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4日早晨，我从漫长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花了一天的时间，直到5号的下午，我才逐渐恢复思考能力与记忆。
真不容易，我想。
我是从营部沦陷的战役从逃到司令部镇守城市后才昏迷不醒的。
伤势重是一回事，日积月累战斗对我这副身体的折磨又是一回事。当我到了安全区域，禀报了营长的话语后，安心的情绪让身体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断开，因此我进入了被动的休养期。
昏迷了半年，司令部居然还没有放弃我……
我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
照顾我的护士似乎见不得我这么疑惑，就开始询问我，但我也没有把话问出来。
我想听听司令部怎么说——但是，面对了等同背叛营地的司令部，我真的会信吗？我这么想到。
克拉斯的咆哮一回想就会在耳边响彻，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定，能够原谅一直不出兵救援的司令部。
但是他们却足足养了我半年……
有必要吗？
正想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便自顾自地走了进来，旁边的几个护士扫过一眼，马上就低头出去了。
他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军服，黝黑的脸上布满了不合年纪的皱纹，每走一步都把身后的光吞噬多一点，身上的气势像装甲车迎面而来一般吓人。
指挥层的人吧？我想。
“我叫努巴哈，是这个战区的总指挥。”男人的声音很响亮，应该是习惯指挥他人的原因吧。让我诧异的是像他这样的一个高层居然会亲自来见我，不由得就有些……慌乱？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我看不懂的光泽。似乎很不满意我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我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对于我一直不出兵救援，你们一定很恨我吧？”似乎把我的沉默误会了，他终于再次开口，身上的气势也没有那么凝重了。
他似乎一下子就疲惫了下来，在我旁边的病床上坐下，取下了自己的帽子来看我。眼神的犀利褪去了不少，但我却依然不敢小看他。
这个时候，似乎继续沉默才是最好的。
“哎……不是我不想出兵，是我已经没办法了。虽然你是个孩子，但我们的战况，你在最前线应该可以明白，极度不容乐观。前段时间收到你们求援信息的时候，我们已经陷入恶战。而我不出兵就是因为北方战线侧翼也受到了突袭，兵力一时间跟不上了。你们营长的消息，终究还是来慢了。”
听着他口中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但是他话语中的深沉我却听得明白，应该是真的吧？如果不是没办法，谁会愿意失去一个营。
“所以当你来的时候，我很愧疚，又有一点欣慰，你们营地终究还有火苗留下……这就好，这就好。”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好像我的存活能给他多大安慰一般。我继续无言以对，他似乎也看出来我不想说话，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出去。
“哦对了，这段时间一直是博士在照料你的身体，你如果见到他，应该向他道谢。”司令官在门口停了下来，一边带上帽子一边对我笑着说：“如果他对你提出什么计划，你不需要明白，尽管答应就是了，他可以帮助你变得更强大。”
这是命令吗？
司令官最后的话语模糊地进入我的脑海，我却一点也不想深究。
啊……我又一次幸存了。
我再次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未来的我却一直成为最后的幸存者，也不知道是老天的恶意，还是我注定如此。
真是……有够讽刺啊……
————————————————————
1991年2月1日。
“早上好，一等兵乔伊。”
“早……早上好，齐格勒博士。”
看着一阵风般冲进来的中年男人，我有些迟钝地回应他的话语。
他就是齐格勒博士——我的医生兼生物科技什么的多学位博士。
是他救了我，也是他照料了我半年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那么上心，小心翼翼问他，他也只是很无所谓地说：“看你顺眼。”
真是奇怪的人啊。
按着他给出的训练计划跟他的照料，清醒的一个月下来我就比过去还要强壮，那些日积月累的伤害似乎完全从身体里被剔除出去，连身体肌肉也长了不少。
为此即便有所疑惑，我也仍是对博士有着一份感激。
“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之前所说的计划已经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吧？”
站在正锻炼身体的我的身边，带着单边眼镜的博士忽而开口，我转过头去，一头金发中夹带数抹黑色的男人眼里满是光芒。
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
他来这里第一天就找机会把事情都说明了——他本身是被政府邀请过来的，但一下飞机就被乱军组织，也就是我们的军队给俘虏了。钻研生物科技的他有着数种让司令官着迷的技术，于是用生命安全威胁他开始帮自己做事。
博士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当然是毫无犹豫地答应了，但是却用了许多借口一直拖延着，直到司令官都开始意识到这点而愤怒的时候，我从千里外一路赶过来了。
博士说一看见我他就有所感应了，等看到我瘦弱的身体与眼里的光芒时，他就知道，自己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人，他一定要选我。
也正是博士一口钦定，司令官才会任由博士在这里照顾我，让我一个废物活了这么久。
如果不是博士以意志力比身体更重要、反正他就是想要我之类的理由，司令官大概转眼就想把我送进弃尸坑了。
没有兵力是真，但感觉愧疚欣慰完全就是撒谎骗我了。
也是觉得我年纪轻好骗吧？不过我确实真的信了，唔。
然后，博士告诉了我计划的内容——很没有新意，却是任何司令都想要的超级士兵。这是即将开始的第一次人体实验，正需要一个意志力强大的人，我是刚好撞上了。
司令官表里不一，博士也心怀不轨，他救我也只是出自少许的怜惜加大部分的实验欲望罢了。我明白这一点，但我却也更加需要变强。
“那么跟我走吧。”博士的表情严肃起来，为我打上一支药水，就把我一路带向了实验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司令部的全貌，我们不紧不慢地走在司令部的路上，丝毫没为实验的事情烦恼。也是这时候，我才看见司令部里不一样的风景。
四处都是平静的人群在游走，连士兵都是结伴成群，有说有笑。不远处还有一群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正在打闹，阳光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洒在他们身上。
原来同样是战区，还能有这样祥和安静的地方吗？
看着脸带笑容的士兵们，手拉着手的孩子们，我不禁有些恍惚。
意识到我的步伐落后，博士停了下来。
“士兵？”他喊道。
我回过神来，望向博士，他脸上出现了我读不懂的意味，越过我看向那群玩耍的孩子们。
“走吧……乔伊。”好一会博士才收回目光，声音也不知为何低了下来。
“嗯。”我点了点头，不再目视四周的一切，以执行任务的态度严肃地跟上了博士。
很快我们便到了位于地下，有着多个士兵看守的实验地，一打开大门，那个司令官便坐在一张长椅上看了过来。他身后站着不少表情阴郁的军人，想来也应该是官职不低的上层吧。
博士神情自若地走了过去，自顾自地在旁边的仪器上操作起来，对司令官的凝视采取了无视的手段。司令官表情难明地一笑，把目光移向了我——那目光好像枪口一般让人畏惧，我不禁吞了口唾沫。
但很快他就挤出一个笑容，很是亲切地叫我名字把我招呼过去，叫我放松，给我介绍了一下在场的军官们。
简直就像是个关心下属的长官……但我明白他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这种人心的离奇性竟让我毛骨悚然起来。
也是幸亏博士没有忘记了我，毫不给司令官面子地过来把我拉走，按到了旁边的手术台上，自顾自地把一些针头什么的往我身上插。
我感受着这些轻微的疼痛，有些无措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了吗？变强是这么简单的吗？等我睡一觉，醒来就是一个超级战士了吗？
那么……等我醒来我会变成什么……
我……
我忽然产生了一丝丝的恐慌。
就在恐慌出现的下一刻，一支针头插进我的脖颈。
“晚安，乔伊……放松……放松……一切都会好的。”
伴随着博士最后的话语，我的意识慢慢远去。
————————————————
1992年2月1日，虽然记忆相隔很远，但中间的日子也确实无聊——现在距离实验日期已有一年了呢。
我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与轮椅，心中还是有些难言的苦闷。
结果没有想到自己不是折损在战场上，而是被一针弄成了高级残废。
博士却似乎毫无负担一般，终日在我旁边胡弄着各种机械——自从实验失败开始、我的身体多处损坏开始，司令就对他大失所望，只让他留着做机械相关的动作了。
博士也是看得开——反正残废的也不是他，每天除了吹口哨弄机械，就是帮我检查身体，然后使唤我“跑腿”。
真的很恶劣吧？让一个坐轮椅的去跑腿。
我不止一次这么想，他却说是多让我出去看看。因为他不命令我，我就一点也不想出去。
这是真的，我自从意识到自己或许就真的是为战而生开始，就逐渐与日常生活产生了隔阂，如果一天闻不到硝烟，我浑身都难受不已。
“那是因为你伤没好才会痛。”博士一拳敲在我头顶，没好气地说道。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轮椅挪开了。
我不想看见这个人。
“小乔伊，别这样啊。”博士有着懊恼地抓着头走到我面前来，他的表情虽然轻佻，话语却很认真：“你怎么不想想好的，虽然你残废了，但你也不用打仗了啊。不再做童子军的日子或许让你一时间不能习惯，但是总比上战场厮杀好吧？”
他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是正常人，大概都会这么想吧。
但我不是。
没有战争的话，我就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废物了。
我没有意义。
我派不上用场。
在战场过不成日子，现在这样每天坐在轮椅上难道就可以过好日子吗？我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家伙凭什么认为毁了我的双腿我会没感觉？
外面战况已经越来越差了……这样下去……我……
难不成要像母亲一样毫无意义地被牵连炸死？
这也太……
或许是被我脸色吓到，博士也慌忙松开抓着我轮椅的双手，往后退了数步，我看向他，他看向我。
“你知道吗？我一开始只以为你是被司令官洗脑了才会这样执着，但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你是被洗脑了，但不是司令部做的，是这个错误的世界。”博士的身体佝偻下去，意气风发的脸上展现出了一股灰败的气色。
他紧咬着牙，看着无动于衷的我。
他败了，一年里我完全没有放弃过重回战场的思想。他跟我都明白，没有人改变得了我。
虽然我真的不懂他的心情，他话语的意味。
难道我还错了什么？
待在轮椅上的一年，我又有什么用可言？连曾经会对我挂着笑脸的司令官都没有再来看我一脸了！我没有用了！
如果不是博士的话……我至少还能继续战斗！
这样想着的我，不禁便难得用力地瞪向博士。
我难得有几次大的情绪波动，这一次更是连我自己都明确发现了——我在战斗一事上的执着。
他似乎更是大受打击，再次后退的时候连步伐都踉跄起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苦笑着说道：“比起研究，其实我这一年里更多的是在想，如果能把你这块木头敲醒好好活着，也算是一种伟大的成就。但是我没能做到……”
“我会让你再次站起来的……如果你真的那么期望，那我就让你回到战场。”
我愕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开口说起这事。我早就猜出他有办法让我再次站起来甚至比以前更强，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说。
“既然你那么渴望战争那么想要变强，那我就如你所愿吧……”
他丢下有些奇怪的话语，就这么跑了出去。
博士……
为什么我这一刻会忽然觉得他是真的在对我好呢？
就像莉莉亚一样。
可是一想到莉莉亚，我便想起她的死。
我更不能放弃战斗了。
不是已经明白了吗？战斗就是我的人生。
见证我吧……我伸出手，去触碰虚空处不存在的莉莉亚。
见证我，你的未来。
莉莉亚……我……
我错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