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地边缘,男子自马车上跳下来,拿起篓筐,前方有一铁牌:「前方为流色区域,没有许可者不得进入」
被锈迹沾污的字体隐约带有警告的意味。
男子绕过铁牌向前走,山麓尽头逐渐展露于眼前,茂密而高大的树木生在山坡上,遮挡了远方的景色。他朝崖边左方看去,那里有条约半人身的狭隘小路,本被山岩遮掩,不走到尽头是不会发现的,是几经辛苦才能从村民打探得到。
他卸下篓筐,背贴近岩面,以横行方式往左方迈进,沙子在行走间溜进靴子内,带来刺痛的不适感。啪沙啪沙,沙石滑落发出不祥的声音,也令男子心跳加快,终于不再这么狭窄,视界从茂盛的树林脱开,往前方伸展,男子转头朝右边眺望。
「流色区域……」他畏惧地说。
即使曾经看过数次,仍不免被眼前的景象所撼动──急涌而上令人发毛的恐惧。
离男子身处的山崖前是连绵山岩,矮小山岩盘蜒于大地,西缓东陡,密密麻麻,彷佛巨人用小锤子雕琢而出的大型艺术品,但这具艺术品被破坏,连绵的山岩在中途被截断,只有一半呈现属于石头的棕铜色,而另一半则消失于浓厚的白色中。
被白色覆盖的世界。
只容许白色存在的空间。
在男子视线所及的彼方被白色所占据,呈弧形向东西延伸,没入于天际,就像一道看不见其尽头的白色巨大的墙壁。最让男子感到可怕的是那道墙壁的颜色,不是被积雪掩盖那种活生生的白,而是像浓稠水彩浇灌而成的白。
男子没法忘记这种白把山林、石块、河流、鸟兽、蛇虫等一一吞噬,连人类也不能避免──世人称这种现象为「流色」。
被吞噬的死物会失去原有形态,而生物则丧失自身的意志,沦落为一团会动的白色团物──日后被世人称呼为「空壳」的异等存在,亦是威胁世界安全的敌人之一。
发生流色现象的地方被管理城市的组织「画廊」(Gallery)列为禁止进入的「流色区域」,违反条例的市民会被拘捕,并接受画廊的审判。
男子觉得画廊的提案是多余的,任谁也不会走进这种可怕的地方,除非有人想领尝比死更可怕的「流色现象」──活生生被抽走意志是最令人害怕。
男子抱紧双臂,抚平扬起的汗毛,急增的恐慌使他不欲再望向流色区域,撇开头心想:「还是快点采摘完回村吧。」
最近城市流行被称为紫槐红的贵族颜色,不少商家甚至画廊都以高价悬赏高级的紫槐红颜料,而制成这颜料的主要素材――上等的紫槐则生长于东边边境的石岩地带。
男子压根儿不想靠近流色区域,但无法放弃赚取大量金钱的机会,所以冒性命危险来到边境山脉。
他深吸一口气,伸展手脚便向顶峰攀爬,爬到半途便见到在岩上丛生的紫红植物,眉梢沾了喜意,加快手脚往上攀爬。
脚一落在平地便感到地面传来异常的震动,不祥的预兆袭向男子内心,他回头一望,然后发生了他最惧怕的事情。
无法忽视的庞大白色排山倒海地冲破界线,往内侵蚀,泥黄色石块被迅速吞食,茂盛的树林瞬间被染白,湛蓝的天空同化为让人恐惧的白色。
――浓烈而又不容拒绝的白。
男子从恐惧中苏醒过来,无暇理会松脱的布鞋,慌张以赤足攀爬岩壁,即使被石块划伤仍没有知觉,半滑半爬落到地面,但侵蚀的速度被男子想象中快,白色离山头只余五百米,他需在流色来前走过只容横行的窄道,那八十米左右的距离在男子的眼中等于绝望。
没有时间犹豫,他咬牙,放弃横行,正面向前冲,或者危机引发他的潜能,没有失足掉落崖下,顺利来到大路。来到大路后,男子那股蛮劲全失,跌坐在地上,那条窄道亦被白色吞噬,就在男子以为没救时,侵蚀却停止下来。
「嗄嗄……停……止了……」
男子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惊恐末定地瞪大双目气喘不休。流色区域离他仅约五米,走数步便进入白色的世界内。
「好可怕……」
确定侵蚀真的停下来,他松了一口气,但仍没有放下警戒,当体力稍为回复便站起来,想尽量远离流色区域,走没两步,被突如其来的不祥气息定住了,空气被某巨大物体划动所产生的流向,脖子后的汗毛纷纷竖起。
――要逃走。
但有种更强烈的灵感暗示他,轻举妄动只会惹来庞然大物的注视,他定住,缓慢地转动头颅。
一团白色。
巨大团物从流色区域闯进有色区域内,在其他颜色的衬托下,它的存在显得兀突而不自然,彷佛有谁把白色的颜料狠狠蘸在已完成的画作上。它足有两人身高,有着仿如人类的四肢和躯体,长长的双手无力垂力于地上,短小的双脚屈膝扎紧于地,凝似头部的椭圆形左右摆动,像在探测着什么。
「啊……怪,怪物……」
男子清楚了解眼前异常的存在。
「空」是画廊为这存在别上的专有名词――被神剥夺了梦想和意志、失去了颜色的罪源。当人类或其他生物被流色吞噬后,变成无意识的白色团物,并会无差别袭击有色生物,欲夺去其颜色。
本来空只会在流色区域行动,但当流色浸蚀发生后,空较平时活跃,并能现身于有色区域。
男子并住呼吸浑身僵硬,他明白假如不想些办法,一定死于……不,是要面对比死更害怕的流色。
他审视空,内心的恐惧增大。
根本不是凡人能匹敌的怪物――巨大而虚无的存在,吞噬所有事情,如铜墙铁壁无法动摇一分一毫。
――只能放手一博。
男子抚摸放在腰间防身用的匕首,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拔刀,用力掷向空后,然后头也不回地拚命向前奔。没入空躯体的匕首瞬间成为白色团物的一部份,男子因为背向空而没能看到这幕,或者要说幸运没有看到,否则只会被绝望和恐惧所支配而没法奔跑。
飞来的匕首使空停窒了数秒,男子稍为拉开距离,但那不足三米的距离根本无补于事。空移动头部的,目击到男子奔跑的踪影后,挺直身躯,下半身猛力跺地,它如不受重力影响高跃至半空,大幅度冲前,然后陨落。
瞬间落在男子面前,庞大的身体阻截了前路,男子发出绝望的惨叫,转身往回跑却因惊吓而跌倒在地上。空纵身往前,伸出异于常人长而粗大的白手臂压住男子的身体,像要逗弄猎物般,不急着屠宰男子,反而缓慢迫近,没有任何五官的白脸庞迫近男子,那虚无的白色使男子陷入将近疯狂的恐惧中。
一把闪着虹彩的光线贯穿擒住男子的白手,喀落一声,足有半身长的白色团物滚落在地上,切口被无数的虹光占据。尽管手被剖开,但空像感应不到痛楚,慢了数秒才移动上半部,想寻找攻击自己的人,但再度出现的光线切开了它。庞大身躯分成两半滑落地面,化成一摊无力的白色,很快消失于泥黄色的土地上。
「咳咳――」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男子呛住,咳嗽不停,由上等皮革制成的短靴走入男子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内。
「没事吗?」
「嗄……没……没事,谢谢你。」
青年软若绵絮的柔和声线抚平了男子的心,男子抬头望青年,然后微微抽一口气,呆楞地张开嘴巴,直视对方的容颜。
――非人之相……难道他是神派来的使者?
男子惊叹地在心里提问。
青年拥有一头蜜糖金的卷曲短发,洁净雪白的肌肤,描绘微弯弧度的浓密眉毛,羽扇状的长睫毛,如玻璃弹珠清澄的翠绿双瞳,挺直的鼻梁,两片透着浅红的薄唇。此时挟着亲和的笑意,让人无法不对他产生好感。身形高佻而瘦削,并非不健康的过瘦,而是有种跳脱尘世的飘逸感,拥有与别不同的存在感。
所有美好事物拼凑起来便是一幅完美无瑕的人像画作,名为「天使」。
「不用谢。」
「您是来自画廊吧。」
男子理所当然地说,这是他接受的知识中得出来的结论。
自画廊创办以来,画廊每星期都会安排礼拜堂,教育市民关于神的事。每位居民都必须参与,出席率不足会被画廊以背离神的名义捉走,进行审问。
在男子参加的其中一堂礼拜堂中,画廊提到唯独拥有神之祝福的神器「画具」才能剿灭空,而只有被神挑选的人才能启用神器,这些人一经确定便会被画廊召集,成为旗下名为「奉献者」的画廊职员。
刚才青年从空手中救回他,这无疑说明青年是能使用画具的奉献者。
「嗯……也有这种说法呢。」
对方回答得模棱两可,但不会让人反感,彷佛怪责他才是最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情。
「您怎么会来到这里呢?难道画廊也要紫槐吗?」
青年摇头,嘴边的笑意丝毫不减,像天生俱来的本性。
「不是吗?啊!我知道了。」男子想到了答案,眼角带着得意地说:「一定是进行秘密任务,始终作为管理整个城市的组织,当中想必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处理,例如救出机要人物、寻找新的奉献者等等。」
「我有任务要完成。」
「任务?果然没猜错,是怎样的任务呢?……啊,这应该不能告诉给平民知道吧。」
「没关系,因为这个任务需要你的帮忙。」
「我的帮忙?没问题,刚才的救命之恩,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帮助!」
「很简单,请让我杀死你。」
「咦?」
男子着迷地看着青年的微笑,直到腹部传来异常的颤动才稍稍清醒过来――那是一种被割开的撕破感。
彷佛麻药的效力消散般,男子感到难以忍耐的痛楚,想张开口哀号却无法成功发出声音,因为更深的痛楚把他的力气夺走。
青年维持嘴角的微笑凝视着男子挣扎的过程,手中的刀刃毫不留情刺入对方身体的深处。
最后一丝力气自男子的身体溜走,独留下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躯壳。
青年优雅地抽回刀刃,享受肉被割开、血液滑落的滑腻感。
失去刀刃的支撑,尸体无力地滑落。
啪嗒,重物坠落地面的声响。
阳光照落在染血的刀身上,绽放鲜红的光芒。
青年扬起更快意的笑容,如艺术品般的面貌使他看起来神圣得不可亵渎。
「感到荣幸吧,你将成为神的脚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