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是这个世界唯一有颜色的人。这个世界一片空白。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山脉是白的,大海也是白的。
好像只有我不是白的。我有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红色的嘴唇。为了方便念想,我擅自给这个世界取了个名字——白世。
在白世里的我起初走了许久,脚踩在白色的地上没有任何声音,但触感坚硬,的确是地面。
也许是我没穿鞋的原因吧。
走到一处,风忽然大了起来。风是无色的,有些凉,有些湿。带着浇了雨的泥土的味道吹向我。
我感受着风的来向,改变方向跟随过去。顺着这风一直走去,说不定就能看到泥土。尽管只是简单的猜测,我还是感受到了小小的幸福。
有了泥土,我可以写字,也可以听到双脚踩在泥土上的声音。
我也许是在渴望大地,但也可能不是。
顺着风走了一会儿,风停了。我四处探望,依然是一片白色,没有任何其他风景。
过了一会儿,风再次吹来,从我的背后吹来。依旧带有浇了雨的泥土的味道。
我原路返回,并走了似乎更长的时间。
果不其然,风又停了。四周依旧一片白色,没有任何其他风景。或许白世的风原本就带有泥土的味道呢?我忽然想道。心情却也渐渐低落了起来。
我渴望着大地,或者说,渴望着找到大地后可以做的事情。在白世里我一无所有,毫无反抗之力。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我尝试着跳起来,似乎不会下坠。于是我再跳了起来,还是没有下坠。低头一看,脚底下还是一片白色。触感坚硬。
没有下坠感,却还是踩在白色的大地上。
白世似乎没有引力,也没有跳跃的概念。对于白世来说,我只是做了一个自己命名为“跳跃”的动作,仅此而已。
这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弹奏钢琴,闭上眼睛幻想着钢琴的模样,我想象自己坐在椅子上,十根手指在黑白琴键上交叉,流动。
我睁开眼睛,依旧一片雪白。我的确是坐着,但没有引力,也没有坐的概念。
我只是做了一个自己命名为“坐”的动作。
忽然,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悲伤,鼻尖一酸,我的双眼模糊。
这里是白世,唯有我有颜色。
悲伤,鼻酸,眼泪。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本身拥有的东西。
我还拥有很多的,我如此自言自语,姑且算作安慰。尽管我并不擅长安慰谁。
我并不常哭泣。站起身,随意地走向了某个白色的方向。
但我哭过之后,有一个必定要做的事情。
我慢慢地走着,将双手插进衣兜里,环顾着四周。
这件事情,在白世也应该可以轻易做到——一个人散步,没有目的地,没有目的,只是哭过后的我单纯地想要散步而已。
但奇怪的是,这次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几条黑色的粗纹。这几条粗纹如活生生的黑蟒蛇在我眼前蜿蜒前进,稍息一会儿就不再移动,如刻在了白世上,成为了画像。我并不感到惧怕,只是稍感讶异。
继续慢慢地走着,几条黑色粗纹继续在我的前方扭动着前进。
我尝试着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黑色粗纹似是发现了这一点,慢慢地停下来不再移动。除了最前方的一截,身后的粗纹全部固定住了。
我慢慢探望四周,这才发现有了几条黑色粗纹之后,我俨然走在一条由黑色粗纹构造出的狭长的廊道之内。向身后望去,已看不到完全的白色,一条长廊无边无际无头无尾。它仿佛一开始就存在于白世,存在于这里。并因我的到来,得到了命名为“长廊”的这一概念与名称。
似乎是无法走出去了,我想道。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前走。我拿出双手,试着去触摸黑色粗纹。指尖可以触碰到,向下滑过去,居然也可以触摸到白世。俨然一面瓷器般光滑的墙壁。尽管我看不到对面,但不知为何我隐隐直觉这面墙壁应该较为单薄。
我将手重新插进衣兜,继续向前走去。对这条长廊通往的地方,我开始有了一丝兴趣。
而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的悲伤渐渐散去。我感到释然,原来在白世里,散步依然可以缓解我的悲伤。
在白世里,或许散步是我获得的第一个珍贵的宝物。
当然,只是或许。
行走了不知多久,在心里默数的脚步也早就因枯燥忘掉了。但身体并不疲惫,只是大脑感到了枯燥,尽管我不清楚白世中是否存在枯燥这一概念。就算有,白世的枯燥和我认为的枯燥是否是同一概念我也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枯燥这一词还是少用为好。
这时我发现眼前的黑色粗纹已经停止了移动,最前端的一截也完全安静下来。我一边四处观望一边慢慢地走出了这条长廊。回头看去,长廊依旧存在,但眼前又重新变为彻底的白色。
和一开始没有任何不同——除去身后多出了一条黑色粗纹构成的长廊这一点的话。
我正疑惑着,忽然脚有些痒,低头一看,一只小小的一团,类似是生物的东西正在我脚边蹭啊蹭。
我好奇地蹲下去观察它,它受到惊吓般倒退了一小步。它一身纯白,但是边缘由黑色粗纹划分出来。厚厚的卷毛,小巧的弯角,两只黑豆大的眼睛,鼻子和嘴似乎是没有的。
它也好奇地抬起头看着我,我们互相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或许这是较长的一段时间,但因为我选择忽略了枯燥这一词汇,于是我感觉时间并不漫长。而这只长得像小绵羊一样的生物,我想它也并不清楚枯燥的概念吧。
“你好。”我试着和它打招呼。
“咩。”它叫了一声。果然是羊啊,我心想。
不,但或许并不是。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羊的叫声是这样的,但白世的羊未必这么叫。况且它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生物。
但无论如何它似乎并不难相处,而且看它又靠过来蹭我的手心的样子,对我的印象似也不坏。
虽然在这白世里,我是唯一一个有颜色的,它却没有认生的模样,只是默默地用它的脑袋蹭我。
就动作来看,这更像是小狗或者小猫,我心想。我没养过羊,并不了解小羊是否也蹭人。
尽管这些我所知的东西并不重要。
在白世里大多数常识似乎都没有太大的用处。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没有反抗,很顺从。觉得它蛮可爱,于是打算抱起它。
“咩咩。”但它挣脱开了。然后踩着小碎步快速地走向了某处,见我还错愕地留在原地,又转过身叫了两声。
我觉得自己或许明白它的意思,但并没有立刻跟上。我回头看了看长廊,它依旧安静地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它就存在着。如我脑海中关于古埃及古老严肃的传说。
如果遵循它存在的理由,我似乎并不该离开长廊,走回去或许是最为安全的。
虽然未必会有尽头。
长廊是用来走的——这一想法如今也不过是我自认为的概念。在白世中,眼前的这只可爱的小生物或许是恶魔(当然也可能是天使或别的什么),而身后的长廊也可能是用来保护我不受它们侵害的类似结界一样的存在。
长廊坚定地存在着,而这只小生物并没有走到长廊里,它也许在外面等待我,或者是在等待着从长廊里走出来的什么。它暗示我跟随它离开,但我不清楚目的地,盲目跟上也似乎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我苦恼起来,在白世中,对与错,善与恶的定义又是怎么样的呢?或许根本不存在这些也完全可能。
白世本身似乎就是这种无味无臭的东西。
没有任何理由地存在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我进入了白世。长廊或是如此,眼前的这只小生物也可能是如此。
但如果,彻底忽视白世的概念,单纯按照我脑海中的概念来行动的话,倒是有一件事我很想要确认。
这只小生物是否可以进入长廊。
确认这一点也许有用,但也许也没有任何用处。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得出一个百分百的答案。
于是我只想一件事:我想这么做,所以我要去做。
它也许无比弱小,又可能强大无比。我的概念里,是未知赐予了它让我感到恐惧,又让我心存一丝希望的神秘感。
我也许会死亡,我也许会活下来。我的概念里,是遵从自我意识给了我行动的理由和负担结果的勇气。
遵从自我意识,在白世里也许很重要,我想道。
我走向小绵羊,并快步向前将它抱起来,抱在怀里。它叫着挣扎了两下,但之后就不动了,它又开始用头蹭我的胸口。
我以为它或许会挣扎得更为激烈,甚至显露出恐怖的恶魔的形态。但它这样温顺的模样让我多少感到一丝安心。近距离低头观望它,它也抬起脑袋用两只眼睛默默盯着我,我似乎可以解读出好奇的神色,还有亲昵的意味——如果这两个概念在白世通用的话。
“可以跟我一起进入长廊吗?”我问了问。
“……”它没有回答,默默盯着我,然后小脑袋依偎在了我的胸口,我闭上眼,似乎可以听到它轻得像风吹柳絮般的呼吸。
我下定决心,准备带着它回到长廊。同时也暗想,进入过长廊后,无论如何我也要尊重这只小生物的意愿。
跟着它去向某处。
我抱着这只小生物重新返回了长廊,这时长廊口的几条粗纹重新开始蠕动起来,并兀地将尖端全部指向了我。我感到有些紧张,似乎可以感觉出某种不太稳定的情感波动,不是敌意,却是一种让我浑身不适的违和感。
这种感觉究竟是因为长廊,还是因为怀中的小生物我不得而知,总之时间越久,我就越被这种违和感压迫得感到呼吸困难。
那几条黑色粗纹不再只在原地微微蠕动着探望,它们开始渐渐伸向我。
我不禁后退了两步。这次我明确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但不是冲向我,而是我怀中的这只小生物。
要不要放开它,任这些黑色粗纹去处置?或许这只小生物真的是某种邪恶的生物?我的心中顿时乱成了一团。
但我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一旦将小生物交给它们,它可能就将非常危险。
为什么?
如果你是邪恶的生物,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任何表示呢?我低下头去,看怀里的小生物,它似乎有些睁不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又或者说,看起来非常的虚弱。
但我还是知道它在望着我。
“咩。”它小声叫了一声,旋即轻轻挣扎着,试图离开我的怀抱。
是了,它要开始反击了。我想道。但违和感和不安却更加强烈,我的心跳不知为何渐渐加快。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鼓槌正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壁。
我有些魂不守舍地将它放到地上,它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旋即慢慢转过身,两只黑豆般大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咩。”
它对我露出了微笑。
按我的概念来解读的话,那似是依恋。
我霎那间如被雷劈,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愣愣地看着它摇摇晃晃的小小的身子渐渐接近几条蠕动更加狂暴的黑色粗纹,旋即其中一条猛地从上方刺下,贯穿了小生物的身体。
其余几条黑色粗纹也相继迅速准确地刺下,接连贯穿了它的身体。
小生物不再动了,它静静倒在那里。
几条黑色粗纹如饱食过后的蟒蛇般悠悠返回原处,再次恢复静止——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整个白世顿时一片死寂,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阵脊背发凉。心跳太过剧烈快速,我的身躯和四肢绵软无力,走向小生物的步伐摇颤着。
如果。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关于如果的概念。
但还没来得及想到合适的词汇解释这个概念,泪水却先一步模糊了眼睛。我走到小生物身前跪下伸手抚摸它,它没有流血,只是躺在这里——它一开始或许就躺在这里。
但我知道,它也可能离开了白世——它的眼睛没有了——两颗黑豆一样,会对我露出各种感情的眼睛。
如果,它是想救我的,那我现在做了什么?
我因泪水看不清前方,甚至近在咫尺的长廊的出口都看不清了。
又或许,长廊的出口此刻早已消失——因为它的离去。
我试图要抱起它,几条黑色粗纹忽然尖锐地刺过来。有剧烈的痛感,我看着手臂,被刺伤了,流出了血液。
在白世,我依旧会受伤,会流出血。我的双手离开了小生物,于是没有再被刺伤。我伸出舌头舔了伤口——浓浓的铁锈的腥味。
血的味道没有发生改变。
我再次试图抱起小生物,这次手臂直接被刺穿,黑色粗纹猛然拔出时的剧痛让我整个右半身都在痉挛。
但我依然紧紧将它抱在了怀里。
我起身慢慢地向前走。黑色粗纹再也装不住平静,连续地疯狂地刺下来。刺破的我的肌肤,刺穿我的躯体,吸食我的血液,或许。
我依照自我意识将它带进了长廊,害死了它。
或许自我意识没有对错,只有“我”是否想。
现在我打算继续遵循自我意识。或许是因为悲伤与愧疚,又可能只是单纯为了证明自己拥有接受任何结果的勇气。
总之,我必须要带着它离开这里,带着它前往它想带我去的地方。
这是我和小绵羊(我决定起名字)的约定。
小绵羊听到了。
到底过了多长的时间呢,我实在是感觉不出来。
我不知道被黑色粗纹刺穿了多少次,但总归两条腿还走得动路,两条胳膊还能紧紧将小绵羊抱在怀里,用脸颊感受它残存的体温和柔软的毛发。
遵循自我意识并不困难,但其结果带有巨大的未知性。
而要彻底承担这结果,或许就需要人经历身心上双重的漫长的艰苦磨练也说不定,我想道。
比起小绵羊的牺牲,更让我痛苦的是后知后觉地袭来的可能性。小绵羊的牺牲就像一枚锥子,它刺破了我脑海中的一扇窗纸,让我看到了除非它牺牲,否则绝对察觉不到的一些可能性。
这一事实让我心如刀绞,让我紧抱着小绵羊将泪不断流进它的毛发,和它早已消失的双眼。
如果它是在等待我,而我也在等待着它。
如果它爱着我,我爱着它。
如果命运给了我们一个完美邂逅的机会。
如果是它无数次的牺牲,才换来了一个完美的,不让恶魔察觉的机会。
如果今天它恰巧是一只类似绵羊的生物,而我恰巧是一个对白世毫不知情的,唯一带有颜色的人。
如果它不属于白世,我一开始就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可没有如果。
在白世,这也是一样的,我想道。
终于,我还是倒下了。
按照我的概念,人终究是会死亡的。但我不觉得难过,因为至少我是抱着小绵羊在走向死亡的。
正这么想着,我低头一看,忽然察觉小绵羊已不再我的怀中。
两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胸口,身上却也没有了血迹和伤口。
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躺倒在地上的我自动地被直立起来,旋即黑色粗纹构成的长廊也“咔嚓”一声四分五裂,如灰烬一般漂浮旋转。随后,白世的光芒渐渐透明,我伸手抚摸白色的墙壁。它依然存在,依然光滑,却正在变得柔软,像极了小绵羊毛发的触感。
带着浇了雨的泥土味道的风轻轻拂过我的背后,我猛然转过身。
世界恢复了颜色。
白世仿佛一张泡在开水中的宣纸般扭曲破裂,下一刻又瞬间化作无数玻璃碎片般的刺目光斑眼花缭乱地迅速升空,犹如一个个小小的纸飞机,聚向太阳所在之处。我仰头呆呆地凝望着它们移动的方向和在空中留下的细微的一道道光轨。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人将才刚整个白世硬生生塞进了我的脑袋里。
“对了,小绵羊!”
我着急地四处打量,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午后的街角,等待着红绿灯。对面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聚在一起,手里拿着手机笑着交谈着什么。旁边还有一个一身粉色运动服的瘦高个儿的女孩,一手插兜,一手随意地牵着一条狗链——一条大型金毛犬正吐着舌头饶有兴致地朝这边探望。
我无语地凝望着眼前的光景。
每天下班回家时都会看到的光景。
那个粉色运动服的瘦高个儿的女孩我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她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段到公园附近遛狗。和我住同一个小区,似乎还是个漫画家。
可是这些现在都无所谓,怎样都好。
我心中愈加着急,白世消失了,那小绵羊呢?
绿灯亮了,人们开始纷纷走上斑马线。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眼天空,白世化作的光的碎片也早已消失殆尽,只有一轮刺眼的红日让我的太阳穴隐隐胀痛。突然我的肩膀从身后被重重推了一下,我一个踉跄被挤到一边,经过的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我低头低声道了歉,我并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但现在我无心思考这个——虽然心情莫名地变得更加低落。
忽然有人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慢慢抬起头,身穿粉色运动服的瘦高个儿女孩正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我。
“绵羊先生?你在干嘛?”
我呆愣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才猛然醒悟。
我向前一步紧紧将她拉入怀中。金毛犬兴奋地吠了两声。
在这个有色却又似无色的世界,在不同却又类似的路口。
或许下一刻我又将被刺穿,倒下。
但我选择了遵循自我意识,并甘愿接受和承担任何结果。
她脸颊红红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绵,绵羊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你露出了微笑。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