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7月9日。
战况恶化。
独自幸存的我不再担任侦察任务,正式并入战斗部队已经有4个月余,期间经历战斗不下十场,我一开始失去莉莉亚等人的激动也慢慢在杀人中恢复木然。而再过几天,距离克拉斯失踪也要满5个月了,看来他或许也死在了某个角落了吧。
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到了今天,兵营里剩下的人数已不到百人,扣除后勤与指挥层,能够直接投入战斗的人怕是不到七十。
而敌人,足有接近八百,从高处包围住了我们,看样子是打算彻底除名我们这个营了。
司令部仍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接连发出的求援都没有回应——指挥层对我们说是敌人拦截了讯号,但偷听了他们谈话的我却知道不是那样的。
但至少营长他们并没有选择抛弃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也就没选择戳穿这一切。
反正,就算引起兵变,我们也不见得能够活下来吧。
这样想着,我抬头望向周围所剩不多的人们。
营地里有着死一样的寂静,某种压抑的气氛掐住了大家的喉咙,不说不停祈祷的几个人,连偶尔响起的伤兵的呻吟都无比刺耳。大家紧抓着手里的武器,脸上却没有一点血色。
一定非常不想死去吧?我想。
拥有未来的大家都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光芒死去。我始终不能理解未来这个概念,但不影响我对人们的看法。
我也不想死。
我还想战斗。
持续的,持续的屠杀。
扣动扳机夺走生命时;把手雷丢进对面人群时;使用无人机空投炸弹时,我都很充实。
战斗可以让我忘却一切投入其中,血与硝烟的味道成了唯一的真实。
从多次绝境逃生的我,就这样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特别。
我或许确实如同营长所说的那样……就是为了战斗而生。
不同于别人为了未来而战斗,我是为了战斗而战斗。我的战斗是为了活下去,我的活下去是为了继续战斗。
这大概就是我的未来。
所以我不能死。
况且我还没有攻破对方营地,帮莉莉亚她们完成复仇。
啊,大家已经开始因为绝望而聚在一个起头调节气氛的人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他们似乎觉得这样的事情可以帮他们缓解情绪,提升斗志。可是我知道的,他们都会死去。
就好像我们也曾做过的那样,莉莉亚她们不也是抱着憧憬而死吗?
不管心里抱着怎么样的信念也好,现实就是现实,只要敌人数量到达压倒性优势的时刻,安慰就是没有意义的,渴望未来也是没有意义的。
唯一拥有意义的就是战斗,持续战斗,唯有忘却感情的战斗才是符合我们士兵身份的事情。
如果这群家伙拖累了我,那我就干脆找机会逃离这里往附近的友军战区去吧?
这样想着时,旁边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他难看的脸挤出一抹微笑,指了指那群怯弱的扎堆者们,他说:“你也觉得他们那样很傻吧?”
确实。
但这又关他什么事了?
我皱起眉头,就准备离开——我不喜欢无聊的对话。
但男人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离开,强迫性地把话语抛了出来:“130,如果你想要活下去,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我再次因疑惑而看向他。
他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把头靠近过来低头说道:“我跟人约好了,只要一开战我们就会趁乱从营地北方的缺口逃离,你那么年轻又厉害,肯定也不想白白送死吧?”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虽然还是小孩,但看起来是个冷静的人。”
是吗?别人是这样看待我的啊。
“而且平时你打仗时也很厉害,冲在最前面却总是能够活下来,简直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生,我们能够活到今天,也算是被你照顾不少。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去死,本来把你拉下水就已经够丢人的了,如果……”
“嘘!”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轻声说道:“跟我出来。”
他看上去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点了点头,跟着我到了营地偏僻处。
“你要……额啊啊……”
趁他说话分神,我迅速地踩着旁边的断柱跳起,一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手把匕首捅入他的脖颈中。
愚蠢。
我冷冷地看着尸体,在他身上擦去手上与匕首的血。
且不提我被暗地委任的督兵任务,我本身也不乐见逃兵的出现。
莉莉亚她们拼死也想保住的战区,在这种自以为是的人眼中居然是这么不值钱吗?
我很不爽。
尽管我也有想过逃离战区,但在那之前我会战斗到弹尽粮绝,直到无法继续作战,我才会选择退避。
这种人……
根本就不配跟我相提并论。
我缓和了一下情绪,才低下身去吃力地把男人往附近的沙坑拖去——尽管杀死逃兵并没有错,但我知道现在人们都十分压抑,不会接受我这样的督兵存在,因此我也没必要去刺激他们了。
沙坑的尸体堆积如山,上头满是乌鸦与苍蝇,这是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汽油或者火药了。在朝不保夕也没有多余土地埋葬的情况下,我们连战友的尸体都来不及处理。
多着一具逃兵士兵并不突兀,但我就是觉得刺眼。
站在沙坑边上,我深深闭上眼睛。
快来吧……战役。
现在的日子是浪费时间,快些让我投入作战吧。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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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7月12日午后。
战斗已经维持一天一夜。
身边受伤的战友们开始还能发出哀嚎,如今奄奄一息,我的子弹也所剩无几。
营长跟我一起躺在掩体后头,我们短暂地对视一眼,双方都看见彼此眼里深深的疲惫。
我身上全是血,有我的,有敌人的,也有战友的,还有不配再称为战友的逃兵的。
战斗伊始就开始出现小流逃兵,我也顾不得考虑了,直接把他们全部扫平在地,也把身边的人们都惊到了——但幸好被震撼了一把的人们随即就被营长调动起来,堵住了营地的每一个缺口,还算齐心协力地开始了防御战。
也多亏了现代战争里人数优势不能立刻获得交锋胜利,才让我们愣是守住了20多个小时。
但是也到极限了,我看着身边不到十个的还能战斗的人们,深深明白这一场战斗的结束就快到来。
就连我自己,刚刚也被破片手雷的弹片严重损伤了后背,现在躺着都痛得不行。可是我却不能趴着——我的双手因为持续趴在地上用机枪扫射,此刻已经痛得无法受力。
两相权衡之下,我选择让手臂休息一下好恢复战力,而任由痛苦在后背蔓延。
虽然刚刚对面的冲锋又一次被打退,但我知道下一波也快来临了。我这边的机枪已经打坏三把,最后的四把却也只剩下一条几十发子弹的弹链,怎么看都不觉得能够守住下一次冲锋。
对面的狙击手也很厉害,几个机枪手几乎全被他一人击杀。只剩下我或许是因为身材矮小,躲得又好才在狙击镜下逃得一命。我方已经没有狙击手,即便对面光明正大在阳光下亮着瞄准镜也拿他没有办法。
我已经开始想念克拉斯的狙击了。
“守不住了。”营长看着我,忽然慢慢开口。
我愕然望着他,这话似乎不该在人前光明正大说吧?
“走吧,士兵130。”他用颤抖的手从自己染血的上衣口袋摸出一根雪茄来,用旁边屋子上的火点燃。
“我不明白。”我如实回答。而这会其他人的目光也聚集了过来。
“你就当作是命令吧。”叼着烟的营长声音模糊不清,但近在咫尺的我还是听明白了。“活着离开这里,去最近的战区把消息送给指挥部——七营已经战斗到最后一人,我们尽力了。此外,告诉他们小心自由鸟。”
“好好活下去。”营长咧嘴一笑,但马上就因为疼痛而表情扭曲起来。
“滚吧,快点把命令执行下去。”旁边的书记员拖着伤腿靠近过来,用那双黝黑的大手把我从掩体上推开。
被推倒在沙地的我马上就疼得翻身站起,但我也知道这是他们别扭表达好意的方式。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有点拘谨地敬了个礼,沉默地低身跑向营地后方——那边的包围圈似乎最薄弱,虽然营长放我离开,我却知道敌人不会,只能拿出在前班长那里学到的隐蔽技术力求保命。
身后传来了男人们竭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的嘶吼,跟那些被我杀死的敌人何其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他们是殉道者。
我记得所有死在我手上的人们最后的哀鸣与绝望,他们眼中的感情何其复杂,却没有一个敌人像这群男人般激昂的面对死亡。
是敌人们不够正义,还是我的手段更加下作,还是这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事情?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摸清楚感情的意味。
抱着胡思乱想,我绕开了小群敌人,扑进了树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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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7月13日凌晨。
我见到了克拉斯。
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场景。
他扛着狙击枪,穿着敌军的制式迷彩服,在我的必经之路上阻拦了我。
“我就知道你会活着逃出来。”
他冷冷地说道。
是来找我报仇吗?毕竟他们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但是不至于要叛变吧?
我想到了那令人绝望的瞄准镜,始终没有对我开枪的狙击手。
“是你啊。”我淡淡地回答道。
毕竟都是由前班长调教出来的人,隐蔽手段跟逃跑习性都算是彼此了解了,能够抓到我并不出奇。
我忽然松了口气。
“西瓦他们的事……”克拉斯似乎努力想用过去的轻佻形象跟我说话,但是说到一半他就绷不住表情,迅速灰暗下去。
“我不怪你。”他说。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背叛我们的……是司令部。”他紧紧捏住拳头,脸上的表情越发扭曲。
“为了他们的野心发动战争,不顾我们的死活,无视我们的挣扎,让我们在筋疲力尽中痛苦地死去。这些都是司令部的错,我不怪你……乔伊。”
我沉默下来。
营地会沦陷,也是司令部为了明哲保身而没有出兵支援的原因。他们目光短浅,营长跟参谋都很心寒,这也是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还要战斗下去的原因所在。
毕竟跟我不一样啊。
“可是西瓦是他们杀的。”我用沙哑的声音提醒克拉斯。“莉莉亚,班长他们都是。”
“杀他们的人不过也是像我们一样的工具而已!”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话语,克拉斯忽而咆哮起来。“被那些人在背后捅刀子,我们死在哪,死在谁手上都无所谓了……对他们而已,我们注定是毫无意义的。”
我也有些认同。
就像我也潜入各种城镇用炸药包杀了不少平民一样,如果不是命令,我可能一辈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加入我吧,乔伊。你知道你有多大潜力吗?这边的人都把你称为少年死神了,如果你跟我一起,我们一定可以往上爬去,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不被这些人当作棋子。”
即便爬到最高级,可是这场战争呢?
克拉斯已经忘记了自己想要脱离战争的未来了吗?
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被背叛的痛苦。
明明是我们一起说过的。
“乔伊,你也想为莉莉亚报仇吧?大姐对你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好,你也不想再有那样的人毫无意义地牺牲了吧?只要我们一起,爬到上校、不!爬到少将那个位置的话……”
“就可以结束战争了吗?”我忽然开口打断了正在幻想新未来的克拉斯。
他停下来,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当然不是,我们必须想把现在的司令部毁灭,再考虑驱除自由鸟组织,才可以终结战争!”
“不结束也挺好的。”我说。
没有战争的话,我想象不到那样的自己。我没有未来,拥有未来的人们他们的生活里不会有我这样的噩梦。
我生在炮火中。
成长于炮火中。
我就是战争机器。
我,为战场而生。
“对,不结束也挺好的。”克拉斯终于笑了起来。“少将还不够,多打仗才可以继续晋升,总有一天……”
“克拉斯。”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他低下头疑惑地看向我,我也撑着疲惫的身体与他隔着十来米对视。
克拉斯跟我不一样。
他不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他本来拥有未来。
跟友人西瓦一起的未来……
他们想要结束战争,他们想要过平淡得让我受不了的生活。
这样的克拉斯死了。
眼前的人是被战争与仇恨,再加上扭曲的欲望所腐蚀的怪物。
我看得很清楚。
杀意只有一瞬,身为强大狙击手的克拉斯马上捕捉到了我的杀意。
但是永远地迟了。
我收回因为投出匕首而剧痛的手臂,疲惫地叹出一口长气。
如此一来……
侦察班便真正地只剩我一人了。
我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活着。
以后只怕也会孤独地死去吧。
我抬起头来,凝望还未消失在凌晨空中的月亮。
我不想再拥有感情了。
我不想再继续思考了。
就这样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
我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