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不需要暗示和铺垫,只一个契机就足够了。不管当事人多么不愿意、多么不肯接受,它只一瞬间就完成了蜕变,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已经两天没出基地了。终日往返于宿舍和工作室之间,不做符合“稀释员”这一身份以外的任何事。
我不懂我为何要装的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也不懂为什么即使在独处时也要忍住内心的痛苦。明明没有人会在意我,明明没有人会关心我。因为肯关心在意我的人已经……
两天了,占据脑内九成以上版图的是那句“这一阵子,奈特请别来了。”恐怕我已经被朝霞彻底讨厌了吧。而且所谓的“恐怕”无限地接近“一定”。
有时候我在想,当时我要是就那么掉下去多好。当然,我指的不是从塔楼掉到楼顶上那么简单。
试管无力承受掌心的压迫碎散成片,殷红在洁白的手套上肆意扩张。
我随手将废弃物抛入垃圾桶。也不摘去手套,直接往手心倒双氧水。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一直这样痛下去的话,可能就忍不住了吧。
咔。
身后响起的开门声宣告中士的到来,只不过现在的我已无心理会了。
“奈特。”中士走过来,表情严肃。他一把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说道:“你最近是怎么搞的?”
我只是看着中士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中士盯着我看了一会,叹息了一声开口道:“唉,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你跟你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吧。”
“你知道了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能帮我再介绍一个?”
我试图挤出像中士一样的轻浮笑容,但是失败了。我现在这个状态连笑出来都很难。
“你想让我介绍的话,几个都没问题。”中士似乎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膀,“但是……”
他突然压低了自己的视线,用那双无比深邃的眼睛笔直的看着我,而环绕着他的空气仿佛也在那个瞬间变的无比沉重,往日里蒙在他双眼上的轻佻神色全然不见了踪影,撤去了伪装的眼瞳深处,有着无与伦比的知性。
不知是不是因为仰视的关系,俯下身子的中士在我眼中确实高大无比。他缓缓开口道:“奈特就想这样放弃掉吗?先说说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吧。”
被一些无形的东西压在肩上而抬不起头的我,转动眼球把视线投向中士棱角分明的脸。眼眶就像生锈了一样,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我却觉得十分费力。
“我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我不认为中士一厢情愿地来管闲事就能帮到我了,他连朝霞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我的回答也心不在焉。
“哦?”说完他就用右手轻轻捻了下下巴,接着将双手环抱在胸口,饶有兴致地问:“过分到什么程度呢?”
“就像是我现在狠狠甩你一巴掌这种程度。”
“是吗,你真的觉得这样很过分?”
“这样是指哪样啊?”声音异常的干涩,喉咙也疼痛到想要剧烈咳嗽的程度。
为了缓解这个状况,我大口大口吸入周围湿润的空气。中士等我的呼吸渐渐缓下了之后才接着开口:“两样都是。奈特,你还有心情跟我看玩笑就证明你潜意识里还抱有希望,还不想放弃不是么?”
中士说到句末的时候笑起来了,无声地微笑。
怎么可能想放弃啊!只是……
“只不过你现在缺乏自信,对吧?”
“唔……”
一语中的,无法反驳。他用手指支撑着脸颊,微微侧过头,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对回答这个问题感到迷茫的自己,而他依旧以淡淡的表情微笑着,表现出早已看穿我心中一切的态度。
中士伸出手在桌子上拂了一把,桌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滴落的深红色液体粘在了他的小指指尖上。
“奈特,试着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吧。”中士弹掉指尖的水滴,并追寻着液滴的轨迹移动视线。直到它掉落在地、啪嗒一声摔碎之前都不再开口。
在这个短暂的寂静里我想了不少事,然而没有一件能理出头绪。
中士再开口的时候,液体早已渗入地板的缝隙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你女朋友能不顾你稀释员的‘特殊’地位跟你交往,这就说明你们的起步位置不低,而且——”中士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微微低下头把视线降低到和我双眼齐平。“你身上一定有非常吸引她的闪光点。总之别像吃饭的时候咬到舌头一样苦着一张脸了,打起精神!我就说这么多了。”
中士说完,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一张出门条像个扁平的不倒翁似的,在我的肩膀上摇来晃去。中士慢慢悠悠踱到门口时,我开口叫住了他:
“中士,你为什么要管我?”
他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问了,微笑着转过脸。
“因为你是特别的,虽然每个人都是第一无二的存在,但是奈特确拥有着让我感到羡慕的闪光点,就在这儿。”在我诧异的目光里,中士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去刻意和平凡的人拉近距离,仅仅是可以引起我的兴趣这一点就已经可以证明你的不平凡。”
他将锐利的眼神收敛起来,将眼睛的轮廓拉细,这种表情让他此刻的微笑显得异常狡黠。而我在此刻所感受到的,则是他的表情和话语中的那份厚重感,以及作为其来源的被称为“人生阅历”的东西。
总觉得中士的阅历是名为“十七岁”的狭小容器怎么也装不下的丰富。
露出如此表情的,真只是一个尚未成人的少年吗?
“你是特别的存在。”他再一次强调这一点,“而你的特殊性也只不过是被‘稀释员’这个身份掩盖住了而已,你终究会有着因为发现自己的闪光点而自豪的一天,但是这一点如果由我来告诉你则毫无意义。所以加油吧~”
中士转过身挥了挥手,在给我留下一个充满沧桑感的背影之后离开了房间,而我则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咀嚼着他刚才对我说的话。
闪光点啊……我有什么闪光点呢?
完全不明状况的中士又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右手食指不自觉地点在了额头上,接着是其余四指。额头上的触感渐渐扩散,最后形成覆盖住半个前庭的挤压触感。
“中士……你真是说了多余的话呢……还嫌我不够烦恼的吗?”
这句没有听众的牢骚却让说者自己扬起嘴角,然后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而把嘴角扬得更高了。
我甩了甩微微发胀的脑袋,像是在操作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缓缓直起腰。
说起来,这部没人喝彩的舞台剧充其量才进行到第三幕而已啊。
…………
……
地面上湿漉漉的泥土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大概是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吧,天空依然是让人感到不快的灰蒙色,虽然已经没有雨滴在继续落下,但是空气依然却依然潮湿。陷进地面的车轮在泥浆中发出如同噪音般刺耳的咆哮。
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手把拧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这是我平时绝对不敢飙到的速度。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的速度不够快,即使RM的各处颤抖着发出吼声,我还是想要再快一点。
我到底在着急什么呢?
说实话我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可悲的是我甚至连中士口中的闪光点都没有找到,唯一可以称之为“特殊”的地方就只有“除我之外再没有人会去见朝霞了”这一件事而已。
只能找到这种不争气的“闪光点”还真是没出息啊,但是这已足够了。
仔细想想,朝霞说的是“这一阵子”,这表明她不是再也不想见到我的。
弥散在空中的水汽愈来愈浓了,明明尚未到傍晚,天色却已暗了下来。阳光经水汽的层层过滤射到地面上时,已是暗弱异常。
扑面而来的湿润空气在脸颊上肆意蔓延,脸上就像是被一张胶皮贴住一样难受。渗入衣物布料的湿气让我感受大一种不完全来自秋日的凉意。
总觉得有些不安,但愿这只是我主观上的神经质。
胸中有种莫名的躁动,不知是因为这个不怎么舒心的天气还是因为对即将见到朝霞的畏惧心理。
两天已经算是“一阵子”了吧,只要肯面对面好好道歉就一定会被原谅的。我对这个还是抱有一些自信的。
然而,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野店笼罩在令人心生不悦的水汽之下,像个神色哀伤的垂暮老人。
我咽下一口唾液,慢动作似的握住门把手。
“晚上好……”
底气早就跑得没影儿了,我的声音连自己都难以听见。
朝霞不在。
往日里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坐在靠左手边最后排桌子后面的朝霞并没有在那里等我。
我知道朝霞不可能每天都在客厅里等着我的到来,但我还是无故觉得自己像是被甩了似的。内心中充斥的不光是失落感,一直包围着我的不安和紧张也趁这个机会一股脑儿上涌。
“朝霞……”
边走边呼唤着她的名字,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准备好的道歉话语。不过当我到了真正看见朝霞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唯一没有落灰的桌子下,朝霞纤细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倒在桌椅之间。
面部充血,呼吸急促,但是完全没有要睁开眼睛的迹象。
我推开椅子将她揽在怀里,把手放在朝霞的额头上。
好烫!仿佛随时都会烧起来。
完全无法想象是人类体温的温度传递到手心、然而这种温度却让我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虽然想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感冒之类的病症而已,但是理性和知识却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判断。
绝不仅仅是感冒或者风寒之类的病症!
过于灼热的体温和腹部的玫瑰疹.....
“该死!奈特你冷静点!”不自觉地说出口之后,我又使劲晃了晃脑袋,徒劳地想甩掉内心的忐忑。“再惊慌也没有,当务之急是确认病症!”
我努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我按住朝霞的脉搏,确定了有相对缓脉的症状。
综上判断,很可能是伤寒!
我不认为朝霞的家里有可以应对伤寒病症的药物,而且就目前的状况也不能轻易判断病症。
一个危险却很可能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从浮现想法到作出决定只花了短短一瞬间,比起朝霞,我自己的安危根本无需考虑!
我用左手抱住朝霞出了门,单手扶起RM。
虽然很冒险,我要带朝霞回桑赛特!
朝霞的身份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一介稀释员能做到何种地步?
把诸如此类的顾虑一并抛到脑后,以超越来程的速度一路狂飙。
…………
……
呼————
几经周折,朝霞终于被我安置在我的宿舍。室友今天恰好值夜班正是幸运啊。
我的幸运还不止如此,朝霞今天穿着稀释员的制服,门卫虽觉得奇怪倒也没有多问,否则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将朝霞平放在床上,谨慎地检查朝霞的身体状况。
这是……不光是腹部,连四肢都出现了红点,而且数量很多,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伤寒。莫非是……一股恶寒直上心头。
我扳开朝霞的嘴巴,意料之中,口腔黏膜上有出血点。
这个症状是……败血症……
开玩笑……别开玩笑了!!就目前的情况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而且脾脏部位也没有肿起来。冷静点……
总之不能再凭空臆想了,需要好好检查一下才能了解清楚……看看能不能从后勤部拿点医用品。
我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15块半新不旧的铜币——我三个月的工资,论购买力的话,如果这个金额乘以三就能买到一头耕牛。
虽然这根本不算大数目,但是对后勤部的管理员来说算得上是一笔横财。
贿赂发挥了作用,我没受盘问就拿到了医药箱和听诊器。正当我感慨今天真是被幸运女神地毯式轰炸时,最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中士?!你怎么会在我的宿舍……”
打开房门后,我惊奇地发现中士就站在床边,脸上的表情跟我的如出一辙。
“我才想问你呢!朝……我是说这个明显不是桑赛特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等会儿再跟你解释,她现在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先让我救治一下再说。”
中士识趣地让开了,我坐到床边,戴上听诊器。犹豫了半秒左右之后解开两枚领扣,将耳件伸进去,紧贴胸膛。
“……”我全神贯注,生怕有一个疏忽朝霞就会离我而去。
“不是败血症。”中士的声音飘进物我耳中。
“什么?!中士你说什么?!”
没想到中士一发话就这么劲爆啊。
“这是重金属中毒。”
什么?简直荒唐透顶!哪有重金属中毒会起疹斑的?!不过中士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别不信,你看。”中士指着朝霞敞开的腹部说。
我定睛一看,竟然瞠目结舌。疹斑逐渐变色,最后成了和皮肤相同的瓷白色。
“这……”
“这是一种不太常见的中毒,恐怕还不只是重金属。你让我来吧。”
中士打开医药箱,取出一支注射器。
“中士你等等,我是……”
“这种情况就算是医生也处理不了!交给我没问题!”
唔……从来没见过中士采取这么强硬的态度,我不由自主地挪了个位置出来。
中士从外套内兜里翻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的液体吸入注射器中,然后熟练地把针头刺入手背上的血管里。
我静静地观察着,语言上的沉默与内心的波动成反比。
不一会儿,朝霞的呼吸渐渐趋向平缓,因痛苦而皱起的眉角舒展开来,通红的两颊也恢复成了原本的黛粉色。呼吸均匀的朝霞看起来就像安睡的婴儿。我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暂时不用担心了,现在是我们的问题了。”中士站起来,与我相对而视,语气咄咄逼人。
迄今为止我曾见过的那种时而轻挑时而温和的眼神陡然一变,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直逼心头。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中士的提问,我逐个如实回答。
“我回答完了,中士打算怎么办?我希望你能对此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行。”中士不留一点情面,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件事必须上报。”
“如果上报了……朝霞会怎样?”
“应该是被遣送回国吧。”
“这不行!要是被遣送回国的话,朝霞就无家可归了!”
“奈特!这是原则问题!”中士严厉的语气容不得一点商量。
“连一个小女孩都无法包容……这算什么狗屁原则!”
意识没控制着情绪,我竟然冲着中士大喊。
“注意你的措辞!其实你的反应那么强烈只不过是因为你在意她罢了。我要问问你,如果这个人跟你毫不相干,你还会袒护她吗?你还会斥责我的原则吗?你这个伪善者!”
伪善者?!
啊啊,这么说也没错。我自以为与朝霞交朋友是善良,自以为介入她的生活会使她快乐。但是真相却是我一直在伤害朝霞罢了,这么做会使朝霞期待越高受伤越深……
“如果朝霞和我毫不相干……我当然会不闻不问了……”
声音很小,但我相信中士听得见。
“因为我只是个卑微的稀释员罢了,我没有向你们抗争的权利……”
中士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但是问题的前提就错了!朝霞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就算是我也有绝对不能放手的东西!”
就算我给朝霞带来了痛苦,只要朝霞肯原谅我一切都没问题了!我可不想连结果都没看到就放弃了!
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让步!我用眼神明确地这样告诉中士。
“那么……”许久没开口的中士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做好觉悟了吗?如此弱小的你能做些什么呢?”
未及反应,中士的左掌已向我袭来。所幸我在慌乱之中没站稳脚,向右侧一跌躲过了中士的第一击。
手掌打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无端觉得这一击要是落在我身上一定痛苦无比。
中士在格斗上颇有造诣,这可不光是做好觉悟就能对付过去的状况啊!
“中士,无论如何都不能通融吗……”
中士没有回答,只是挥拳向我打来。面对中士继续的攻击,我连站立起来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手足并用向后方躲避。
但下一瞬间,中士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挡住了我的去路。
“!”
将将躲过一掌,却被紧接而来的拳头击中右肩,炸裂似的疼痛疾速扩散开来。我顾不得感受这份疼痛,顺着力道尽量远离中士。
这种情况下不站起来就必败无疑,但是,就算站起了又有几分胜算?
中士那难以置信的力道,以及好似身经百战的攻击技巧,再加上迅捷无比的身手。无一不在劝说着我打消“对抗”的念头。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才下定着决心,怎么能就这样被抹杀。
已经拉开距离的我与中士站定对立。而中士似乎已视我为囊中之物,毫不着急地渐渐向我逼近。
寒光一闪,中士从腰间拔出匕首。
中士……要杀我?!
被这一状况所刺激,疼痛像电流一样流过头部,喉头泛起一点恶心感。额角上,血管和着脉搏让痛感像深呼吸一样膨胀然后萎缩。
虽然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中士手中那明晃晃的东西有力地诉说着事实。
可恶……可恶啊!!!
“?”
忽然发现,随着他的靠近,通向房门的路径逐渐空了出来。这也许时求生的唯一机会了,从这里冲出去的话说不定能逃脱厄运。
但是,就在冲刺逃脱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形的时候,一个唯一却无比重要的理由阻断了这条活路。
朝霞在我身后。
虽然自己一点儿也不可靠,但现在能给朝霞依靠的只有我了。
不会让朝霞再次孤独了,牵起了朝霞的手的人,只有我而已!
“喝啊!!”我咆哮着冲向中士。
无谋的进攻,被格挡下来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指望我的抵抗能击倒中士,我只希望中士能认同我的决心。
你不是说只有我是特别的吗……
仅用一只左手就将我的双臂制住,握刀的右手向后延伸。
肯俯就我的不是只有你吗……
“明明是你叫我不要放弃的啊!!!!!!!!”我闭上眼睛放声大喊。
利器刺入血肉的感觉久久没有传来。
“怎么会?!”
我听到了中士的惊呼,睁眼一看,我也被惊呆了。
是朝霞,她半跪在床上,伸出左手握住中士的右腕。难以想象,如此娇小的身体,竟能迸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能将中士全力刺出的手臂压制。
“不许,欺负,奈特……”
一字一顿,朝霞以前所未有的锐利眼神瞪视着中士。
眉宇间隐藏的怒气向中士传达这样一个讯息:再不收手就把你打趴下!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怒气,中士毫无畏惧,盯着朝霞眯起了眼睛。
说起来,中士虽然言辞严厉,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怒呢。
“放手……”中士的低吟仿佛是来自深渊一样。
“不要!”
朝霞说话时在手上施了不少力道,疼痛以皱起眉角的形式反映在中士身上。
刚才还昏迷不醒的少女,此刻却散发出如此强势的气场。被压倒的一方是中士,无论在气势上还是力量上。中士垂下眼睛,露出野兽在对峙时败下阵来一般的眼神。
这是个好机会啊!
我身子一沉,双腿猛然发力,用身体将中士撞倒在地。紧接着我骑到中士身上,顺手从写字台上拿下一根试管。
中士的额角磕在桌边,裂开一道伤口。
“别动,中士。这里面装的可是王水,被撒到可不是毁容这么简单的事了。”
匕首还在中士手里,但他不敢轻举妄动。液体不同于刀枪之类的武器,只要持有者不刻意维持,液体必然会被撒出来。换句话说,就算中士能刺杀我,也免不了被王水波及。
我和中士对视了一会儿,中士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认同你的决心,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以后你们想怎么样我也不干涉,如何?”
“那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凭这个。”
中士把匕首在我晃了晃,然后两个指头夹住刀尖向旁边一扳,刀身竟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
“橡胶做的呦,只不过涂了一层荧光粉。”
“你吓死我啦!”我赌气似地把试管倒扣下来。
“呜啊!奈特你……咦?这是?”
“双氧水啦,给你的伤口消消毒。你真以为稀释员的宿舍里会放王水这种东西吗?”
我从中士的身上下来,伸手拉他一把。
“那个……”朝霞用阿尼克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被奈特推倒的人还用不用我再去揍了?”
“暂时不用了……中士,也就是我身边这货是为了考验我,朝霞不用在意。那个,你现在没事了吗?身体有不舒服吗?”
“我没事了……对不起让奈特担心了。”
“没有的事儿,不用道歉。”我亮出我的招牌微笑,又摸了摸朝霞的头发。
“咕喵~~~”朝霞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双手按在膝盖上,脑袋随手的动作摇晃。
“唔……”中士则是被深深地萌到了,露出了愣神的表情。“真是的,”中士抱怨道,“我不呆在这儿当电灯泡了,门卫那边我帮你疏通一下,我看你还是今晚就送她回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等等。”我叫住中士,“你随身带着的药品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还不行。”中士扶着门框对我说。
“你……认识朝霞吗?”我又问。
中士摇了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考验我?”
“我说过吧,因为你是特别的。至于你为什么特别,你还是自己去发掘吧。掰啦~~~”
我是特别的吗……说得我好像小说男主角似的……
…………
……
因为担心朝霞害怕,我把RM开得像散步一样。但是即便如此,朝霞还是死搂着我的腰不松手。
唉……结果到现在也没找到道歉的机会。
“奈特……”
“什,什么事……”
我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奈特……对不起……”
“唉?”我被惊得差点松开把手,RM一时没稳住,左右摇晃起来,把我再次吓了一跳。“呜啊……”
我发出了音量极小的惊叫,而本应胆战心惊的朝霞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地说道:
“奈特……明明很期待的……我看不见却没有说……让奈特失望了实在对不起!”
朝霞没有责怪我,反而对我抱以歉疚感。朝霞是因为这件事而难过的么……结果只是我想得太多了啊……
“朝霞不用道歉的,朝霞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回去的时候你不想跟我一起是怎么回事?”
“我……害怕坐这个……所以……”
朝霞的声音抖个不停,让人顿生怜爱之心。
我再一次确认了被凭空臆想困扰至今的自己有多蠢。
“那为什么让我暂时别去你家?”
“暂时”是我特意挑的词。
“……”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后背传来的摩擦触感,应该是朝霞把头贴在我背上用力摇晃吧。想也知道朝霞不愿意回答。
怎么办?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我很纠结,无论是选择那一边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好吧,我不问。那至少告诉我不回答的理由吧?”
我选择了一个很圆滑的方式。
“因为……我和奈特是朋友。我怕我说出来奈特就再也不来了!”
哦?出乎意料的回答。朝霞在顾虑着什么,出于这种顾虑她不敢告诉我。也就是说……
“朝霞目前对我的信任还不够啊。”我苦笑了一声。
“啊!不,不是的……”身后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
“朝霞你别介意,我不怪你。只是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足够的信任,当我说出‘就算我知道了也会再来’的时候,朝霞会不会告诉我理由呢?”
朝霞默不作声了,而是更用力地抱住我的腰部,脸颊紧贴后背的触感也加深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男性心理过剩,我感觉这样的对话就象是猫咪在互相蹭着脸颊一样,十分亲昵。
虽然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是还是通过RM把手上竖起的镜子偷瞄朝霞的反应。而察觉到我的视线的她先是一惊,思索了一阵之后用天真无邪的双眸凝视着我,接着她绽放出了美艳而不失清新的笑靥,并如同小动物般轻轻点了点头,而倒影在她眼眸中的我则露出了无比幸福的表情。
…………
……
接下来的几天里,中士为整个事件妥善善后,没有任何人来找我麻烦,也没人问起朝霞的事。当然这对我“下班”之后去找朝霞完全没有影响。
感觉跟朝霞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呢,嗯……用阿尼克俗语来说的话,应该叫“塞翁失马”吧。
虽然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挑明,但是原本一直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似乎已经消失了。不知道变得更加坦率的人是我呢还是朝霞?
这种想法或许不太好,但是我真的很感激上天所给予我的这个契机
推开腐朽的木门,伴着吱呀声一起出现的是我所期待的笑容,朝霞那柔美恬静的笑靥如今多了一种可以让人确实感受到的温暖。
“欢迎,奈特。”
“朝霞很高兴的样子啊。”
“嗯,因为奈特又来看我了!”
通过这几天的交谈,我对朝霞的了解程度更深了,她也愿意告诉我一些原先不愿启齿的事。
朝霞的视力问题和重金属中毒有关,而且重金属中毒还有另一个副作用——白天不能外出,否则会危及生命。
还有朝霞的父亲,朝霞说他只是离开了这里,并没有入土。不过母亲倒是在朝霞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但是对许多问题朝霞还是缄口不言,比如说魔导器的用法和胡杨树。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朝霞会认同我并将我的疑问一一解答的。
“我托中士帮你弄来了几套衣服,现在已经是深秋了,降温很快,朝霞只有两套夏装肯定不行的吧。”我把一包衣物放在桌上,“要试试吗?”
“那实在太谢谢那个人了。爸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是不是……”
“你不用谢中士啦,也不用送回礼。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把我暴揍一顿的补偿罢了。不说这个了,你先穿穿看……这是啥啊?!”
我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把朝霞吓了一跳。她缩着脖子问我怎么回事。
“呃……没什么……”
刚拆包就看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啊。这是一件以黑色或是深蓝色的连衣裙,加上带有花边的白色围裙而组成围裙装。而且配有皱花型头巾和白色长筒袜……这根本就是女仆装好不好!中士你要不要这么恶趣味啊!
但是既然拆了包总不能不给她吧,迫于无奈,我把女仆装取出来递给朝霞。
说实话,就算是女仆装也比稀释员的制服好。女仆虽然是服侍贵族的下人,但好歹衣食无忧,碰到个仁慈的主人还能得到优厚的待遇。稀释员就没这福分了,从事危险的工作,自然没人愿意与之结交,而且收入又低。也就是说,仆从这类人的社会地位比起稀释员要好上许多。
朝霞接过衣服,随手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宽衣解带。
“等等!朝霞你干什么!!”
我慌忙制止朝霞的脱线行为。
“换衣服啊,怎么了?”
朝霞的半张脸已经被衣领挡住了,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盯着我。这一席话让朝霞的脱线程度加倍。
“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啊!”我哭笑不得。
“在奈特面前脱衣服是很不好的行为吗?”同雏鸟一般轻轻侧过头,被那种天真无邪的眼神所直视的我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呃……”你这家伙到底要呆到什么程度啊!
我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朝霞的问题,朝霞则是保持着“半露头”的样子耐心等待。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啦,只是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总之目前朝霞还不能这样子。明白了吗?”
“我和奈特的关系还不够好……那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在奈特面前脱衣服的话,就证明我和奈特的关系已经足够好了吧?”
“差不多吧……”
我实在无法回答,于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
“那……如果到了那一天的话,我就可以和奈特说我的秘密了!对吧?”
“呃……”我一时语塞。
怎么回事?想让朝霞告诉我关于胡杨树和魔导器的事就必须看她换衣服?!噢,天哪……
“总、总之我先回避一下!等你换好了叫我……”
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啊?我泪……
背后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声,我克制自己不去想多余的事。
“奈特,我好了……”
“哦……”
转过去后,我整个人呆住了。
这套衣服仿佛是为朝霞量身定做的,尺寸大小完全合适,就连气质也是如此。层叠的衣料一点儿也不显臃肿,把朝霞苗条的身材完美地勾勒出来。袖口和裙边点缀的白色蕾丝也全无赘余之感,反而透出一股高贵的意味。
朝霞双手拈起裙摆,微微欠身说:“欢迎回来,我的主人。”
于是,鼻腔里的某些液体又开始不老实了。不过还好目前只是鼻腔里的。
“咳咳,朝霞你干嘛说这些啊!”
“换衣服的时候兜里掉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穿上这件衣服要这么说的……”朝霞一脸无辜的的样子。
中士,你的兴趣到底有多糟糕啊!!!!
可想而知,其余的衣服没一件是正常的……
“那啥,这些衣服就给你了……觉得冷的话就穿上吧……”
一番折腾后,我燃尽了似的倒在椅子上。朝霞也换回了自己的那条粉红色连衣裙。
“奈特好像很累啊,怎么了吗?”朝霞关切地问。
能被朝霞用这种语气问话还真是一种享受啊……
“我没怎么样,不用担心了。说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明天见。”
“明天……恐怕不行……”朝霞轻声说道,悲哀的身上溢于言表。
仿佛是在哭泣的悲哀音调让我不忍心去追问,而朝霞则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把视线投向墙角,仿佛是刻意回避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为什么,茫然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明天,请奈特别来……”
朝霞用一种“你不答应我我就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低声下气地祈求着什么。我无法拒绝,也不能追问。
“好吧。那后天我可以来吗?”
朝霞想了一会儿,微微颔首,用僵硬的表情勉强挤出微笑。
而我则是尽量摆出没有在意的神情,以此掩盖被没有她完全相信的不甘。
就这样我离开了朝霞的家。
…………
……
翌日傍晚:
就是这里了么,比想象中的要近一点啊。
皮靴在沙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远处的桑赛特基地还依稀可见,不过这个距离也不用担心被人打扰了吧。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它略一顶头盔,但眼睛的部分被一个类似眼罩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透光,分量也挺重的。
这是中士给我的,听他说有神奇的功能。我从来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何物。
不懂概念没问题,只要知道作用就行了。有了它,朝霞就可以……
足迹绕回RM,我一屁股坐在沙地上,背靠RM,呆呆地注视夕阳。
浅色的夕阳将它残留的温度揉进海水之中,将蔚蓝的潮汐染上了柔和的金黄色。
说起来,我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风景了呢。
也许是头枕着刻在外壳上的名称缩写了,我无端地想起了老爹。
我从没像其他孤儿那样缠着妈妈问爸爸去哪儿了?还能回来吗?也没有对过早离去的老爹抱有任何嗔怒和怨恨,仿佛老爹只是一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路人。
不过这也不代表我就是淡漠人情,我对妈妈的依恋感倒是很强。
听说当初是妈妈追的老爹,既然是配得上妈妈的男人,那老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姿飒爽的人吧,至少不会像我一样长个娃娃脸。
老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家里没有画像,更拍不起照片。臆想一下:以我的脸为原型,去掉像妈妈的部分……呃……想象不出来。
我保持坐地的姿势,用双手波动细沙转了个身正对着RM。擦拭的银光锃亮的外壳映出我的脸庞。
我移动头的位置,倒影在外壳的曲面上肆意扭曲变形。一次次调整之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形象——剑眉凤眼、鼻梁高挺、脸型略显狭长,颧骨圆滑、下巴微尖。如果眼神能再刚毅几许,就俨然是一副久经沙场的将军形象。
不过这个“空想老爹”还真是没实感的说。
我伸手轻抚RM的钢铁外壳,这个老爹的遗物倒是很有存在感。它就像一位无言的朋友。作为对擦拭外壳和灌入汽油的回报,RM给予我迎风奔驰的快感,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我把RM和老爹重叠了。如果老爹还在世的话,会不会也像RM一样默默给予我最需要的帮助?会不会倾其全力满足我的愿望?
唉,想得太多了,脑子有点不够用。
我再一次将后背交给RM,再一次凝视血红色的落日。
晚霞很漂亮,但终不若朝霞那般令人心怀希冀啊……
我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