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朗气清。窗外的青空仿佛深渊，延伸到了目不能及的高处。
我单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指尖不停地抚弄书页的边沿，但心思怎么都无法融入书里。大概是察觉到我溢于言表的焦躁之情，一位青年男性趁我不注意，不动声色地坐到我的对桌，然后忽然猛地抬手敲了敲桌面。
「高考完了、暑假也快要结束了的准大学生，都跟你一样这么提不起劲？」
我抬头看了青年一眼，没好气地向后靠到了椅背上。
「我不知道，不过这笔账肯定得赖在你头上。以前不就是你整天给我们灌输什么……『进了大学就可以拥抱长达4年的假期』的想法吗？」
对方闻言稍稍勾起嘴角，将手中的罐装咖啡推到我的前方。
面前的这位青年叫做林遇，是我高中的一位老师，但不是我任何一门课程的负责老师。
第一次碰见他也是在这间图书室。那会儿我请了几周的病假才大病痊愈。本来想多休养几天，但实在闲来无事就去了学校。班上还在上课，我不太想半途冲进教室太引人注目，就到图书室里逛了一圈。然后我就碰到了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师，被当做翘课的学生，引发了一场不堪回首的闹剧。
虽说被单方面视作 「犯人」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番，但我也有幸遇到了这么一位有些特别的老师。
应该说，一个没有老师样的老师。
「有件事我可得提醒你啊。两个人的事情最好两个人一起商量，要是留给自己一个人考虑，那恐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对两个人而言最好的答案。」
「我自己有分寸。林老师、林先生，您现在又怎么样呢？」
我本来就是存心想气他，谁知道他听了这话，眼神充满了矫揉造作，整个人也像气球似的逐渐膨胀，直冲我摇起了脑袋，晃晃悠悠，摆弄出了几分窃喜之色。
「嗨，你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事啊？对吧？」
「你不是喜欢茶猫老师吗？看你的反应是有进展了咯？」
话音刚落，林遇就盯着我渐渐的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意。
「没！什么进展不进展的！啊哈哈哈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林遇的反应，我就知道他与茶猫的关系已经到了超过我预想的范围。
别看这个男人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潇洒模样，实际上就是在一棵树上吊死了的情种。老早就对隔壁班临时来的班主任茶猫一见倾心，其实对方只是实习教师兼学校的心理老师，只是在同学之间颇有人气而已。但他哪管这些啊，整天在年级群里和她制造互动，两人一个是野生的天然呆（或者说天然黑），一个是典型的傲娇男，你来我往还真叫人想揶揄他们。
有一回儿，林遇看见她的头像换成了她家养的茶色肥猫，对她开玩笑地叫着叫着，结果真成了大家对她的昵称。
「你们……成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骄傲过头的男人，图书室的门忽然被一只手冷不防地拉开了。
「你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灵通啊，苏老弟！我老哥已经和茶猫姐姐交往有一个月了喔。」
门前的少女抱着一叠高度足以挡住她容颜的书籍走向我们，举步维艰地来到前台前将书放了下来。
「哎哎，别听她瞎说，还没到一个月呢。」
林遇辩解着根本不重要的问题，站起了身走近到那位少女的身旁，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书籍。少女昂起脸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坐到了前台的座位上。林遇整理好了书籍，重新倚靠在墙边看着我们。他又瞄了一眼别在少女那袭长发上的发饰，习惯性的环抱起了双臂。
「今天是白猫啊……」
这话让我也将视线集中在了她的发饰上。眼前这个少女就是林遇的妹妹，名叫萧路路。据说是林遇的父母领养的孩子。听林遇说，她小时候家里经历过很多变故，从此遗留了不少心理问题，其中较为严重的就是轻微的人格分裂症状，但并非是真正的 「人格分裂症」，只是性格方面经常会有极其明显的变化。
换言之，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林遇就是按照萧路路发饰的颜色来分辨她今天是哪种性格。换作黑猫发饰时的萧路路，她的性格会比较强势，举手投足都透露着比较强烈而诱惑的进攻性。所以我不怎么愿意接近黑猫。相反白猫的性格容易接近，待人比较温柔。虽然是林遇认为白猫比较蠢，过分的亲切感就是不长心眼的表现。
我回想起以前林遇还当面和萧路路提过这个问题，结果白猫什么都没听进去，反而因为 「笨蛋」二字赌了气，这仇一直记到了现在。所以即使这一刻两人的相处方式也显得极其别扭，互相看不顺眼却总是帮着对方，就像今天萧路路就是自说自话地帮林遇把图书室的新书搬了过来。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场面，我不禁笑了起来，却不料抬眼的时候两个人都朝我望了过来。只见萧路路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你今天不用去打工吗？」
我大脑立刻一片空白，慌忙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确认时间的瞬间我连忙抓起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没来得及向林遇和萧路路打了招呼就奔出了图书室。
「这小子……魂不守舍的啊。」
从这里只要路上换乘一次地铁，就能到我打工的地方。在高中毕业的这个暑假，我和一位女性友人在补课班当了助教。虽然一天到头没有什么可观的报酬，但工作的内容实在算不上复杂，顶多是给补课班的学生讲解习题什么的，我当然也就没什么怨言了。
不过今天嘛……报酬什么的肯定是泡汤了。
等我到了补课机构，上课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心想去和机构的负责人说明好情况，今天就回家吧。我抱着这种想法走上了楼，一拐角却迎面撞上了某个娇小的身躯。我下意识地俯首向她道歉，面前的少女却仰起首，瞧着我发了愣。
「诶！苏偌烊？」
意识到对方是我认识的人，我才睁开半只眼睛对上她的视线。这个女孩身着哥特萝莉风格的衣服，落在身后的绯红色长发编织得很是华丽，好像接下去要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所以她才准备从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中偷偷溜出去，只是没想到在门口正面撞上了我。
「怎么还不去上课，现在应该是你英语课的时间吧？」
「哼，出身『世界三大魔法世家』的我可是能通读比这困难几千倍的魔法书，这种区区补习课程的英语课水平，跟我堂堂艾露丝·蒂娜实在是差太远了啦。」
自称 「艾露丝·蒂娜」的少女拍了拍自己一贫如洗的胸膛，高傲地大笑了起来。我看着她，沉默了半秒，然后二话不说拿出了手机调出拨号界面。
「喂！苏偌烊你在做什么？」
「给你的老爸打电话，说她女儿想去魔法学院进修，需要办理转课。」
说罢，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我的身前，却被我轻车熟路地躲开了。她踮起脚尖想要抢走我的手机，结果只是围着我的身体转了几个圈圈。她终于是意识到自己做的努力没拥有，只好重新绕回到我的正前方，小手紧紧拽住我的衣服。
一双小鹿似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摆出了楚楚可怜的样子。
「拜托你别打过去啦！你不会忍心看到我被胖揍一顿的吧？」
这招对她果然屡试不爽，这么快就让她败下阵来。
其实我们补课机构有不少这样的问题学生，就像这个自称 「艾露丝」的女生。虽说论身高的话，她冒充小学生也不在话下，但她是货真价实的高中生。加上平常总是穿着一身洛丽塔风格的衣服，算是放在人群里是不可能注意不到的类型。然而她明知自己的装扮惹人注意，还常常明目张胆地溜出教室。
结果么，显而易见。
「那就请您乖乖回教室去，耐下性子听我们这些麻瓜的英语课咯？大魔法师。」
我高举着已经输入她父亲电话号码的手机。她极不情愿的鼓起脸颊，气鼓鼓的往地上跺了一脚，转过身照我的话原路返回。
无力的回击啊。
「咔擦~威胁女生的恶棍场景被我拍下来了喔！ANIKI你准备花多少钱买通我呢？」
俏皮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说话的人像是玩跳房子似地踩着阶梯，大了一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松松垮垮。
「都说了别叫我ANIKI……还有你这家伙，没事能别学薛学儿的那套嘛？」
「偏心诶，明明凛儿妹妹就能叫你老哥！」少女嘟囔着嘴，一把抱住了我的手臂， 「我拍下ANIKI你的罪证，这是向你正义的报仇！」
要说我和这个少女的关系有没有这么亲密，我只能说——
理应没有。她仅仅是我在这所补课机构的负责人。我知道她叫陈学，知道她和我是一个年级的学生，仅此而已。
不如说，要是被她口中的 「凛儿妹妹」发现她对我这么做，她恐怕会有 「生命危险」。
「你这是典型的偷换概念吧……」
我悄悄挣脱开了陈学的手。她故作不悦的哼了一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嘟着嘴嘀咕了起来。
「行啦，不和ANIKI争论这个问题了！」陈学狡黠地弯起了眼眉，笑眯眯地问道， 「说起来，什么时候把你的定情礼物送出去嘛？」
闻言，我放在口袋里的手不由得颤了一下，只觉得脑海里思绪万千。
「这年代还有什么定情信物。」
我冷笑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转身下了楼，也或许仅仅是为了避开她的直视。
「欸？明明你来打工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诶？」
夜幕降临，天空染上一片墨色。我转动钥匙推开了家门，但沙发上凛然坐起的身影却令我猛然一惊。
「呃……你又在扮演哪个角色？」
沙发上，苏绘凛正穿着某部经典动画里的角色服装，身体的曲线被完美地勾勒了出来。再加上那双始终直视着我的眼睛，即使对方是与我同住屋檐下将近十多年的妹妹，我也难免有了一瞬间奇怪的念想。
不过，我很快还是装作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知道苏绘凛是不是存心捉弄我，毕竟我自然是不可能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好把想法都咽下去。
原因嘛，倒是有些复杂了。
一是不可以，二是不敢，三是打不过。
「没有指定哪个角色诶……老哥你感觉今天这身怎么样呢？」
「该怎么说呢？」我一边摆出认真思考的模样，一边放下了电脑包，说道， 「嗯……非常不想把你嫁出去便宜哪个男孩子的程度吧。」
「花言巧语。说这种话已经是眼不红心不跳了呢。」
虽然她嘴上如此，眼睛却微微笑了起来。苏绘凛抬足抵到沙发的边沿，轻轻地褪下布在她腿部的丝袜。
「我知道你很喜欢cosplay啦，不会像老爸禁止你参加漫展。不过高三这一年，还是要好好调整自己生活的重心喔。」
「只是因为高三嘛？」
被苏绘凛用这种极具魅惑力的眼神直视着，再加上她那双半覆着黑丝的长腿，我连忙交叉起双臂作出X状。
「禁止这么盯着你老哥看！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做这种事非常犯规啊！」
「诶嘿。毕竟我要提前做好三个人生活的准备嘛。」
「诶嘿个鬼啊！暂且不说别的方面，你是打算以后嫁人也带着老哥嘛？」
听闻我的话语，苏绘凛眼眸中的色彩停滞了一瞬，但很快地又注目于我，流动起荡漾的柔光。
「那我会让这一天慢点到来的！老哥你要把握好剩下的时间，让我永远倾心于你喔……这么磨磨蹭蹭的话，你会连我和小音一起失去也说不定。」
她的话突然直击我的心脏，但她并不是要令我难堪的意思，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客厅。
不知为何，这段时间我总是会细数自己与他人的相遇。内心深处在呼唤着那份将会丧失某些珍重之物的焦虑感，于是我就更想抓住那些捧在手心里的细沙。
时间不知不觉已来到了第二天，今天还是去了那间图书室。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的心事，迎着林遇在意的视线拿起了罐装咖啡，拉开拉环。
「你这小子，已经一个礼拜都心不在焉的了……该不会还在想你那小女朋友的事吧？」
林遇似是无意的话令我鼻尖一酸，那种若有似无的不安感又重新被唤醒了。我心里自然知道林遇说的是哪件事情。自己喜欢的人就要出国留学，从今以后隔的就是异国的距离，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我与其面对这个现实，还是宁愿对此蒙混过关。
「夏音慈还不是我的女朋友。」
「是吗？明明求婚戒指都已经准备好了？」
太过于咄咄逼人的话语令我自己也一阵发笑，林遇的话无疑是攻破了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我握住藏在口袋里的小盒子，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不自在。而林遇始终注视着我的眼睛，许久才无奈地撇了撇嘴，没有再用那种迫切的目光看着我。
「我见过太多学生在高中时期处对象了。大家都容易在这种年纪互相萌生情愫。但我实在很少见到你这种刚刚高中毕业就想得那么远，甚至还想把它付诸实践的学生。比起共同生活下去的责任感，其实我们都更喜欢相互碰擦时的暧昧感吧。所以你能选择前者，我个人其实是觉得非常难得的吧。」
林遇拍了拍我的肩头，错身到了图书室的前台，不再与我多说什么。
窗外还是那片天朗气清的晴空。我缓缓低垂了视线，无所适从的盯着桌面上的污点。心间有某些奇妙的情绪弥漫出来，此刻正在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