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这只勺子,去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为什么,父亲!?
——因为他教给你了不该教的东西,理应受到惩罚。
老师只是让我把面包分给那些穷人一点而已,我不认为有什么错!
——与下面那些放弃思考的水蛭为伍,是在给布莱特先祖至高的血统和两千年的无上荣誉沾染污点,你这个残缺品如果还有一点贵族的自觉,就给我好好放亮眼睛,别再丢人现眼。
你真是疯了,你们都疯了。
——疯了的是你,听了那些东西变得比以前更蠢了,不,我也有错,我就不该把这只老鼠放进来当什么家庭教师。
你做什么!快住——
——我来替你擦屁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了,希德,把袋子给他。
这是,什么?
——你所谓帮助的结果,他们原本不用受这些苦,但就是因为你,只能在家里乖乖等着饿死了。记住这次教训,再别把虫子当宠物,滚回你的房间里。
啊。
声音全部消失了。
不,没有消失,耳边被一种拉扯声带才能发出的刺耳嘶鸣覆盖,和夏夜的虫鸣一样,无休无止。
时间静止在那一刻,映入眼睑都是停滞的苍蓝,唯有冷火爆鸣抖动着,被火光照亮的城堡内如同海底漩涡,桌布鲜花,餐盘刀叉,在晃动的吊灯下被卷向空中,漂浮的肖像画覆盖令人作呕的黑雾,穿着佣人服的骨架战栗不止。
疯狂的究竟是哪一边。
“撒旦!”
“撒旦,快醒醒!”
耳边飘进谁的叫喊声,感觉相差甚远,又仿佛近在咫尺,就这样交替着。
能够感觉到嘴巴正张开,喉咙似乎要冒火,身体被重力从虚无感中拉了回来,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正躺着,缓和的冰冷透过肌肤,从身下传递到神经。
眼睛半闭,隐约能看到柔和的光线和晃动的人影。
“啧……”
撒旦下意识地咂嘴,想到底是谁在打扰自己睡觉,而自己为何又睡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杉,人工呼吸有效果了!”
“嗯,之前看到的书上写的没错。”
“喂!”听到这句话,撒旦顿时变得清醒,直挺挺地坐起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完全张开就发出迟到的抗议之声。“人工呼吸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会充满不安,但总感觉听到这个词绝对没什么好事。被糊了一层雾的视野中,可以看到如同蜂蜜配面包般熟悉的两个人。
“啊!……他醒了!”金发少女被突然借尸还魂的撒旦吓得向后坐倒,紧接着又惊喜地凑上前,摇晃着身旁另一个黑发少年的肩膀,大声喝彩。“做的好,杉!”
事实证明,是没好事。
看上去自己不仅在一个不知浪漫为何物的鬼地方失去了浪漫的初吻,而且对象还是个考拉一样的男人——
“啊!”
腿上的麻经突然被人挤压,令人肌肉发酸的痛感袭来。
“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声带没有受损。”
“我——”就在撒旦咬牙切齿打算说两句的时候,侧腹又被施以巨力。“唔!”
“反应正常,看来来内脏,也没问题。”
黑发少年双手捧着眉毛快打成蝴蝶结的撒旦的面颊,把他的嘴扳开,眼睛凑过去,认真地观察着。“舌苔很好,没有发炎的迹象。”
“……你玩够了吗?”
像洋娃娃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的撒旦,总算睁开自己那忍无可忍的双眼,拍开水杉的手。
“我活得好好的,哪里都没问题,不过要是你再用那鬼方法检查一次,我可能会利利索索地上天堂。”
视线逐渐开始清晰,面前是两张异常狼狈的脸,少女本来应该是蜂蜜色的金黄长发染上不少泥水,发丝凝结在一起,白皙的脸蛋则像斑马身上的花纹,灰一块白一块,而少年更奇怪,原本蜷曲的黑发被泥水冲刷浸泡过后变得笔直,眼睛被留海遮挡,配合他柔和的脸型,活生生一副东方美少女的模样,要不是这里就他们几个人,撒旦绝对完全认不出来。
撒旦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你们怎么这个样子——”
就在开怀大笑的时候,指尖传来剧痛。
低头可以看到,绷带包裹着自己的手,大概在睡着的时候,有人帮忙处理了自己的伤口。
伤口?说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撒旦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记忆开始源源不断地流进大脑里。
从四人来到弗尔德贝格山自然公园开始,到众人一起上山去捉大王独角仙,再到成功后回营地共享繁星夜与流星雨,第二天清晨自己打算进森林寻找适合木雕的柚木,水杉像跟屁虫一样要跟来,然后……自己伤害了水杉,逃跑了。
逃进迷宫一样的黑森林里迷了路,往山顶进发寻求出路时突然开始下雨,便躲进其实是陷阱的山洞里,因为手臂受伤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就在坚持不住千钧一发的时候,水杉和爱尔柏塔来搭救自己,在那之后泥石流来临——
“泥石流……看来已经没事了。”
——毕竟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撒旦沉下头,眼神柔和了一点,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有些时候,活着也许才是更麻烦的事。
因为活着就要承担责任,做出选择,比如现在的自己,究竟该拿出怎样的表情,就很难抉择。
毫无疑问,自己以极其拙劣的借口伤害了水杉最为纯澈的好意,因为嫉妒。对于自己所渴望的才能的嫉妒,对于夺走本该属于自己事物的嫉妒,以及夹杂了一些源于那个混蛋的迁怒。
毕竟除了诅咒般的残缺能力外,自己所自傲的事物被打击得一干二净,对于物理的热忱在绝对的才能压制下不值一提,就连未婚妻都被他的光芒吸引,当知道他和那个混蛋有着联系,不自主地开始揣测的时候,疑心和嫉妒就逐渐燃烧,一点一点交融,形成复仇的火苗。这份扭曲的火焰让自己盲目,让自己扭曲,发酵之后,终于促使自己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举动。
承担这份伤害他人的责任需要勇气,但撒旦没有这样的勇气,越是看上去强硬的人,越比他人想象中更加脆弱。撒旦·布莱特一直挣扎在弱小的漩涡中。
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能够作为借口,当不得不面对过错的时候,就不得不挣扎出结果,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面对水杉。
可唯有此刻的头颅,沉重得抬不起来。
“你没事,撒旦!!”
身体突然被抱紧。
“真的,太好了!”
是水杉,东方美少女一样的“水杉子”正对自己施以格斗技中的擒抱术,丝毫不给自己反抗的余地,潮湿的侧发贴在自己的脸上。
“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才不会饶过你,笨蛋撒旦……”这样说着,随后贴上来的是眼睛湿润的爱尔柏塔,从另一个方向抱紧了自己。三个人就像树袋熊一样抱在一起。
温暖透过布料与肌肤传递过来。
令人诚惶诚恐的温度,自母亲过世以后再未体会过的温度,被一点一滴传递了过来。如果怀特的笑容可以让人如同沐浴在阳光之下,那么此刻自己则确确实实地沐浴在阳光里。
而且比体温更加温暖的——
没事真的太好了……?
刚才水杉这样说了吧。
对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己这样说了吧。
即便受到伤害,依旧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计前嫌地在为自己担心,为自己的安然无恙而喜悦。就在自己还在纠结那些愚蠢问题的时候,他已经踏出了自己所无法预想的一步。
“我……”
撒旦·布莱特是懦夫。
即使母亲被深深地伤害,自己的恩师被深深伤害,就连和自己有关系的平民被牵连的时候,也没有能够挺身而出的勇气,眼睁睁看着母亲生病却被弃之不顾,恩师的眼球被挖出血染一地,大叔夫妇和孩子们的手指被切下,逃避一切的懦夫,毫无尊严可言。
不断逃避着,却又把那份不该属于自己的自尊摆在头顶,用面具来伪装自己的弱小。
但是水杉不同,他有自己渴望的最纯粹的强大。
无论何时,总能秉持最简单纯净的心灵,无视世间束缚地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无论何时,都能用那份强大的力量,义无反顾地去做真正正确的事。
并不是拥有力量之后才会去做,而是从一开始,鸢尾花水杉便会如此,明明自私自利一些也没有人会怪罪,但……或许正因为这份勇气,女神才会把这样的力量赐予他。
自己嫉妒水杉。
但是不知不觉间,又被水杉所吸引。
他身上有着自己所渴望的那份勇气,看着这样的他,无意中似乎也认为,自己能够获得这样的勇气。事实上,这份勇气也确确实实地传染了过来。
那么撒旦·布莱特究竟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像个懦夫一样活着?还是说,鼓起勇气来——
撒旦闭上眼睛。
吞咽着恐惧与不安。
然后再次看到了那个场景。
碧蓝色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映衬着自己无法挥去的噩梦。城堡中的深海漩涡,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瘆人,似乎可以把灵魂吸入一般,仿佛停滞又缓慢地旋转着,卷起水花,卷起波澜,卷起气泡,所有物品清一色地上浮,朝着空洞。
那上面所掩藏的东西,再清楚不过。
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勇气,去窥伺哪怕一眼——
母亲的棺木。
把所有幸福,爱和希望埋藏的棺木。
打开它,意味着自己不得不再去直视母亲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或许在取回希望之物前,灵魂就会被摧毁殆尽。
“啊……”
不去取回的话,自己又会停滞不前。
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无法控制的,身体在颤抖,脸也变得扭曲起来。
“你在……发抖吗?撒旦,我们在,你的身边,不要怕。”
耳边传来安慰的轻声,仿佛在水底,虽然模糊,但是温暖。
“你要是怕黑,我可就真的瞧不起你了……给我振作起来。”
还有另一人的声音,刻意掩盖也藏不住关切之情。
“啊……”
有人在自己的身边吗?
有人愿意站在自己这边吗?
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愿意把温暖分享,前所未有。内心动摇,宛如地震一般,连大地都要震碎。
总感觉——
漩涡开始加速旋转起来,苍蓝的深海光线剧烈闪动。
伸出透明的手,向前探出手指。
在涡流中旋转的刀叉划烂皮肤,相框撞击指尖,即使如此,依旧咬着牙把手向前送。
离那吞噬一切的苍蓝色越来越近,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明显,但是身体同样被抱得越来越紧,温暖也传递过来,流动着,护住了自己的身体。
“可以吗……”
不需多问,光芒笼罩了自己。
暖光破开漩涡,紧接着自己被吸入,站在漩涡的底端。
抬起头,可以看到那几乎已经忘却了的花纹,自己亲手雕上去的,寓意安息的紫苑花纹。
“……母亲。”
绝对不会忘记的,永远刻印在灵魂的,最宝贵的记忆,最珍贵的回忆。
深吸一口气。
“我来了。”
手伸上头顶,指尖温柔地划过棺木。
“撒旦·布莱特再也……不会逃避了。”
漩涡好像爆炸一般瞬间四散开,苍蓝色的光芒也被脚底延伸的暖光侵占,眨眼间周围已经变成了暖白色的,空无一物的世界。
只有头顶悬浮着白色的棺木,缓慢地飘下。
然后缓慢地化为光粒。
天使从中走了出来,和预想中的扭曲面庞不同,她有着洁白美丽的羽翼,令人安心的面庞,温柔的眼神,以及始终微笑着的嘴唇。
“撒旦……”
“母亲。”
羽翼包覆了自己。
“不要被束缚,去尽情干自己想去做的事,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做得到,你是比任何人都有勇气的,我最爱的孩子撒旦。”
没错,是这句话,明明不该忘记,却被封锁在记忆深处的话语。
——我是撒旦,比任何人都要有勇气的撒旦。
——无论何时,都能够挺直胸膛,站在最前方的撒旦。
——可以战胜自己,战胜一切,一往无前的撒旦。
拥抱之后,天使张开双翼,轻轻点地,飞向光芒普照的天空。
目光和她对视,犹如接受昭示。
天使消失在纯白的天际,隐约向自己挥着手。
看来是毫无遗憾地飞走了,连同自己的软弱一起。
眼前的光芒逐渐消失,世界被盖上暗帷,陷入有些凉意的黑暗。
虽然黑暗,但如何破除这份黑暗,已经再明了不过了。
那么睁开双眼——
面前是两位焦急担心自己的同窗,虽然灰头土脸,但是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可爱。
“怕黑?有趣的冷笑话,不过火把做得可真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