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

 

时值六月初夏,我躺倒在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想起回忆里模糊的大海。

那时爸爸和妈妈还牵着我的手,我们坐游艇,走海边,喝椰汁,在西餐厅吃饭,回到高档酒店的套房,里面有两张床,我们三个人却挤在一张床上。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但记得当时睡得相当踏实。

有时和邻居大妈在大街上遇到,她总夸我随了爸爸,长得帅气有神,一张脸长长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亮。回到家我好奇地盯着爸爸,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发现我走到了身边。嘴角挂着浅笑,在拿着手机看着什么。妈妈正在厨房做饭。

我低头看过去,手机画面上显示一个女人穿着淡粉色浴袍的照片,浴袍很短,露出一双麦色的,交叠的双腿。下面左侧有几行字:“亲爱的,这张照片怎么样?”下面一行右侧写着:“真想立刻就吃了你。”

忽然爸爸的肩膀一抖,察觉到什么一样猛转过头望着在他身边盯着他的我。

“小河,你……什么时候在的?”

“刚来。”

“你……”爸爸的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看上去很慌张。

我靠近一步,伸手摸摸他的脸,脸上有密密麻麻的胡渣,刮得我手掌痒痒的。

“爸爸,邻居婶婶说我长得像你,长得帅气有神。爸爸,你很帅气吗?”

爸爸看了我半晌,与我的目光相对。我黑色的瞳孔中映着那对我来说如山脉般高大的身影。

爸爸一把把我抱起来,我跨坐在他怀里,爸爸笑着揉着我的脑袋,说:“小河,你当然很帅了!爸爸也很帅气哦,不然当年可娶不到你妈妈!”

对于每天都能见到爸爸的我来说,从来没意识到他的外貌无比帅气。第一次清晰的有了认知,是小学四年级,父母决定离婚的时候。

一天和同学一起玩完儿足球,满身大汗地脱鞋走进客厅,我看到爸爸和妈妈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的装饰品,钱包,纸巾盒,烟灰缸都凌乱地散落在地毯上。我捡起脚边的全家福,轻轻放回了书架。我的脑袋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低头却看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爸爸紧紧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吸着烟,妈妈捂着脸,深深垂着脑袋,肩膀微微颤抖。有透明的水滴从她纤细的手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怎么了?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家里这么乱,为什么你们一句话都不说呢?

随后没有任何对话,爸爸离开了家。他拉着一个漆黑的旅行箱,手臂挂着他黛蓝色的西服外套。我抬头看着爸爸,爸爸也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但他没有抱我,没有摸我的头,没有咧开嘴微笑,也没有露出会让我安心的温柔目光。

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色彩,仿佛我并不存在。一瞬间我以为爸爸眼里的世界是不是失去了颜色,所以爸爸看不到我了。

父亲打开了门,几乎快要溢出天际的余晖在一瞬间洒满玄关,父亲失去了颜色,成了某种漆黑高大的物质。我默默地看着,第一次看到这种光景,我感到好奇,然后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漆黑高大的物质,它叫背影。是个不愉快的东西。它代表离别,代表无法让人微笑的东西。而当时我的身体会颤抖,是因为一种叫不安的情绪的影响。

全家福被妈妈扔掉了。她告诉我,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喜欢的女人,要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我问妈妈,那我们呢?爸爸不回来了吗?还是大家一起生活?

妈妈将我抱入怀中,她小心翼翼,温柔地微笑着。用下颌轻轻摩擦着我的脑袋。妈妈的怀抱温暖柔软,我默默侧着头任她抱着,双眼望着那漆黑紧闭的大门。

妈妈,我想爸爸回来,我去找爸爸好不好?

有压抑的呻吟仿佛从天花板的裂缝中传来,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妈妈把我抱得更紧。我鼻子一酸,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爆发,于是嚎啕大哭。妈妈的怀抱无法带给我温暖,至少在恐惧爆发时不能。为什么恐惧忽然爆发了呢?

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我感到恐惧,是因为害怕失去。父亲真的走了,从那天起再也没回来。他或许和沉迷于他帅气的外表的女人在哪里一起生活着。至少我没再见过父亲,随着长大,有时我看着母亲回到家醉了酒,躺倒在沙发上又哭又笑,心里就会想,或许她今天去见了父亲也说不定。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妈妈沉迷于了赌博。我和妈妈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穷,到了最后,我们卖了房子,住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公寓里。据说是60年前建的建筑。半个世纪前就存在了。

妈妈如今是否戒掉了赌瘾我不得而知,但我们家的经济情况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在不久后,我偶然得知母亲在一家夜总会当陪酒女郎。和同学闲聊时,我从他们那里得知陪酒女郎虽然不是正经职业,但能赚大钱。

可我们家依旧贫穷。我想妈妈或许还是没能戒掉赌瘾吧。

人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张开干燥的嘴唇,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把想法转化为声音,付诸言语,让蕴涵信息的声波融于今天的风里。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把声音夹杂进今天的风里。

“绿箭超人击倒了最后一个怪兽!正义的英雄胜利啦!”清脆得像新鲜黄瓜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是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的声音。随后立刻传来一群孩子欢呼的声音。

应该差不多了,我这么想着,从地上爬起来,在巨大闷热,散发着汗臭的头套里深深呼了口气,热得简直像在一个大蒸笼里。

舞台剧散场后,我望着那些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兴奋地蹦蹦跳跳离去的孩子们,不自觉地微微露出了苦笑。

或许没人能凭借前十年的人生,来预测自己未来十年的人生。

回到更衣室脱下玩偶装。我今天在舞台上扮演的是一个大章鱼怪。没什么背景故事和设定,就是按照台本欺负一下上台的小朋友,然后以不弄伤他的程度把小朋友挟持在身边怪笑两声,然后就等绿箭超人出现把我一脚踢翻就可以了。被踢翻的时候请尽可能飞得远一点——这个来自导演的要求算是这份工作唯一的难点吧。我尽力飞了,但到底飞了多远我自己也不清楚。

绿箭超人是由口香糖拟人化诞生的虚拟人物。算是绿箭口香糖宣传自己的一种手段吧。但无论如何,来看舞台剧的单纯的孩子们都很开心,像我,还有担任主持人的那个年轻女大学生也能通过这种兼职赚到钱,于是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回到更衣室换了衣服,也来不及洗澡,我随意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擦了擦,然后用LYNX喷雾在腋下,前胸,脖子周围喷两下,就匆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还有下一份兼职等着我去做。今天穿的是白色T恤,棕色牛仔裤,灰色的帆布鞋,还有塑料手表——百货店的修表店卖的20块一个的那种。

我解开自行车锁扔进车筐里,用力蹬着踏板爬坡,前往下一个打工地点。是在青山街77号。路程不远,但由于坡度很抖,大概需要骑行20分钟。蹬着自行车穿梭在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川流不息的街道,我喘着粗气,一个冷颤,没两分钟又变得浑身是汗。今天气温30度。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至少也有35度。天气预报或许故意少报了几度,谁知道是为什么。

之后来到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红灯亮,我停了下来。

我抬头默默眺望人流不息的街道。那些鬓角湿透,穿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西装,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匆匆赶路的上班族,脸色清一色摆着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绿灯亮,我再次出发。我学着他们,也在脸上摆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继续在这个每个人的价值都得不到任何体现的汹涌人流中缓缓前进。我希望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我想活下去。如果这样做能让我融入社会,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的话,我愿意这么做。

我愿意这么做。我张开嘴,发出声音。

 

Part.1

 

在西餐厅结束打工回到家时已是夜晚21:00点。穿过漆黑的小巷,经过光洁的倒映着绚烂霓虹灯光的大街,我进入一片路灯幽暗,声音寂静,行人寥寥无几的一片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经过一家油漆店和墓地,回到了我如今居住的名叫“三藤公寓”的单人公寓。

我生在零之国度的首都里马市,如今依旧生活在这里。在零之国度,首都里马市和沿海城市京港市的房价高得像个笑话,租房的租金也是一样。所以在父亲离开后,我和妈妈搬到了偏郊的建筑史60年的公寓。

我撑着疲惫的身躯,扶着温热的铁栏,酸痛的双脚踩在厚实的水泥制成的阶梯上,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三藤公寓一共有6层,我住在4楼402室,一个楼层有四间屋子。我对面住着的似乎是个大学生。每晚22:00点准时会传来弹吉他的声音。站在走廊里靠近他的房门就能清晰地听到。

走廊的窗户开着,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天花板上白炽灯周围有几只蛾子飞来飞去。走到门口,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咔嚓一声,钥匙拧开。我面无表情地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我关上门,于是传来沉重的闷响。像是有谁在背后重重给了我一记闷拳。

而在母亲不告而别后,连那个建筑史60年的公寓对我来说也变得太昂贵,于是我搬到了这个租金便宜近一倍的单人公寓。

母亲离开时留下了5000块现金和一封信。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我摸黑走进屋子里,这是个一居室,只有卧室和走廊有灯。我走到里面打开了卧室灯,按下按钮的瞬间,屋子啪地一声,像被施予了魔法般顿时充满明黄色的灯光。单人床上的被子没叠,书桌上的小说翻到一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垃圾袋已装满,最上面倒着烟灰和烟头。和我出门时的光景一模一样,这让我稍稍安心,随后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把脱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我走进了浴室,准备先洗个澡。温热的水冲刷在身上,我把自己从头到尾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遍。擦干头发,出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黑色T恤和黑色短裤换上,我躺倒在床上,望着认真发光的灯泡发呆。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笔记本电脑。高科技产品只有一个智能手机。

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21:40分。还有20分钟就22:00点了。我认真考虑起一会儿要不要去走廊趴在对面的房门上听大学生弹吉他。可如果被别人看到,或者门忽然被打开,应该都会很不妙吧。估计会被当成精神异常的家伙。毕竟住在这种廉价公寓的都不是什么拥有美好人生的家伙。在这里住着的,有佝偻着背的老爷爷,有单身妈妈,有中年妇女,有女大学生,有打扮很潮妆很浓的辣妹,有扎着白色头巾,穿着沾满污渍的水蓝色工作服的油漆工。

虽然人生这个东西没法预测,虽然住在这个公寓中的一部分人,或许他们的未来还有希望,还充满光明。但我多多少少还是觉得,包括我自己在内,大家在目前这个时间——2017年6月20号21:40分。人生都并不处于十分美好的阶段。

母亲是在大约三个月前与我不告而别的。没有任何预兆,就如六月飞雪。

那天我照常上完晚自习,背着书包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打开灯,屋子里空无一人,却多了一种能让我感到空虚的冰凉的气息。我看了眼表,时间是23:00分——进入高三后,晚自习比高二长了一个小时。我连放下书包都忘记,就那么背着书包,像个幽灵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不知所措地彷徨。后来我试着打开衣柜,没有任何变化,妈妈的衣服还在,内衣内裤也在。我观察书架,妈妈喜欢看的杂志也都在,和我的学习资料和几本小说依偎在一起。我走到浴室,妈妈的牙刷,梳子,护肤品也全都在。我拿起梳子,嗅了嗅,妈妈头发的清香依旧残留着。

重新回到卧室,我这才发现茶几上静静放着一个微鼓的白色信封。我的胸口处传来刺痛感,是会让喉咙发紧的刺痛。我没有立刻去打开那个信封。打开了那个信封,或许一切就都会结束。我这么想着,走到妈妈的卧室,她的卧室也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枕头、被褥、化妆品都在。我拿起以前一次都没碰过的妈妈的香水,喷在自己的手腕上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香味,是妈妈的味道。妈妈在出门工作前拥抱我时散发的味道。

之后我就背着书包,就那么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默默望着茶几上白色的信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等了很久,到天微微亮,到日上三竿,到烈阳高照,到夕阳斜下,到夜幕降临。手机响了很多次,但都是老师打来的。座机也打来了很多次,也是老师打来的。

妈妈一通电话也没打来。她的手机号我背得很牢。妈妈在父亲离开,和我开始二人生活时曾告诉我,她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所以她的联系方式一定要背下来,这样就能在任何时候都即时联系到她。

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我看着白色信封,无声地流泪。我咽着口水,鼻涕多了吸一吸鼻涕。

为什么呢?

我没有特意去想悲伤的事情,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为什么呢?我的脑袋无法想通这个事情。它只知道命令我的眼睛流泪,让我呼吸困难,胸口阵痛,让我不敢打开那个白色信封,让我继续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等待妈妈回来,回来抱抱我,摸摸我的头,和我道歉,说其实是因为妈妈工作太忙,忘了给你打电话了。这个白色信封是妈妈要给别人的东西,别在意。抱歉小河,饿了吧?妈妈这就给你做饭。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妈妈终究没有回家。于是家不再是家。只有自己的家,不是家。

我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在柜子里拿出了妈妈留下的信。

我用手指摩挲着信纸,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金灿余晖下的背影。背影漆黑一片,轮廓模糊,但不知为何,我却直觉那是妈妈,而不是父亲。

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明白了那天没想通的事情。

我没有刻意去想悲伤的事情却泪流不止,或许是因为母亲离我而去,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深入骨髓的悲伤。

 

Part.2

 

才能这个东西也许真的是活生生存在的也说不定。就像蓝精灵那样存在着。个头小小的才能,它蓝皮肤白短裤,站在那指着我哈哈大笑:“看吧,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望着平底锅里散发着蛋白质烧焦的难闻味道的炒菜,匆忙把火关掉,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了节省食费,自炊是必须的。但是通过这次——第若干次的料理尝试,我发现自己真的是不会做菜,除了闷饭什么都不会。明明是按照菜谱一步步去做的,但居然还是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把炒菜扔进垃圾袋,把锅碗洗了洗,拿上钱包和手机走出了屋子,目标是便利店。

既然不能自炊,那只能把便利店当冰箱来用了。虽然不是很大,但这附近有一个便利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的生活用品和快速食品都能买到。但价格也不便宜就是了。

买了盒牛奶咖啡和金枪鱼三明治,结了账离开便利店,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坐在无人的长椅上吃了起来。

早上8点半,天气还不是特别热,我看着在公园滑梯上玩耍的孩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说着什么的中年妇女,一口一口把三明治送进嘴里,时不时吸一口牛奶咖啡。

如果是别的高三毕业生,现在应该会在家里焦头烂额地挑选着适合自己的大学吧。高考我姑且也参加了,但仅仅是参加,然后和大家吃了顿散伙饭,之后就和他们彻底没了联系。犹如断了弦的风筝,从此自由了,但也失去了某种在这个年龄段或许颇为重要的方向感。

分数我也没查,虽然不可能,但就算考了满分我觉得也跟我毫无关系。本来我也不喜欢学习,不喜欢学校。尽管没确切想过,但我应该隐隐早就做好了不上大学的准备。哪怕母亲没有离开,她能够给我垫付学费,我或许也不会去上大学。

如果说不上大学这件事对我造成了什么影响的话——和未来人生上的成就无关。对我这个人来说,更多的应该是因脱离了群体,偏离了社会轨迹而带来的某种不安和彷徨。

我想活下去,所以需要找一份正经工作。我嘴里轻念着——在想让自己确信某种想法时,我就会把那个想法说出声。算是一种习惯。是在以前看了一部动画片后养成的习惯。那部动画片里的女主角,她在想要鼓起勇气时就会念出“豆沙面包”。

吃罢,我打开钱包看了一眼,剩余现金430块。走到附近一个银行ATM把储蓄卡插进去输入密码看了一眼余额——2000元。

我把昨天在舞台上兼职赚到的300元存入卡里,转身离开。

2300块,搞不好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

沥青路上映射的阳光还是白里透青的颜色,我微微低着头走在大街上,与几个同样低头沉默的路人擦肩而过。一份正经工作,只是这样还不够,是的,不够。哪怕是目前住的这廉价公寓,一个月也要1200块租金,再怎么节省食费,长期以往也不是办法。

路上看到很多店铺都有招聘兼职生的牌子插在那里,牌子上除了招聘信息,还挂着店员们笑容满面的合照,仿佛这是一份能让人的生命充满快乐的工作一样。

笑个屁啊你们。我紧紧攥住了兜里的手。

高中毕业,男性,没有任何特长,长相普普通通,虽然有父有母,但如今和福利院的孤儿没什么区别。到底什么样的公司才会让我这种人成为正式职员呢?

我悲观地想着,情绪渐渐低落,回过神时已经走进了一个从来没走过的小巷。我转过身一看,居然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从现在这个位置已经很难看清入口。

小巷里几乎看不见人影,道路狭窄,地上盖着一大片阴影,连阳光都照不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正在不远处拍打着毯子一样的东西。她穿着松垮的白色T恤,毫不在乎地露出大片胸脯,下面穿着蓝色短裤,大腿的肉松垮垮的,让我不禁想起了毛孔粗大的猪皮。

“算了,继续往前走好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我右边传来明显的骚动声。转头一看,是一幢用青砖砌成的大概三层高的古老建筑。深褐色的格子门紧紧闭着,右边放着一个橘黄色的垃圾箱。声音明显是从这个地方传出来的。

明明是很有历史感的建筑,虽然破旧但却应该是个会让人产生这条小巷原来存在了这么久啊的想法的建筑才对。可为什么会发出这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骚动声呢?

门紧闭着,但我感觉它一定会打开。我抬头眺望,古老的建筑物仿佛在唉声叹气。我想也是,你的肚子肯定藏不下这种会令人心烦意乱的骚动声吧。

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拉开。我悄悄退开几步,静静看着对面。

一群年龄层混杂的人群从建筑物里汹涌而出,有男有女,衣着花花绿绿,香水味和汗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仿佛这幢建筑正在呕吐一样。

“啊,真好玩真好玩,果然小林的诳语是最搞笑的。”

“你说什么呢,很明显是大山更好玩儿吧?我眼泪都笑出来了,差点把鞋子脱下来扔到他头上吐槽一句‘去你大爷的,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家伙存在啊!’了。”

“我觉得还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好……好像是叫什么落樱对吧?就是上过电视综艺节目的那个。一个小姑娘居然能那么不知廉耻地把男女性爱的过程用那张樱桃小嘴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出来,简直可以‘拔’一下了!”

“你这个家伙……要是有这种癖好回家听有声情色小说不就行了么!人家可是辛辛苦苦讲了一段破天荒的爱情故事啊,你却只记住了性爱那一段,啧啧,可悲的家伙!”

“切,你就不可悲吗!来听诳语的人哪个不是可悲的家伙……管她讲的是什么东西,老子开心了舒服了,这就是对那个小娘们最大的褒奖!好好感谢上帝去吧!”

发出刺耳的声音大声争辩的还是少数人。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互相之间绝不看一眼,嘴角微带着一丝笑容,直视前方,眼中有某种令人不适的光芒正在渐渐褪去颜色。

他们此刻并不正常,或者说正处在渐渐恢复正常的过程中。这条小巷很长,等他们走出去,沐浴炎热的日光时,估计就正好会再次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诳语。我轻声念道。就是这个东西让他们暂时变成了不正常的状态吗?

门里走出一个摸着后脑勺,脸上明显摆着苦恼神情的中年男人,他看着那些毫不留恋地离去的人群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旋即他发现了在对面盯着他的我——一双仿佛发现猎物般的目光紧紧咬住了我的眼睛。

不妙。我立刻闪开目光,转身就走。

“哎!小哥!等等啊!”

老鹰的爪子紧紧钳住猎物,让它动弹不得。我低头看了眼被抓住的手腕,不愉快地转头瞪着这个人。

他似乎完全不介意,眼里还在发着光,兴奋道:“小哥!要是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听听诳语?你这么帅气这么年轻,肯定知道诳语吧?非常好玩哦!或者说你已经听过啦?毕竟诳语才诞生不久,还是你们年轻人更能接受新事物嘛!”

我摇了摇头,“没听过。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了。”

曾经在电视上见过一回诳语——由诳语师进行的一种表演。据说是在剧场专门表演的东西,反正我是没去看过。儿时的记忆本就非常模糊,再加上我本来就对这个东西毫无兴趣,所以当时在电视上看到的诳语的内容是一丁点儿也记不得了。

但也有一个画面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

那个讲诳语的诳语师,讲完诳语后,被扔上台的鸡蛋击中眉角,血唰地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台下爆发疯狂的笑声和咒骂声,还有怒吼声尖叫声。但那个诳语师就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望着观众,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至始至终也没去擦一下眉角的血。

“哎呀,小哥,拜托你!别这么冷淡嘛!不怕实话告诉你,才刚那些老牌诳语师的表演结束后,观众都走了个差不多,拦都拦不住!现在只剩下个位数的观众——还是我极力挽留才勉强留下来的。这可实在是很难办啊!因为接下来还有刚出道的诳语师要在这里表演呢!出道第一次讲诳语就要面对空空如也的观众席,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跟我没关系吧?”我看着他说道。

的确蛮可怜。但是我觉得我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

“哎呀,小哥,你别急着走哇……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不收你的钱!而且还有甜点酒水免费奉上!绝不会给你带来一丝困扰,就算很无聊……嗯,很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但时间也不长,一共六个人,也就一个多小时而已的!”

听他这么说,我停顿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想了想,说:“甜点都有什么?”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有仙贝饼,铜板烧,橘子和糖果,其他有什么想吃的你都可以自己拿!怎么小哥,你喜欢吃甜食?”

“能带回去么?”

“啊?”男人又愣了一下。

“我说看完表演,这些甜点我能不能带一些回去。”

男人看了我半晌没说话,我不禁有些脸红。作为看那些刚出道的诳语师的表演的代价,拿走一些甜点应该不算过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如果可以拿走的话,这是个不错的交易,毕竟现在对我来说,食费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我接下来的确也没什么好干的,脑子里只空有找一份正经工作的想法,却无具体计划。

见他一直盯着我不说话,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我甩开他的手,转身要离开,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委屈和丢人。好像从母亲不告而别之后,我就变得这样纤细敏感了。如果是小时候的话,明明完全不会在意这种微妙的低人一等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男人看着我眯着眼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他粗糙的手掌在我脑袋上用力揉了揉,说:“当然可以。想拿多少拿多少。那你愿意进来听听诳语吗?”

我怔怔看着他,忽然想通了一个事情。他背后的天空,有一大片云朵悄然飘离,于是阳光洒落在了这狭窄的小巷。

原来并不是因为小巷狭窄阳光才没照射进来,而是因为在属于小巷的天空,有一朵云彩遮住了它。

 

Part.3

 

身穿深紫色长袍,腰束雪白布带的年轻男人安静地走到舞台上,他剔着光头,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绝对不是摔一跤然后造成的。明显是刀疤。之后他盘膝坐在了坐垫上。

我坐在最后一排,目光在前面的坐席上扫了一圈,算上我一共四个人,如果把在妈妈怀里睡觉的孩子也算上的话,那就五个。

四个成人票,一个儿童票。光头大哥,用这种方式出道,真是委屈你了,但还请不要恼羞成怒拿着刀砍过来。我看着台上目光明显非常动摇,尖尖的耳朵都开始渐渐发红的光头男人,默念道。

“哎呀,还没开始吗……哦?一个人……而且坐下来了,看来是‘叙’形式的诳语呢。”

我瞥了一眼在身边理所当然般坐下的男人——是刚才那个拉我进来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塑料包,里面装着一堆甜食。

“呐小哥,这个给你,你拿回去就是啦。然后这个竹篮里的咱们就一起吃吧。叙形式的诳语,边吃东西边听是最好的啦。”

“谢谢。但你不是工作人员吗?也要看?”

“啊,换做平时肯定不行,但情况……喏,你也看到了么,这么点儿人,多一个凑场是一个啊。”

他的确已经换了一套衣服,不再是之前那套黑色的工作服。上身穿着灰色短袖,戴一条细银项链。下面一条米色七分裤,脚上的夹脚拖鞋一晃一晃的。

五个成人票。

“哈!我是诳语师黑兽,请多多指教!”光头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我看着他的眼睛,明显看出了其中蕴涵的一丝焦躁与不安。

在母亲怀里睡觉的孩子被惊醒,挣扎着大哭大闹起来。狭小的场馆顿时除了他的哭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糟糕啊。

“糟糕啊。”我在心里默念时,男人也小声嘀咕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他的眼睛盯着那个诳语师。

然而下一刻,那个母亲并没有哄哭闹的孩子,而是直接甩了孩子一巴掌。“闭嘴!!”那尖叫声几乎要穿破我的耳膜。我吞了口口水,有些不安起来。

“连你都要打扰我放松吗!连你都看不起我吗!连你都是我的敌人吗!!”女人抓着头发对着孩子怒喝着,几乎要抓狂。我看向身边的男人,他已经准备起身去阻止了。

“呜呜……对不起妈妈,我不敢了……对不起……”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从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身子,但应该是坐在椅子上,抽着肩膀努力忍着哽咽吧。

男人再次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橘子扒开皮,掰一瓣塞进了嘴里。他把橘子递给我,“吃吗?”

我没接,“没关系吗?不去管。”

“嗯,那孩子立刻就道歉了对吧?那就说明以前也见过妈妈生气,他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息怒。但平时应该是个好妈妈吧,所以才会睡得那么踏实,踏实到忘了妈妈有着不太正常的一面。”

“精神疾病?”

“哪里,现代人的通病罢了。”男人笑了下,但眼睛没在笑,他在看着那个光头诳语师。

“大家都有压缩在身体某处的黑暗,平时不会展现的那种黑暗。但这里是专门表演诳语的剧场,在这里展现出来谁都不会斥责她。只要她没继续对孩子施暴,那我就不用去阻止她。”

我转头看去,果然那个女人把孩子重新抱在了怀里,抚摸着他。

“对不起小志……妈妈不该打你的……但这里是剧场,我们安静一些好吗?”

向前看去,其他两个人的确看也没看那个女人一眼。

“一个老练的诳语师对这种情况肯定司空见惯,但对要进行出道表演的新手来说,估计是不小的心理压力。”男人咀嚼着橘子说道。

“你对诳语很熟悉吗?”

“应该比一般人熟悉吧。姑且也是这个美停馆的馆主嘛。对了小哥,我叫阿布,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没关系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我点点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舞台。那个光头诳语师额头很明显见了汗,脸上的刀疤也有点充血发红的痕迹。

话说回来,诳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阿布刚才说这个诳语师要表演的是叙形式的诳语。叙形式的诳语。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而这个光头,他现在开始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我是个大傻X!!”光头忽然大喊一声。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向阿布。阿布见我看他,无奈笑了笑。

“最低级,最老套的开场方式。但对于紧张的新手来说,也是情理之中。”

“然后我从来不穿衣服!!昨天!我就不穿衣服奔跑在大街上!TM一千个警察一起来追我!我TM一个劲儿地跑啊跑啊跑!跑着跑着我TM居然就飞起来了!!”

我愣了一会儿,旋即忍不住嗤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叙形式里最常用的一种手法——极端夸张,也称爆炸。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种手法要把一切赌在说出口的每字每句上。每字每句都是包袱,所以称为爆炸。小哥,你是第一次看诳语吧?那应该挺新鲜的。”

我看着舞台,说:“这不就是低俗一点的喜剧演员么。”

阿布没有回答我,嘴角抿着浅笑,他的手臂靠在前面的椅背上俯身凝望舞台。

“飞起来以后我什么都能看到啦!我飞来飞去!看到我前女友光着身子在阳台和别的男人打炮!我TM一下飞过去,把他们两个全都抓起来飞得贼TM高!然后把他们两个扔下去啦!

但是他们两个没死!他们重新弹到天上!我以为他们要打我,结果他们要我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在阳台打炮!我说我要飞,于是我们三个飞在天上打炮!前女友太贱了!她看上去开心得不行!我也贼开心!

但是前女友告诉我!她当时拒绝我的求婚,是因为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妈妈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他爸爸是个流氓,臭流氓!居然要挟自己女儿出卖身体给自己赚钱!

她说自己从生下来就是卑贱的命!她说那年高三和我牵手回家的回忆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她说让我痛快地跟她打个炮,然后从此看不起她,忘了她!以后千万别当坏人!一定要好好过下去!”

场馆很安静,我和阿布也都很安静。只有他在大喊着。

“然后我TM就啪啪给了她两巴掌!我说你真TM健忘!老子送你订婚戒指!跟你求婚的回忆就TM不美好吗!

她说,那是她最悲伤的回忆。你悲伤个屁啊!站起来啊!你才TM多大啊!还有那么长的路等着你走!你怕什么啊!我都说无所谓了啊!我给你撑腰!你TM给我等着,老子现在就飞过去把你妈抓起来从天上扔下去!然后拿起刀去把你老爸砍死!那不是你爹你妈!你要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无法单凭血缘就糊弄过去的东西!

然后我就把她妈抓起来,从天上丢下去!死啦!然后我提着刀去砍他爸!他爸也死啦!然后她把我告上法庭!我跑啊跑啊跑!飞啊飞啊飞!可那一千个警察居然TM也会飞了!飞得比我快不知道多少倍!然后我就被抓进监狱里,国家赔了她好多好多钱!她幸福啦!她有钱啦!成了世界上最幸福最有钱的女人!

老子是飞人!在天上干过世界上最有钱最幸福的女人!”

万籁俱寂。说完最后一句后光头便安静了下来。他低着头,闭着眼。

诳语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太清楚。但我想收回之前的话。

诳语师也许并不是低俗的喜剧演员。

良久,光头半起身,重新跪在舞台上,向观众席毕恭毕敬地行礼。

“表演就到这里。”

没有掌声,也没有骂声,场馆无比安静。

光头起身走向幕后,从舞台消失了。

“我不该说诳语师是低俗的喜剧演员。”我对阿布说。

“我也不该说的。看来有时经验也会蒙蔽一些东西啊。”阿布笑了笑。

“什么?”

“开场。虽然很老套,但听完了,觉得除了这个开场外,应该再没更合适的开场了。”

“我是个大傻X。”我轻声念出。

阿布哈哈一笑,“怎么?小哥,你也想试试讲诳语?”

我摇了摇头,问道:“所以诳语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倒想反过来问小哥,你听完黑兽的诳语——虽然是个新手的表演,你有什么感觉没?”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食物。是橘子。还剩下一半。

最真实的感受是,听诳语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是在吃橘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但这么说等于没说。

“说不清,挺奇怪的感觉。”

“有感觉就好。有感觉,就是诳语师的胜利啦。虽然这次没几个人看,但只要有观众有感觉,那就是不错的出道表演。小哥,诳语没什么了不起的,诳语师更是如此,甚至可以说地位低下,卑贱。”

阿布转头看我,说:“现在电视啊广告啊把诳语宣传得天花乱坠,什么惊动世界的最惊奇的故事,最意想不到的表演之类的。小哥,你以后要是看到这类宣传就当屁放了就好,那都是商人为了让人掏腰包才花钱找人编出的瞎话。”

阿布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他的双眼盯着舞台。

“诳语这个东西,它会诞生于世,究其本质,是因为当前社会需要供人消费娱乐的‘小丑’。”

“小丑?”

“没错。不知道你发现没有,诳语这个东西,是非常自由的。因为只要能调动起观众的喜怒哀乐,那就算是成功。但也有个大前提。这个大前提乍一听会觉得无理取闹,但动脑子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表演诳语时,诳语师绝不能说真话。因此,这个世界上知道诳语的人,绝不会相信诳语师说的每一句话。”

“也就是说,诳语就是撒谎?”

“也对,但不限于撒谎。只要不说真话,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过诳语虽然说是新诞生的一种文化,但时至今日,也好歹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所以表演形式也基本固定了下来——叙、吟、唱、演。叙就是讲故事,刚才黑兽讲的诳语就属这一类。吟呢,和现代诗差不多。唱,就是字面意思,附上调子唱出来。演,简单来讲你可以想象情景剧,这个一般是多人组合的诳语师会采用的表演形式。”

小丑。诳语。

小丑在台上撒谎,欺骗观众。观众知道小丑是在撒谎,于是可以保持上帝视角,目光冰冷,嘴角含着嘲弄看着小丑哗众取宠。

“来啊,使尽浑身解数,让我开心,让我愤怒,让我悲伤,让我厌恶你。反正你,永远无法说真话。所以你就变得比我更悲惨,让我体内压缩的黑暗得到缓解吧。无所谓不是吗?反正你,说的都不是真话。哪怕你死在台上,也没有人会相信你已经死了。”

我仿佛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我耳边这样对我呢喃。

你可真够疯狂的。我想道。

“你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只是大家都不说。”

我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声音从我耳边驱散。

我不明白一切是否真如你所说。但有一个事情,我想我能确定。

“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不属于这里。”我轻声念出。

 

Part.4

 

“哇!里马市从上空俯瞰下去的话,就像一个钢铁的大螃蟹呢!”

儿时在电视上我曾经见过一回里马市的俯瞰图,是一个明星坐在直升机上准备玩高空跳伞的节目。我和那个明星的想法一样。的的确确就是个钢铁的大螃蟹,要说品种的话,应该是帝王蟹吧。但若是把坚硬的蟹壳扒开,拿上放大镜凑近去看的话,却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从上空俯瞰的里马市虽然像个大螃蟹,但凑近去看的话,会发现整个城市的构造,几乎细致入微到令人发指。没有任何无用的缝隙,每一块土地都塞入了恰如其分的模型,倘若再放大,就会发现连那难以察觉的一丝缝隙,都被用来当了连接建筑与建筑的桥梁。不愧是首都,不愧是在全球城市排名中占据第三位的超级城市。”

“诶……原来里马市这么厉害的。”一个小女孩坐在我的身边,嘴里咬着松软的豆沙糕。我看看她,把她嘴边的一点豆沙抹掉了。她直视前方,眯着眼笑了笑,礼貌地说:“谢谢你,大哥哥。”

“还需要给你读别的杂志吗?”我把名为“里马两三事”的杂志放回原位,这么问道。她微微侧过头,还是没有看着我,柔软的面颊挤成一团,憨憨地笑着。

“不用啦,妈妈回来了。”

我抬头看了一圈,发现有一个手提原木色纸袋子的时尚女性正在往这边走来。

我有些感慨,看来盲人的听力比一般人出色的说法并不是谣传。

“那大哥哥再见!谢谢你陪我这么久,嘻嘻。”

我笑了笑,但她应该不知道我在对她笑。“没关系。”所以我出声说。那个女性看着我,对我感谢地笑笑点了点头,我也点头示意不必在意。

这个双眼失明的小女孩看上去不过8,9岁。小脸蛋可爱圆润,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和粉色的小凉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本来到“伊甸园”连锁书店是为了买本面试指南回家看一看,却无意间发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很乖巧地一动不动。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但她身边几个颇为淘气的孩子似乎在发现这个女孩看不见后,一直在捉弄她。更糟糕的是,我还看到一个在大热天穿着黑色马甲的中年男人,有意无意地在女孩面前晃晃荡荡,利用身高优势,用那双倒三角的小眼睛赤裸裸地偷窥着小女孩的胸部。他的裆部有明显的突起。

不会有人喜欢搞恶作剧的小孩和“可能”拥有变态嗜好的中年人。但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没人能制裁他们,法律也管不了。可一旦真正发生,有时却又不免回天无力。

我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她小小的手心正安心地牵着妈妈的手慢慢走着。她们可能是要回家。我希望这个女孩可以健健康康,尽可能无忧无虑地长大。更希望今天我见到的事情,在她没有光明的人生中,是极其罕见的。

我起身离开了图书馆,没买面试的书。因为在给小女孩读了“里马两三事”这本杂志后,我忽然觉得面试指南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

然而我对自己美好的想法没有自信。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拥有的是如今这样的人生,也可能是因为昨天人生第一次在剧场听了诳语。

面试指南不是给我这种正在偏离轨迹的小部分人看的。极讨厌引人注目的我这次会罕见地挺身而出,说不定是因为把那个小女孩当成了同类。

我们都不是主流群体。但我们活生生地存在。与其他人没有不同。

也许我想这么大喊出来,但没那个勇气,所以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警告那些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

诳语。

09:02分。我忽然停顿下来,站在街道中央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一名年轻女性与我擦肩而过,在经过我时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在上午9点02分,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诳语两个字。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东西?我有些困惑,甚至有些急躁。

算了,我用力摇了摇头,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往前走。才刚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女性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气息,回头一看,看到我后露出了有些不安的神情。像做了坏事后心虚地盯着主人的幼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位女士,但你误会了,我只是路过。

我快速地经过她,因为没有看她,所以不知道她露出了什么表情。

忽然一阵狂风吹起,啪。

感觉有人在我正脸上糊了一巴掌。眼前一片漆黑。

我把糊在脸上的东西抓起来一看,是一张传单。

我盯着传单,标题上写着“诳语”两个字。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句话从今天开始我决定深信不疑。

情绪有些烦躁的我也没看内容,把传单揉成一团握在手心里,准备找个垃圾桶就扔掉。

“对不起对不起,风忽然吹过来,一个手滑就飞出去了。这位小哥,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吧?”

我抬头一看,一个看上去大不了我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扎着领带,一路小跑到我面前,苦笑着和我道起歉来。

我渐渐张大嘴巴,有些无语。他看我不说话,还摆着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于是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我指了指他身后。他顺着我的手指扭头看过去,然后凄惨地尖叫起来。

数不清的传单随风起舞,哗啦啦一阵旋转,竟随着狂风向天空席卷而去。

“这种事可能吗?”我不禁笑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个年轻男人手忙脚乱地追着由传单凝聚成的小龙卷风,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经过一家大型电器商店,我从一个小楼梯走下去,到小喷泉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放眼眺望,眼前是一片黛蓝的河水,正掀起层层细碎的波浪向西流去。种在河边的柳树,细长的枝条随着风轻轻拂动,犹如一群彷徨的幽灵。

我把手心里皱巴巴的传单纸重新拉平,凝神看上面的内容。

如果票价不高,我想一个人去剧场再看一次诳语。

带着可能是宣传诳语表演的传单的想法,我默默看着上面的内容,但立刻讶异起来。

这并不是宣传诳语表演的传单,而是用来招聘的传单。

“‘吉美娱乐经纪公司’现招聘若干诳语师练习生。有意者可在6月25号上午10:00点至下午6:00点到吉美娱乐经纪公司总部前台报名。

工作内容:将进行为期一年的系统诳语培训。零基础亦可,欢迎热爱诳语的各位。无年龄限制,学历不限。每天培训时间:上午8:00点至下午5:00点,每天9个小时。薪资:800元/月。培训期间提供食宿。一年后进行考核,通过考核后可与公司进行签约,签约后公司将为大家统一安排出道舞台。

公司地点:里马市-中央区-枫亭街55号 联系电话:1008-55-0086。”

看完最后一行,我陷入了沉思。

今天是6月22号。还有三天时间。如果排除诳语这一因素来考虑的话,这对目前的我——17岁,高中毕业,经济窘迫,没有特别的理想的男孩来说,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不仅没有年龄限制,没有学历要求,而且在整整一年的培训期里都可以提供食宿。月薪800元虽然不多,但如果吃住都不用花钱的话——我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攒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钱了。

但说到底,这只是排除诳语这一因素之后的结果。

小丑。供人消费娱乐的小丑。不能说真话的小丑。

我对诳语有一些兴趣,但对诳语师却望而却步。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群体,他们所处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地方我都不得而知。这让我的期待和隐隐的激动无法再那么纯粹。脑海里兀然再次浮现儿时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诳语师的模样。

讲完诳语的诳语师,被扔上台的鸡蛋击中眉角,血唰地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台下爆发疯狂的笑声和咒骂声,还有怒吼声尖叫声。但他就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望着观众,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至始至终也没去擦一下眉角的血。

他的容貌,衣着,年龄我都记不得了,只有紧紧咬住我的神经的某种让我感到恐惧的气息,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我试着将他的容貌更换,衣着更换,年龄更换。我试着变成那名诳语师。于是我坐在舞台上,讲完了诳语,笑眯眯地向台下俯瞰。

这群人肆无忌惮地将压缩于体内的黑暗释放,一道、两道,最终汇聚在狭小的空间,形成灰色的涌流,盘旋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恐惧和不安,但我无法离开。

我是诳语师,我是不能说真话的人。我必须坐在这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我此时真实的心境。

我慢慢起身,眉角感觉不到疼痛,但两腿却酸麻得厉害。也许我讲了很长时间的诳语。随后我慢慢跪下,在舞台上向观众下跪,深深闭上眼,毕恭毕敬地行礼。在额头触碰到冰凉地板的瞬间,我的嘴角失去了笑容。

再次抬起头时,我不需要再在这里停留,于是径直起身。表演已经结束,我将离开这里,回到幕后,一个黑暗,潮湿的地方。那里有沉默寡言的同伴,他们只是看我一眼,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我也学着他们,安静地离开。

安静地离开。我本想这么做,但我发现我不能了。我浑身颤抖不已——在幕后一侧,我能够清晰地将观众席完全捕捉进视野之中。

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色啊。

那群人像一条条死鱼一样,瞪着眼珠子,已不可思议的角度抬起脖子,仰视着天花板,无论男女老少,一并把嘴巴长得老大,每个人的脖子都变得粗短。仿佛举行一个宗教的仪式一般,他们一排排一列列伫立在原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张着嘴。灰色的涌流渐渐升空,以空中一个点为中心,急速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灰色蚕蛹。片刻,当高度达到极限时,蚕蛹猛然停顿,几乎是违反物理学式的停顿。然后不怀好意地四处扫了一眼,下一刻,它骤然反向急速旋转,灰色蚕蛹四分五裂,化成一条条细线从人们大张的嘴里迅速延伸而入。

寄生虫。灰色的寄生虫。

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手里全是湿冷的汗水。我向他们大吼:“把嘴巴闭上啊!那是寄生虫!不要让寄生虫进入你们的身体!”

“没用的。你是诳语师,你永远说不了真话。没人会相信你。”我猛地扭过头,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灰色的透明人。他的脸上带着笑眯眯的小丑面具。小丑面具是灰色的。

我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我对他的声音,却毫不陌生。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来自另一个的世界的灰色透明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这里不是你的世界,这里不是你该存在的地方。这是警告。不许再到这个地方来,离开这里,不要再试着说毫无用处的话。”

他的小丑面具渐渐扭曲,一双漆黑的眼睛睁开,在面具后面凝视我。我感觉得到他的视线。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视线。

为什么我这么确信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呢?我深感疑惑。但我无心听他的话,转头看向观众席,不知何时灰色蚕蛹化成的最后一丝灰色细线,已经进入最后一个观众的嘴巴里,彻底消失。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闭上嘴。而他们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面具。

不对!我惊叫起来。那不是面具,是他们的脸皮!

我凝神一看,这群人的脸上居然没了五官,成了一个灰色的,正在流动的平面。他们无比熟练地把脸皮重新贴在灰色的平面上,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的五官。他们面无表情地同时看向我,露出冰冷的目光,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良久,他们扭过头,排着队离开了剧场。

“喂!”我大喊。我想留住他们,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可是他们恍若未闻,没有一个人因为我的声音停留。我试图冲下舞台,去抓住他们。可是下一刻,灰色的透明人挡在我的面前,那张小丑面具已经诡异地扭曲,露出赤裸裸的愤怒。旋即他猛地撕开面具——下面是一张灰色的流动的平面。抓住我,将我一下子吞进了嘴里。我失去了意识。

“不许再出现在这里!这是警告!”朦胧中,我隐约听见他如此对我怒吼。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空间扭曲,而自己正喘着粗气,脊背已经湿透。有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滴在我紧握膝盖的手背上。

忽然,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触摸在我的肩膀上。我抬头一看,一名穿着灰色西装套裙,一头栗色长发高高盘起的女性正弯着腰,背着皮包,露出担忧的目光看着我。

“你没事吧?”她这样向我询问。

我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重新睁开眼时,视线不再模糊,我勉强露出笑容,说:“谢谢你,但我没事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露出微笑:“那就好。你的脸苍白得厉害,又汗流不止,我以为是心脏病发作了之类的呢。”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没有心脏病。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而已。”我说了谎,但不觉得愧疚。首先我说不明白才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其次我也不想再更多地浪费这位温柔女性的时间,也不想让她更多地为我担忧。她很美丽,也很年轻,并向我这个陌生的男孩伸出了援手。已经足够了。

“没有,我也没做什么。总之没事就好,那就再见了。”她露出笑容,像一只温和的猫。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一阵清风抚过,身后传来高跟鞋轻轻击打阶梯的声音。高跟鞋的“咔嗒”声渐行渐远,最后变得像风一样难以捉摸。我想她已融入人流,成为了无色无味的风景。

我已偏离轨迹。这是既定的事实。

但或许我也不必过多的焦虑。

因为,轨迹就在那里,它哪里也不会去。融入也好,偏离也好,都不过一刹那的风景。在时间的长河中,每个人都是瞬间,不是永久。

 

Part.5

 

6月的最后一天清晨,和昨天没有两样,雪白的阳光从大敞的阳台欢快地“哒哒哒”跑进来,涤荡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此时此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颜色较浅,虽然是蓝色,但凝神看去还是能见到一抹灰白。

时间是7:00点整。黑了一晚上的天空此刻可能还没彻底睡醒。没办法,最后一天嘛,明天它就能领工资了,怠惰是难免的。

此刻我正我像头牛一样四肢触在卧室的地板上。四方的小桌子被我立在墙角,一个灰色的旅行箱并列在一起靠在墙上,默默看着我。

头上绑着白色的头巾,脸上挂着口罩,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将角落落下的灰全部积到一处,再扫进塑料簸箕里。在扫灰的过程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节五号电池,衬衫的扣子,和蟑螂的尸体。

我的手机此刻正随即播放着一些音乐。放什么都没关系,解个闷儿罢了。不一会儿上一首歌结束。大概安静了有五秒左右后,手机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是“菊次郎的夏天”。

“可真应景。虽然我不叫正男,也没有去找妈妈的打算。”

我跟着随便低声哼着,专心把卧室的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看着阳光欢快地溜达一圈。嗯,很干净。最后只要在拿湿抹布擦一遍就可以了。

全部清理完毕,我解开头巾,扯下口罩,从冰箱里拿出冰好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喝了两口,然后一屁股靠坐在墙角,眺望蔚蓝得毫无破绽的青空。

“我可看到你刚刚偷懒了哦。”我自说自话。

今天下午18:30分,我就要去火车站乘上动车前往位于里马市郊区的远山地区——一个叫“百鸟山”的地方。据说山脚有个乡镇,是不是真的有我也不确定,反正手机GPS查不到。但公司说有,而且会和我结伴而行的其他几个练习生也说自己听说过那个地方,所以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吧。

25号那天上午我10点刚到的时候就去报名了。着实是个气派宏伟的大厦,擦得闪闪发光的旋转门玻璃上映着我的身影——白色T恤,棕色牛仔裤,灰色帆布鞋,手腕上戴一条塑料手表。前台小姐年轻漂亮,语气轻柔和善,一双大眼睛听我说话时显得认真专注,很难让人对这个公司产生不好的印象。

“您是第一个来报名的呢。”她露出微笑。

“噢,谢谢,那个,请多多关照。”

她没有再说什么,嘴角含着浅笑,白嫩的面颊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我看着她葱管般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利索地噼里啪啦打个不停,不禁想像她这样的人在看诳语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报完了名——手续意外得轻松,比我预想中简单许多。于是结束后我便径直离开回到了家里。我本以为会有严格的考察和长时间的面试之类的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有,报完名,填完表,写下名字和联系方式,复印了一下身份证之后就被告知可以回去了,之后只要静等电话就好。

为了面试,我还特地买了一本名为“诳语30年”的专门解析诳语这个东西的书——是一位有30年资历的诳语师写的书,但似乎很冷门,到伊甸园书店去买时,这书只剩下了最后一本。之后过了两天,上午一通电话打进我的手机里,我接过,是吉美娱乐经纪公司的人打来的。让我下午去公司一趟。到了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其他的练习生。一共是54个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过20多岁的样子,清一色男性。这比我预想的要少很多。但之后进来给我们讲一些基本条例的人却很开心的模样,说今年是人最多的一年。

“提前到来的丰收啊!”他这么说来着。

于是我也第一次意识到,诳语这个东西客观来讲可能是偏冷门的一种文化。但冷门也好热得发烫也罢都与我无关。对我来说目前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也没有什么退路。

大概下午1点钟左右,我刚吃完从便利店买来的咖喱饭,家里的门被敲响。敲了三下。

“来了。”我打开门,是一个戴着口罩的留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他看着我点点头,说是来办退房手续的。我把他和一个助手模样的中年妇女一同请进门,然后靠在厨台看着他们在狭小的房间里瞪着眼睛仔细地检查。

这间屋子的合同也正好在这个月末就到期,于是就和房地产公司约了时间,让他们派人过来办退房手续。

该退还的押金本来应该是1200元。他看完屋子跟我啰嗦这个啰嗦那个,我索性问他需要扣多少说就是了。他说只能还我700元。我说可以,然后简单签了个字之后,我便背上背包,拎着行李箱,提着垃圾袋离开了这个屋子。

我拎着行李箱,一个人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游荡。离6点半还有一些时间。做点什么好呢?网吧、书店、KTV、咖啡馆、快餐店,能去的地方倒是不少,但没有一个是非去不可的地方。

“非去不可的地方。”我轻念着。

在里马土生土长,儿时也体验过中产阶级衣食无忧的生活。长大之后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我依旧留在了这个地方。可到如今要离去,前往一个17年来一次都没听说过的深山中的乡镇时,脑海中却浮现不出一个离开前非去不可的地方。

结果,对我这个人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了也说不定。或许这也是偏离轨迹带来的影响吧。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中二少年无所畏惧。”我试着让自己的心情轻松一些,不要去想那些太复杂的事情。

你即将踏上漫长的旅途,所以对自己宽容一些吧。

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再次来到了那天和那个温柔女性相遇的地方,在小喷泉附近的长椅上坐下,然后翻开“诳语30年”这本书,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眼睛虽然追随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但精力却集中在耳朵上——我希望能再次听到高跟鞋轻轻击打台阶的声音。我不知道她的职业,她的名字,她是否有丈夫和孩子。我只知道她是个对陌生人也很温柔的女人。

要是她今天也会出现,然后向我搭话就好了。好多好多可以说的话,好多好多不能说的话,我都想在离开之前找个人说一说。我知道自己在害怕,在悲伤,在迷惘,也知道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坚强起来,让自己挺过这些让人意志消沉的阶段性情感。但是我要离开了,离开之前,渴望和一个温柔的女人诉说我的不安彷徨,渴望得到她的一个温暖的拥抱,这是软弱吗?

我不得而知。

我忽然想起母亲写给我的那封信。

“小河,在你17岁的时候离开你,身为你的母亲我心怀愧疚,无比羞愧。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这一生遇上了最好的丈夫,生下了最可爱最帅气的儿子,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其他可求的呢?但这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小河,我对你一直隐瞒着一个事情,极尽全力地隐瞒,想尽一切办法希望你能晚一天得知这个事情——我知道,我很清楚,虽然终有一天,我要将这个事情告诉你。

或许你无法理解,但在妈妈生下你之前——你还在我的肚子里,迫切地希望诞生,拳打脚踢的时候。我隔着肌肤抚摸着你,觉得我自己能够做到,能够将一切克服,好好地守着你,直到你彻底长大成人。

但你出生后,我渐渐开始发觉一切无法如我想的那般顺利地进行下去。因为你是那么活泼可爱,你拥有自己的思想,会因为饿肚子大哭,会因为躺在妈妈怀里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入睡,会因为被妈妈训斥低头认错。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自己能理所当然地左右你的人生,让你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

小河,妈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妈妈来自大海对面,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岛。在那里,妈妈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恋人,我17岁的时候出海离开了他——我不得不离开他,这是小岛的规矩。为了最终和他在一起,我不得不暂时离开。然后妈妈在这边的世界,遇到了父亲,和他结婚,生了孩子。但是小河,这是为了活下去无可奈何的选择。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我必须这么告诉自己。否则,我就无法回到小岛,无法去面对在小岛上等待妈妈的人。我和父亲肌肤相亲,做夫妻该做的事,但是我尽全力不去怀这个人的孩子。小河,你诞生了,但你的生父,并不是那个小时候和你和我一起生活的男人。

父亲知道了这个事情,所以离开了你,离开了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完全理解他。

小河,父亲是无辜的,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丈夫。你也是无辜的,是个好孩子,是妈妈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小河,妈妈必须回到小岛上。你知道吗?那个人傻得很,如果妈妈不回去,我怕他真的会等一辈子。那和杀掉他没有区别。

但是回去后,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会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他,然后离开小岛——如果能够离开的话。

小河,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妈妈对不起你,因为赌瘾,最后全身上下只剩下了5000块。虽然不多,但希望你节省着用。你要好好对待自己,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长大。妈妈会一直在那边的世界,永远守望着你。

——给我这一生,最爱最爱最爱的孩子,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