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有多强?

  这世间绝顶之人,有多高?

  红纸鹤并不知道。

  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并不知道,其中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人自以为自己知道。

  其实,他们很无知。

  江湖上三流的武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气血运转如意,也不过如此。

  他们不懂儒门精算师们总结的量化数学模型的气血搬运法,不理解以调控气血饱和蒸气压的手段体蕴龙象大力的物理法则,不能够精通高精度DNA剪切酶修饰人体构造的禁忌之路……

  曼哈顿的平民只能够仰望上等人,世上的马克扎克伯格只有那么几个,世家士族的门第纵使已经不显人前,也从来不曾消失。一品武学,超凡武学,乃至于名列诸天的人间神圣、世间绝顶的禁忌武学,就算放到你的面前,你能够具备读懂里面包罗万象、涉猎诸多领域的必要知识储备?

  红纸鹤只能够看到一角。

  尽管她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尽管这个名为EVA6022或者“阿芙伽德萝”的女人并没有任何向她掩盖什么的意思。

  但是……太强了!

  无法理解的强!

  时间与体感已经完全脱钩,只有刚刚移动的那一瞬间,令她几乎精神崩溃的“黑视”,才令她意识到看似缓慢的动作,在脱钩了几百、几千倍的时间加速下,基本已经等同了飞机俯冲加速的超重力。

  她以为自己在那至少十几个G的加速度下会摔出了大坑,却只是听得一声轻轻的优雅的漫步之声,悠悠地落下。

  嗒嗒嗒。

  如此优雅,如此曼妙,如同是小鹿踩踏青石,如同是舞步的脚踝埋于红毯。

  她控制着一点点的视觉,本能地低头一瞧:

  只见一双白皙的赤脚踏在坚木包裹着橡胶的地面上,视界在高速运动到倏然静止的过程里面经历了类似于相对论阐述的那种长度扭曲变换的过程,看着这平常的事物却也无比怪异。

  她花了无法判断的时长,才恢复了自己的视觉认知。

  她也才意识到这双赤裸的双脚也许是她自己的。

  因为高速的运动,外面的皮靴很可能就是一旁地面上的那搓灰烬。

  只是因为摩擦的高温。

  然后她却更加怪异地感觉到——这双脚不是她的……准确地说,她看着这双脚,居然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种自卑的感觉,白皙如白玉,小腿的每一块肌肉组织都精密地连缀一体,细长的足趾白净得近乎剔透,线条的长短组合成的比例标准而玄奥,只觉得每一个细节与细节组成的整体都是最高贵完美的事物。

  真是……漂亮啊。

  她想要对比,发觉自己的思维都在无形中震颤,不可违背的意志让她无法提起任何从看过的本子中提取图像进行对比的念头……即使对比证明“它”的完美,那也是亵渎。

  这便是——强者之强,君临者的世间绝顶么?

  红纸鹤,这个只是微微叩开女巫基因技术的禁忌之门的少女,这一瞬间居然有一种无法想象、发自肺腑的感动——

  朝闻道,夕可死。

  她没有看到微观世间基于原子层面的冲击波在十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上空无形蔓延,她也无法察觉时间在一瞬间扭曲引发的蔓延到数个临近世界线上的震荡,她更不会懂得阿芙伽德萝与太宰治联手,与东海侯在这二分之一秒钟之内沿着整个豪华游轮无数电器设施与物理材质展开的庞大交锋。

  高高地被钢管架子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空调柜里,电压倏然篡改了一个小数点,接着一个小小的电机便缓慢了一拍,然后金属共振就恰恰卡在了承重的120毫米轻钢钢管的金属疲劳极限上,某一段原本在合格品范围的钢管壁中细微不可见的砂眼发出沙沙的振动声,咔嚓一声,最终空调箱坠落。

  时钟的钟表盘,钢铁的物理结构,蒸汽压力控制阀门……搜罗着公共网路的摄像讯息,停留在物质层面的印痕,漂浮在空气流动里的气味,事件的经过被细致地分为已知与未知,因果与逻辑的螺旋纹路在生物的基因深处不断地合成与分解……

  这才是世间绝顶者的杀戮场。

  拈花沾叶算个什么?

  世间绝顶者,便是从一切已知与未知之间检索出破绽,以无数种精妙的算法与手段,构架出层层的伪装,设置出无穷尽的陷阱,然后在世间最高速的战斗之中——

  一击必杀。

  哪怕只是一个电机电压小数点后几位的轻微变动,我也可以杀死天下绝顶。

  这才是大宗师。

  “抓到你了,武、帝、衣。”

  一直安静地站在红纸鹤身后的太宰治倏然开口。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的自大!”

  “大”字刚刚发出半截,无形的气机就瞬息聚合,以太蜉蝣点点滴滴,亿万之数地从无尽的虚空里面游走迁跃而出,尔后便开始冲击,向上,向上浮起,展开双翼,化为鲲鹏。

  少年的黑发如同面临着一场盛大风暴,刹那散落开来,一种锋利的味道从他的衣服、身躯、眼神以及所吐露的每一个音节之中奔涌出来,如惊涛,如天罚。

  与这近乎疯狂的锐意相反的是,他的眼神似乎无喜无悲如同石雕的黑色水晶,幽暗无光。

  一手五指舒张,伸了出来。

  “变量抹消。”

  因果闭合。

  “维度精准。”

  坐标锁定。

  他迈步上前,一手按压虚空,一拍又一拍,像是拍击着某个乐曲的节拍,虚空里面就见到无尽蜉蝣羽化为鲲鹏,扶摇而上九天,盖压亿万空间。

  红纸鹤心头巨震,因为此时她视界尽头扭曲的虚空里面,首次出现了一个人。

  由一串串的数据信息的代码“读取”出来的人。

  头顶紫金冠,一袭紫色螭龙袍,眉心一点朱砂红,气度威严,神色肃穆,曲乐奏起之时就闭上了双目,凝神侧耳,左手微动打着那激越如风如雷的节拍,像个自在仙人。

  东……东海侯!

  “原来,是你……”

  果然——

  红纸鹤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异感。这个口气大到直呼先帝武烈皇帝为“朱家小子”的少年,真的认识东海侯武帝衣!

  武烈皇帝一生奋武,平定四方,两度万里西征,乃是不世的传奇帝王。而这位传奇的开端,便是他在稷下学府的四个一生亦师亦友的同学兼臣子:

  西蜀凤尾,庞朱君,运筹万里,韩子房,一代儒圣,王阳明,还有最后硕果仅存的一位——武道第一,当世无敌,武帝衣。

  虽然作为东海侯的部下,不应该过分去探听主上之事,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武烈年间,民风开放,武烈皇帝与武皇铁驷的野史话本民间流传不知其数,武皇帝从来没有禁止过,甚至还曾经当着文武两议会众臣的面笑谈点评这些话本——

  那个时代,这样的人,太过耀眼,这样的故事,总有人常说不厌。

  红纸鹤能够感到自己微微笑了。

  但是就是这个面部表情的微笑,也有数亿的数据计算量刹那地奔涌过她的思维。

  那些思维的计算量是如此巨大,她甚至能够清晰地“认知”:地面脆弱得如同薄纸,哪怕是一个吐息,也可以让它崩解;生命是浅薄而柔弱的存在,哪怕她只是微微一笑,也可以……倾倒众生。

  这种……这种力量,这种瑰丽璀璨比之星辰的技艺……原来人间绝顶、盖绝天下的感觉是这个样子的!

  红纸鹤只想抑不住地仰天长啸,奋臂挥舞……这种佐以无穷精密算法的动作,几乎涵盖了各种技法,从心理学,心灵法术,统筹运算,博弈论,到生物学,基因学,深渊术法,不计其数,哪怕只是窥见一角,也让她见到了一条通天的大道之路,见识到了极致的武学之秘。

  武帝衣只是低低一叹,逍遥王侯的面容上是,红纸鹤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曾想象过的……悲苦?

  “何苦来哉?”

  他的声音也如同直接传导进入了听觉神经,在这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时间速率下完完整整于她的“耳边”轻轻低语。

  红纸鹤感到她拎起裙子。

  脚尖一旋。

  行优雅的屈膝礼。

  放大到无数倍,量化成无数数组的知觉,只让她感到身上的衣服像是比她见过的所有的绸缎都要粗粝的厚袍,轻轻刮过肌肤,也让她感受到一种与以太共鸣的韵律。

  裙摆打开仿佛一朵盛开在灭世雷霆神之怒火中的玫瑰。

  不是比喻,她真的感觉就是身于雷霆之间。

  “我不信神明,也不喜欢魔鬼。”

  她听见自己如是说,声音威严低沉,仿若君临世界。

  “我只信奉我的兄长,我的主君,因为——”

  小提琴手一拉琴弦,如泣如诉,苍茫人世,亿万光年,尽作铁马与冰河。

  太宰治伸出的那只右手,五指合拢。

  遥遥地,天下武学第一、二百年天下无敌的武帝衣,手里心爱的琉璃杯,碎了。

  “因为——我是她的皇帝。”

  因为……这个世界亏欠我一个皇帝。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沙哑,面容之上的棱角一瞬间像是刀剑出鞘一般,变得生动而凌厉,肃穆的表情里面是一种苍老的宿命的味道。

  他缓缓的以右手按在左胸,动作之间是一种奇异得不协调的冰冷味道:

  “武帝衣,你知道吗?我在高兴,我的血液在血管里面咆哮沸腾,我终于骗不了自己了。所以——我真的很高兴回来。”

  他无声地微笑。

  笑得想要哭出来。

  重临此地,不胜荣幸——

  ————

  注释:1.“相对论阐述的那种长度扭曲变换的过程”:此处指“尺缩效应”,接近光速会发生“钟慢”“尺缩”效应,时间会膨胀,流逝变慢,尺度会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