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篇 其三
09:21
从港湾公寓出来之后,步行大约800米就是最近的公交车站,我和沈文溪所就读的大学不算特别好,但也算是一本学校,只不过由于建在距离市中心较远的区域,即便是在本地人当中也不太出名。
乘上一辆连我自己也记不住号码的公交车,玩着手机掠过变化的风景,过大的噪声遮盖并模糊了沈文溪兴奋的声音,我象征性地应和着。
日程表已经被写在了手机的首页,但我第一次无暇查看那些内容,反复咀嚼着那瓶安眠药烙印在脑中的图景。
还有……
算了。
我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开始观察她。
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
浅蓝色的连衣裙。
白色的球鞋。
斜挎的提包看上去有一点陈旧。
大学四年里面我确实也见过不少可以称之为可爱的女孩,当然大部分时候我和她们是没什么关系的。在这个只要女孩的五官和胸部以合适的大小形状长在该在的地方,就能够被称为美女的时代,这样的女大学生并不少见。不过,沈文溪不太一样,或者说,不太像是大学生。
若是非要从科学的角度分析沈文溪的萌点究竟在哪里的话,我想大概有70分归功于她的那对比正常人大了半圈的眼睛——明明看上去没有任何妆容的痕迹,但却不停地向外传递着闪闪发亮的直感。如此美丽(原谅我使用如此俗气的词汇)的眼睛为什么要用前发遮住呢?
前发。
不论她那时如何拼命地想要捂住,那段头发的长度是不可能无视掉的。
简而言之,女生的头发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增长7厘米的长度,就算是施了化肥也不可能,生发素也不可能,金坷垃也不可能。
那么,该要如何归因?
呆在楼道中等待的那段时间里,飞速运转的大脑根本无法得出什么有建设性的结论。
假发?幻觉?新陈代谢旺盛?令前发随意生长程度的能力?时间倒流?
无论哪个结论都不怎么靠谱,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沈文溪绝对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因为在她重新打开房门走进楼道里的时候,那段前发已经再一次地被修剪掉了。
汽车的颠簸令人眩晕,我听见沈文溪在叫我的名字。
「晨曦路 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
09:25
「哈?怎么会是KTV?」
本以为会带我去什么女仆咖啡厅或者漫画店之类的地方,唯独没猜到会是这种现实感爆棚的娱乐场所,虽然有必要谴责沈文溪对于孤男寡女进KTV开房这件事缺乏清晰的认知,但我决定先将这句吐槽按下不表。
「啊,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学长该不会是在想我可能会去女仆咖啡厅或者VR店之类最容易勾起宅男回忆的地方吧?但我记得可很清楚——那些东西对学长其实是没有半点吸引力的。」
竟然一眼看透了我的想法!
虽然时间点好像搞错了,不过还真是精准。
「啊——确实,我对于模拟二次元的三次元产物从来都不感兴趣。」
「学长还在的时候……」
不要说的我好像已经过世一样啊!难道脱宅成功的我在你看来已经社会性地死亡了吗!
「最喜欢的是音乐吧?动画里面的歌曲也好,V家的原创曲也好,视频网站的收藏夹里面都是那些东西来着。」
「原来你还有翻阅他人视频网站收藏夹的癖好啊……不对,我根本没跟社团里的人公布过我的视频网站帐号吧!」
「啊,那个是通过情报搜集得到的哦,就是通过学长在社团活动时使用视频网站的历史记录追踪得到的。」
「我觉得那种程度已经可以被纳入跟踪狂的行为习惯了。」
沈文溪和我走进KTV的大门的时候,就连前台的招待都在打盹,为什么要特地选上午这个时间点来唱歌?
「学长请放心,得到学长视频网站的ID使用的完全是合理合法的方式。」
不,我并不是在担心你是否触犯法律。
「而且……如果要怀念ACG歌曲的话,我会唱的也寥寥无几啊。」
「对了——」
她并没接我的茬,在前台开好一个3小时的小型间之后就欢欣雀跃地在去的走廊里蹦跶。
「忘了跟学长说,这家KTV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个拥有允许顾客播放自己携带的音乐文件的房间的KTV哦。」
「哈?」
啥玩意?
沈文溪晃了晃手里的智能手机。
「我昨天晚上可是把学长歌单里面的所有歌全都下载下来了哦~」
「……那是哪年的歌单啊……还有,莫非你要挨个放给我听?」
「学长不是也说过【单纯的言语无法改变人的想法】这种话吗?我当时就在想【既然如此那么再加上音乐如何】,所以就有了这个作战了。」
「为什么莫名地感觉有点道理……」
可能是因为引用了我的话吧。
不愧是我。
「反正你怎么努力都一样啦,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那就从学长最开始唱的千本樱放起吧~☆」
「等等什么?!你还存了我自己唱歌的音频文件的吗!」
「放心啦学长,我没有外传的……」
「问题不在那里吧!那东西是怎么收集到的!」
我应该全删干净了才对!
不。
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真正优秀且冷静的现充应该能够在极度混乱且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准确地看透现象中的本质。
KTV。
音效优秀的密闭的空间。
允许播放外来音频文件的音响。
我自己唱的歌。
稍微整合一下就能得出的简单结论。
「也就是说,」
我拼命地稳住心神。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之内,我的双耳必须不间断地以360度全无死角的范围接收音质良好,内容丰富的我自己中二时期唱的所有ACG歌曲对吗。」
沈文溪露出略带惊讶的表情,拉开202包间的门示意我进去。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听到青春期热血的歌声,肯定就会回想起当时被感动时的画面,继而重新唤起对二次元的憧憬吧!」
「你是魔鬼吗!」
10:37。
不知道是否有人发觉过——由于内耳会收集声带透过颅腔振动发出的声音,说话时自己听到的声音会与录音中自己的声音会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反差感。这种反差感造成的破坏力对某些人而言,甚至不亚于指甲刮擦黑板时引起的不适。因此,我个人以为在刑求某人说出真相的时候,只要收集并播放他曾经唱过的歌曲录音循环播放一个半小时,保证比水刑这种过时又残忍的刑法新潮也有效得多。
「学长学长,这段低音部分好色气啊!」
「咦?竟然还有权御天下?学长的肺活量真是惊人……呃,原来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版本么,抱歉。」
「还是晓之车这种舒缓悠扬的比较适合学长……燃系的歌曲学长唱起来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嗯,具体来说就是没睡醒的猫咪拼了命地想装作精神起来的样子。」
「学长还喜欢米津玄师的歌啊?哇!出现了!学长式滑舌!」
「学长,为啥没有威风堂堂啊?我还想听学长【哔】来着——」
「这个Daisy的歌词怎么是英文的……诶?学长自己填的词?好强啊!」
「嗯?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名字……恋恋恋爱循环……?学长你认真的?这么少女的歌居然也唱过吗?」
下略。
别问我为什么略。
「公开处刑……这是公开处刑!」
口吐白沫,连滚带爬地从KTV的包间逃出来,正躲在男厕所绝赞避难的我正拼命地把余音绕梁的黑历史赶出双耳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受到惊吓的大脑颤抖着撞上厕所的墙壁,剧痛反倒缓解了大部分由音响和心理作用带来的耳膜阵痛。
我打开手机,看到的是一条徐庭春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怎么样,玩得顺利吗」。
太顺利了。
再来一个小时我就可以顺利归西了,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这个时候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下「凶手是沈文溪」这样的六个大字,会不会算作死亡讯息来帮助侦探破案?
不,这种事没可能的吧。
我打开徐庭春的通讯录界面,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救命。」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这么说道。
会不会让对面的人产生一丝紧张呢——有那么一刻,我抱着这样天真的幻想如此猜测。
「什么什么?你的器官被卖掉了吗?左肾还是右肾?」
……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友人的安危吗!」
不仅如此,还为了上午的那一拳而伺机报复!从未见过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刚刚的那一下可是救命的朋友拳啊!
「太好了,原来你的肾还在啊。」
「不要说得你好像真的担心过一样啊!」
「该担忧的时候还是会担忧的,不过如果真的处在那种险境的话,你是不可能给任何人打电话求助的吧。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孤高的侠客的感觉?」
「我觉得在危险状况下不打电话求助就只是单纯的蠢货而已。」
「——所以说,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准备开始抱怨跟女孩子呆在一起的梦幻时光过得飞快这种话了?」
只说对了一半。
不得不说,我确实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梦幻时光,已经梦幻到不再呼吸一下男厕所娴静的空气就要失去意识的程度了。
绝对不要回去听自己声情并茂地尬唱燃系歌曲的声音。
绝对不要回去听学妹津津有味地吐槽我的声线。
绝对不要回去听那段一时兴起给动画歌曲重新填词加翻唱的内容。
也去他娘的英文歌词,一生的污点。
剩下的那一半时间请让沈文溪学妹一个人度过吧。
再打开202房间的门一次我就是狗。
没错,会汪汪叫的那种。
接下来,我想说一点脏话。
「我TM刚刚在KTV被人放了一个多小时……」
等等。
悬崖勒马。
如果我把「沈文溪手中握有我当年唱过的歌曲原声」这样危险的机密消息透露出去,恐怕会存在世界末日的风险。
——即便只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末日,但那归根结底也差不了太多。
「一个多小时……什么?」
「一个多小时难听的音乐。」
「唱歌吗?莫非那孩子唱歌很难听?看起来不像啊。」
「呃……不,就是ACG纯音乐。」
又撒了一个谎。
不对,一开始那句应该不算谎话。
「去KTV放纯音乐……嗯,还真是很符合死宅的行为特征啊。不过我记得你很喜欢东方音乐的,就算现在没什么感觉了,没道理讨厌吧。」
快露馅了!
果然我不是说谎的料吗!
「算了算了……总之,有其他的事得跟你说。」
「其他的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沈文溪的行为很奇怪吗?现在我或许已经有了一个推论来解释她的所作所为,但是有些奇怪的现象……或者说,令人难以置信的现象。」
「对你来说还能有什么难以置信的现象。」
「好比说,她昨天晚上剪掉了前发跟我一起在麦当劳聊了半天,但是今天早上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那段前发又长了出来,跟昨天的形象一模一样。」
我审慎地说出我的疑惑的同时,眼神时不时地向门外瞟两眼。
「还有就是——那家伙,昨晚似乎买了一瓶安眠药带了回去。」
电话的对面沉默许久,我看了一眼表,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所以说,你目睹了美少女出浴的样子?」
「徐庭春。」
「老大我错了!」
「……唉。算了,好像告诉你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啊——这话倒是没错,而且不管怎么样,你和她的相处也就是一天便到此为止的程度吧?如果出了什么事,恐怕也只能像那时候一样,只能你自己来解决。」
「只能我自己来解决啊……」
「当然当然,我也会跟医学院认识的前辈打好招呼,到时候如果需要的话,也就是你一个电话的事。」
不要变成那样。
但愿如此。
「谢了。」
我挂掉电话以后,洗了一把脸。
好。
两分钟后,我打开了202包间的门,里面没有在放我唱的歌,取而代之魔法少女小圆的op伴奏,沈文溪抓着话筒唱歌的景象被我撞了个正着。
我是不是立下过什么誓言来着?
算了,管他呢。
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誓言。
大概。
我坐在门口的沙发听了好久,沈文溪一曲唱完之后,双眼有点涣散地呆滞在原地。等她发现我的存在时,话筒差点没抓稳。
「学学学长进来怎么都没有动静的?」
「是你太投入的问题吧。顺带一提,唱得比我好听多了。」
结果,脸颊烧红的人反倒是沈文溪。可能会有人认为这样的表现很萌,不过在KTV里唱歌究竟有什么好羞耻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真,真的么?!我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
「真的,我都录下来了。」
「学长!」
「开玩笑的。继续唱我在听——嗯?你还喜欢东方的同人曲?还是魂音泉的?」
播放的是《幻灯花》的伴奏。老实说,我觉得对女孩子而言说唱是很难驾驭的东西,尤其是声音软绵绵的女生。
「啊……这首是我最喜欢的歌,但是说唱部分总是唱不好——切掉吧。」
「我来试试好了。」
捕捉到对方脸上划过的那丝失落,我试着接过话筒。
当然,下面的内容也要中略。
别问我为什么略。
10:50。
「……之前很羞耻吧,学长……抱歉了。」
所有的歌滚动完毕之后,突然听到对方的口中蹦出这句出人意料的话的我差点把话筒扔出去。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她已经天然黑到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无自觉的地步。
原来她也知道这很羞耻啊!
但是啊!
俗话说的好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
我的精神损失费呢!
就算没有精神损失费,道歉要露出胸部难道不是常识吗!
「没事没事,我刚刚洗了把脸,稍微冷静了一下。」
「其实——冷静想想,除了羞耻之外,学长其实也被感动了吧?」
等一下。
这好像是沈文溪说的。
那句台词为什么要你来说啊!正常情况下作反思状的不应该是我才对吗!
「挺胸抬头地做蠢事,事后想起来其实也满可爱的吧?羞耻也好,那些音频文件也都是珍贵的回忆,就算当时不屑一顾,后来就转变印象的情况也不少见吧?」
确实很有道理。
好比说面对这些音频文件,现在的我内心非但没有丝毫的不屑一顾,反倒有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冷静与决绝。
人对数据包的杀意是真实存在的,这点我可以作证。
「你以为那种程度的治愈系galgame通用台词就能说服我了么?」
「诶?学长没有一丝丝的感动么?」
「只有一丝丝而已。话说回来,那些都不算是真正的回忆。」
「那……什么才算是呢?」
「既然你声称对我那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那我就问问你好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正筹划着的事——做一部动画?」
「做动画……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印象,学长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消失的。」
沈文溪的手指点在下巴上,没过一会又开始揉搓自己的裙摆。
「啊……当时的动画没有做完,只做了一部分的人设和一半的歌曲,还有一个已经确定的动画名字。你还记得名字叫什么吗?」
「名字……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叫疯人院?」
「……《愚人船》。」
扶额。
这家伙,是不擅长记名字吗。
「噢噢!对,就是这个怪怪的名字,我记得学长那个时候还写过跟这个动画同名的主题曲来着。不过愚人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愚人船……德语叫Narrenschiff,最开始的时候是一个起源于文艺复兴的文学词汇,当时真实存在的愚人船是文明社会用以流放疯人的一种工具,满载着神经错乱的旅客在欧洲的河道上漂流。愚人船后来被各种形式的艺术借鉴起来,用以勾画一群在文明的间隙里流亡的,不被社会认可的人群,描述他们在宽广的水域当中寻找自己的理性和梦乡。」
终于又到了我长篇大论的时候了。
可憋死我了。
「像是从某篇文章上面摘抄下来的。」
「完全没有,是我自己总结的。」
「唔……好像是很深奥的东西啊。」
「没那么复杂。你可以联想一下御宅族。」
「所以那个动画愚人船指代的就是御宅族吗?」
「可能也没这么简单,你得想想宇宙。」
一本正经地嫁接名人的台词或许是我的天赋。
「总觉得又被学长耍了。」
「我很认真的。」
「啊呀,放弃思考了,那么学长有没有那个主题曲的copy啊?感觉在这里放会很带感的!」
「早就删了,不信你检查我的手机。」
摊手。
「怎么可以这样!那可是最珍贵的回忆啊!」
「呃……因为是半成品啊,做到一半就删了。」
「两位还要续费加时间吗?我们看到这个房间已经到期了。」
沈文溪似乎是想要开口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对话却被推门而入的服务员打断了,对话间,三个小时的时间早已经耗尽。
逼近正午的时刻,我站在闷热的电梯里面掏出手机,看见徐庭春发来的新信息,突然想起刚刚在KTV的时候,应该放一曲《沉向空中的辉针城》,但是我忘记放了。现在大概已经没有机会放,也没有机会说那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东方音乐了。我查看完短信后,嗤笑着重新把它扔回口袋里。
【妹子的计划不会是上午KTV下午漫展吧?如果是漫展的话那就爽了——据说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收摊,逛到你怀疑人生。】
14:36。
「太阳落山就收摊又是什么鬼设定啊——」
正如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所料,沈文溪的下一站确实是漫展。虽然算是个小型的漫展,但好歹也是本省几个大学动漫社团联合承办的,场地面积相当大的展会了。
「可能这就是二次元吧!」
「随随便便地在行动开始的时候说出这种故事结尾才会出现的总结台词,真的不会让你的计划崩盘掉吗。」
二人站在漫展入口的位置排队买票,30一张的价格可以说是相当便宜。
「好像是诶……」
「随随便便的一句吐槽竟然说中了?!原来你真的打算用那个当作最后一击吗!」
「不,都说了本来就没有什么计划的。KTV的事情是做了点准备来着,不过来这里要做什么就连我也不清楚。」
「所以你真的就是毫无计划和准备地赌上一个可能危及自身纯洁性的要求了啊?」
蠢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是相信学长的为人的!况且,一直秉持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原则的我从来都是跟感觉走的。」
不,我还是希望你稍微怀疑一下的。
「还是船到桥头自然沉这句话靠谱一点……啊,票买完了,你要喝点什么吗?我顺道买了。」
「学……学长知道我最喜欢喝哪种饮料吗……」
「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啦!」
究竟是把自己代入了什么角色里面了啊!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家伙的视网膜左下角是不是有好感度显示器之类的东西,在鼓励她说出纯爱向女主角选择枝一样的奇妙台词。
「算了算了,我买可乐了。」
从小卖部老板的手里接过可乐和零钱,再转身欲递给身后的女孩时,沈文溪已经攥着手里的票开始往人群里凑了。
【珍惜这梦幻般的一天】,徐庭春这么说过。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习以为常的惯例动作,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不舒服的不仅仅是看表时候的动作,还有那句不知为何记得很牢靠的话,这才是真的让人不舒服的原因,我想。虽然远不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但是展子里的廉价装饰灯还是以完全无视低碳原则的反常时刻亮了起来。
14:45。
「学长!快一点啦,去下一个展台了。」
好不容易费尽全力地从《Fate系列》的展台旁,围着COSER们照相合影的宅男群中挤出来,结果发现沈文溪对那些人满为患的区域看也不看,直奔一处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的小展台。有一对男女穿着美国十七世纪的装束站在那倍受冷落,似乎是在cosplay《永生之酒》里面的艾萨克和米莉亚。
竟然还有人专门为这种冷门到一定水准的番剧设置一角,而且还出了cos,可以说是相当有魄力了。不过,那两个COSER似乎对于人气薄弱这点并没有太多怨言,沈文溪也没有上去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要照相吗?」
「嗯。」
她只是嗯了一声,却没再继续靠近过去。我跟那两个COSER简单打了个招呼,沈文溪才走过去跟他们站在一起,我掏出手机,象征性地照了几张,背景只是棚子单调的白色。
照相的途中,我猛然发现漫展所有的摊子都是用白色的简陋棚子搭起来的,尽管那些散发着硬纸板光泽的临时墙壁上挂了一些色泽艳丽的海报,徽章,书签,痛衫之类的东西,试图用单纯的五颜六色填上那些吓人的空缺,但于事无补。
「学长,我们走吧。」
「嗯?啊,好,去哪?」
「不知道诶,随便转转吧。」
「北边有《进击的巨人》的展台,好像还挺大的,往那边走走看?」
「不要。」
「那走西边?」
「西边的展区新番比较多……」
「那个请直接pass掉。」
「那只能往南边走了。」
于是,我们往南前进,沈文溪似乎并不像先前那样频繁地制造槽点,而是专心在各个小摊之间晃悠。
虽然嘴上说着随意逛逛,然而沈文溪似乎确实是有意地在规避人多的展区,她声称自己不喜欢的番剧,也确实是特别容易聚集人群的时下流行的番剧。
场地中心聚集了最多人关注的王者荣耀比赛则是干脆地无视掉,连轻蔑的眼神都不屑于为其停留一秒。
14:52。
在路过一个几乎已经无人搭理的小摊子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便和沈文溪一齐回过头去。
「那个是吴信渔学长吧?」
「就是那个两年前突然退社的学长,平时闷闷的家伙。」
「怎么现在都有女朋友了?」
「人生赢家么……」
我刚想心满意足地抬手向那两个冲我指指点点的学妹确认自己的身份,却突然被沈文溪拽住了衣角。
「别理她们,学长我们走。」
「好好好……哎别走这么快啊。」
虚荣心满足失败。
「那俩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嗯啊……算认识吧。」
「有过什么纠纷?」
「没。只是这两人不讨人喜欢就是了。」
「不讨人喜欢……」
微妙的说辞。
「从沈文溪语翻译过来就是让人讨厌吧?」
「哪有这种语言啦!」
痛。
被掐了。
「并不是让人讨厌啦,反倒之前在社里的时候还跟她们聊得很好来着。」
「……」
我又匆忙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不过后来……感觉她们只是在喜欢其他人也喜欢的东西而已。喜欢人群聚集的地方,喜欢闲聊些和自己不相干,也不过大脑的内容。我有好几次想加入她们的谈话,但是我说的内容她们根本听不懂。后来我想重启学长的计划,她们没表态,但是我觉得她们可能并不理解学长的想法,不觉得ACG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我没接着问下去,但沈文溪却不知不觉间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话说回来,我和社里的人开始疏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学长肯定也经历过吧?就是那种——所有人都不理解的,自己却认为真正重要的东西,自己喜欢的概念被人随便定义的感觉。从需要答对十道ACG冷知识才能加入的秘密组织,变成只要随便说一句【我也喜欢二次元啊】就可以加入的一文不值的社团……虽然学长没说,但是我猜一定是这样……」
「简单来说,」
我开口打断了她,不是因为我这么认同,而是试图跟上她的思维,如是总结道。
「你发现了周围人的庸俗。」
沈文溪沉静地点头。
「可能吧,我后来也想到,他们可能并不是装作喜欢二次元,而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变味了。越是狂热的地方,越是人群聚集的地方,置身其中就越发的奇怪,有种心智和冷静被渐渐抽走的感觉。」
变得文学少女起来了!
虽然这句吐槽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活跃一下变得过于严肃的气氛。然而可以找到的槽点亦少得可怜,于是我决定接上那个话题,不过不是以应和她的方式。
「所以……既然是已经物是人非的状态,你还是想把我拖回来……」
「——学长知道原因的吧?」
沈文溪只是像往常那样拿起摊位上的一个小挂饰,询问摊主价格的同时驴唇不对马嘴地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我昨天,想着去死来着。」
我可没送过你一条青灰色的亚麻和服。
「但是泼了学长一头可乐,然后又被学长道过歉了,是学长的道歉,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活到明天试试看。」
「快停下,太宰治的棺材板要按不住了。」
而且,那句台词的改编也少了点东西吧?
学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笑意快要漫出来了。手中价值人民币十元的挂饰微微抖动。
「噗。」
「为啥这回没忍住笑出声了?!」
我觉得刚刚的那句吐槽在我的发挥里面只能算是中等水平诶。
应该还没好笑到那种程度。
「我也不知道噗哈哈哈哈哈……」
这就比较尴尬,如果沈文溪也笑成徐庭春那副模样的话,我总不能照原样在她的腹部来上一拳吧?可是除了那个方法之外,我不记得有什么其他的妙计挽救快要被笑死的人。
「我,我先上个洗手间,你慢慢笑着。」
于是,我暂时决定向男厕所转进。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化解尴尬,另一个则是为了抑制不安,仿佛要汹涌而出的不安感并不是来自膀胱,而是胸腔。
明明只是学校的广场上临时搭建,胡乱码放的白色纸箱,却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压抑错觉。天空中没有乌云,阳光均匀地斜射在地面上,平稳无事,安宁欢乐,我却感觉快要窒息了。
掏出手机再次检查了一遍日程表,我看见上面的日程已经更新成了【14:30-太阳落山,和沈文溪逛漫展】这样的状态。没有标出具体时间,这让我很不爽,不过无伤大雅。
理论上应该没事,没有任何异常。
或者说,这个已经不算是什么异常了。
我解开裤子,试图寻找让故事开始变得奇怪的细节,然而一路走来早已口干舌燥的我,根本什么水也放不出,只好无奈作罢。从厕所里出来,被阳光照射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不对劲的是什么,退回到阴影中的同时将目光移向手表。
15:01。
刚刚那场理应持续了一个小时的对话,距离我看到那两个女学生的时刻,只过去了九分钟。
九分钟。
她知道这件事么?
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想她,想安眠药,想前发。
令人难以忍受的白色的帐篷无休无止地蔓延,每一个摊位看起来都似曾相识,但又有所不同,在那里面生活一定会患上雪盲症。我从阴影里走出来,人群已经开始向南面移动,但比我想象中的要慢。
我四下张望,沈文溪的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