重敲的痛感袭来。
先行抵达的细碎砂石已经抖落在了两人的身上,即刻顺着雨水滑落,沿着草间小溪流经眼前,又先行一步地消逝在眼前的无底深洞之中,仿佛在诠释着三人的命运。
石子扑通落水,闷响回荡岩壁。
水杉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完了——
或许,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但是并没有结束,还有方法!
刚才的石子并不是众人的丧钟,而是启示的福音,奇迹般的答案已经呈现在水杉的大脑之中。
首先这个洞底并非深渊,这是最重要的结论。
原因很简单,刚才的石子已经充分诠释了这一点——石子坠落入水的时间大概只有一秒左右,证明洞底没有那么遥远,而且远远要比想象中近得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能够听到清晰可闻的落水声,恰恰说明底部有积水。
可以推断出,洞底离洞口有五到八米的距离。
“撒旦,你在下面,快喊一下!”
“你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快喊一下!”
“该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算玩什么鬼把戏……”
“虽然不明白,快照做,撒旦你个呆子!”
前进,还有一线生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咳咳。”
尽管之前吃了不少的土,但撒旦依旧鼓足了肺腑之力。
咆哮产生的强烈声波回荡在山洞的每一个角落,抵达底部,向更远处迈进——
知道这个就足够了,水杉下定了决心。
“我有办法了。”
“你说什么?你有办法了?”
刚刚嘶吼完的撒旦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大嗓门。
“没错!”
水杉用不输给撒旦的气势大声解释着自己的打算。
“这个洞底并不深!我们可以想办法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的石子!”
“反正都要死了就破罐子破摔对吗!”
“不是!”
水杉竭尽全力地喊着,连撒旦的胳膊都抓得更紧了一些。
“相信我!我刚刚才算出来的!”
“那你可真是个天才,混蛋!”
撒旦向旁侧吐了一口血沫,随后抬起头。
“告诉我,该怎么做!”
“谢谢你!……我们,要等到最后一刻,等到泥石流,刚好到这的那一刻,然后跳下去!”
“为什么不直接跳!”
“可能会,被活埋!”
“等会不一样吗!”
“可以借助泥水做缓冲!”
“随——便——你——!”
大概因为疲惫失去了意识,撒旦的叫声戛然而止。
伴随着撒旦最后的叫喊结束,空气夺回了它本来的安静——
即使这份安静并不存在。
浪涛一样的滚落声迫近,牵动每个人的神经。
如同钢琴的琴键被一路向右挤压,沉重又高亢的不和谐音也逐渐升高。令每一个人头皮发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哆嗦不止。
面临死亡,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卫士也不能完全驱除恐惧,更何况是十来岁的孩子们。
就在水杉努力战胜内心战栗的时候,突如其来的——
“杉,帮我建一座花园吧。”
如烟般轻盈的话语。
“到处种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花卉,最中心有大大的喷泉,周围盛放波浪一样的太阳花,阳光充足,能够尽情地读书,如果像迷宫一样好玩就更棒了,帮我建一座这样的花园吧。”
水杉转过头,心脏仿佛被捏紧。
看到的是爱尔柏塔可爱又熟悉的笑颜,却又不能只用笑颜来一带而过,因为少女的泪水早已经濡湿面庞。
如果仅仅是恐惧导致的泪水,并不能让水杉内心如此不安,因为水杉从中读到了其他东西。
微妙的,类似告别与永别的心意。
水杉睁大了眼睛。
在还没发问之前,就发现了那个——
压紧爱尔柏塔裙角和小腿侧的石块。
并非无法移开的大小,但现在这个状况,没人可以腾出手来。
“柏塔……!”
一瞬间,水杉甚至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开玩笑的,杉。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不是说那个的时候!快想办法,把石块移开!”
不详的预感。
不要,千万不要。
水杉拼命在心底祈祷,即使在马赛的教堂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虔诚祈祷,祈求最坏的结局不会发生,不要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没办法。”
爱尔柏塔摇摇头。
“已经没有知觉了。”
感到扼住咽喉一般的窒息,绝望感让视野染上纱一般的黑色。
距离泥石流降临仅剩一分钟不到的倒计时。如果爱尔柏塔无法脱身的话……就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们说说话吧,杉。”
依旧是往常的语气,似乎平静,还有难以掩饰的颤抖。
“没时间!我要,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水杉努力腾出勾着草地藤蔓的右腿,想要去踢石头,抬脚的一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滑了几寸。
“不行……!”
水杉连忙回脚勾紧藤蔓。
“杉,你还记得吗?我和你的相遇。”
“不记得!”
水杉粗暴地摇着头,锋利的草叶在脸上留下伤口。
“别说那些东西,现在还太早,别放弃,爱尔柏塔!”
尽管水杉拼尽全力地拒绝,但爱尔柏塔还是露出了怀念又忧伤的笑容。
“听我说……我说话又臭,对别人又任性,不管是城堡还是学院里,都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无论舞会也好,下午茶也好,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真的……很寂寞很寂寞,到最后连自己都开始变得讨厌自己。本来以为可能就永远孤独下去了——”
“我不想听!”
“但是你不一样,杉!只有你完全不听从我的命令,完全把人家无视,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简直肆意妄为。明明这么讨厌,却在我被人嘲笑的时候,没人愿意帮我的时候,站出来,把书拿给了我。”
“只是刚好,站在书架上而已,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仅仅因为这样,我就喜欢上你了!”
本来应该是蜂蜜般的甘甜,却带来了绞碎内脏的痛苦。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个。
“柏塔……”
不知不觉,水杉的泪水也与雨水融为一色。
“鸢尾花的花语!”
爱尔柏塔突然大声说着,那是只有水杉才明白的话语。水杉告知自己姓氏的译文后,经常被拿来当做玩笑的问题,回答也只有一个。
“……绝望的爱。”
鸢尾花的花语,寓意着绝望。
“不是这个!它还有其他的含义,更美好的……『更美好的人生』,你要度过更加美好的人生!”
毁灭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的幻听让水杉听不清爱尔柏塔的声音,但是柔软唇间吐出的信息,已经完完整整地传递了过来。
“柏塔——!”
悲鸣,不可抑制的悲鸣。
眼中已经模糊一片,却依然无法抹去眼前人的踪迹。
世界仿佛变得空明,紧接着,砂土,石子,泥水,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泥兽张开血盆巨口即将吞并万物。
要怎么做?要做的事或许很明显。
抓准时机进洞,至少撒旦与自己还有得救的可能性。
“……”
但已经,不想再动了。
撒旦,还是柏塔,无论失去哪一个,都将迎来毁灭性的结局。
该怎么做,已经完全不清楚了。
残酷的现实。
残酷的世界。
总是在一个一个地夺走自己珍爱的人。
无论是被迫改名换姓的家族,深爱自己的父母,还是自己喜欢却高不可攀的女孩子,以及渴望结交却还未相互理解的友人……
顷刻之间,水杉已经隔绝了与世界的联系,不论爱尔柏塔如何呼唤,都如同断线一般,深陷心底黑暗的牢笼之中。
名为绝望的牢笼之中。
或许这回,是真正的终结——
“孩子们!!!”
男性的声音。
熟悉,焦急,突然到来,冲击鼓膜。
声音里包裹着令人信任的力量,绝对能够保护所有人的力量。
转机猛地唤回了水杉。
透过早已模糊的双眼,隐约可以看到视野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飞奔而来,与浩荡的泥石流赛跑。银色细马尾与悬挂着的单片眼镜被甩在身后,像风筝一样摆动。
人类无法抵御自然的力量,但是即便是人类,也有突破极限的时候。
此时可谓奇迹的出现。
男人奔跑的速度,居然超越了泥石流下落的速度。
“师父!”
“怀特先生!”
是怀特。在最后关头终于赶到——温柔的年轻讲师怀特。
“撒旦呢!?”
“我们正在拉!”
“师父,柏塔被压到了!”
水杉拼命地高喊着。
怀特迅速抵达众人的身边,在眨眼的瞬间,搬动压在爱尔柏塔腿侧的石块。
“准备好!马上就——”
石块被用力掷出,顺着缓坡拖泥带水地滚落。
与此同时,泥水洪流已经抵达脚跟,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冲力袭来。
“跳!”
怀特挟起二人,朝闪烁希望的黑暗深处跃进。
坠落,翻滚。
与之俱来,还有令人胆寒的速度。
暗风乱流,如同剃刀刺痛面颊。
怀特努力翻过身,把与少年少女紧密联系的撒旦也揽入怀里,独自用后背承受着乱石与洪流。
“噗啊啊啊啊啊啊!”
连胸中空气都要被挤压出的冲击,仿佛大象踩踏过的痛感。甘甜与腥热涌上喉头,意识在大脑之中肆虐狂乱。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要贯彻教育者最后的职责——
直面死亡,存留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