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是几天之后,我只身一人去往了海滨城最有特色的民间景区——荣潭街。对国内国外各文化圈的新奇事物进行拙劣的模仿,构成了这条街道独特而又仿佛别一世界的氛围。

传说中 「核心研究协会」最初的国内定址就坐落在这里。今天有不少人都是为了访问核研会的分所而来。

刚经过一家播放着爵士乐的酒吧,就看见一个略感熟悉的身影。对方茶色的长发披在后背,身边有只橘色的小肥猫拖着慵懒的步伐跟在旁边。

她似乎听到有谁在喊自己,转过身停在了某家咖啡店的门口,和谁发生了对话。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眼角上的黑痣,果然是茶猫。

难道是周末和林遇出来约会吗?好奇心使我跟了上去,却发现茶猫对面站着的并不是林遇,而是一对非常特别的夫妇。丈夫明显是欧洲人的面孔,轮廓尤其分明,嘴上又叼着颇具中世纪风格的烟斗;但妻子是亚洲人,她的气质倒也不像中国人,更像是来自日本的已婚女性。

「你认识他们?」

身旁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才看见有位外国少年站在我旁边,年龄看上去比我还小不少。这让我心里不禁对他的中文水平感到赞叹,一下子都差点忘记他问了我问题。

「啊……不是,我只认识那个带着橘猫的女孩子。」

陌生的少年侧身打量了一下我的打扮,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咖啡店前的三人,头上的猎鹿帽被他的手指弹跳了一下。

「所以她是你的朋友吧?我觉得你应该劝她别和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他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闻言,少年转向了我,用两根手指来回弹了弹我胸上的贴牌。

「你不是来访问『核心研究协会』的吗?自由记者?」

他的话让我心里有些尴尬。不如说这张记者的贴牌都是从薛学儿那里借来的,因为今天是 「核心研究协会」三年一度的访问日,对本科学历及以上的学生无条件开放,似乎正是给有意向加入核研的年轻人近距离接触并了解工作环境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他们打响名气的手段。

我说来只是准大学生,所以本来想借记者的身份采访幻教授的团队,趁机提出一些有关于 「HELLO NEW WORLD」的问题。但看来我的功课做得不够详尽,并没有认出这对夫妇、还有与我交谈的这位青年,他们都是教授研究团队的成员。

「啊……你就是查尔特·安德烈斯先生嘛?」

不知为何,这个少年在听到 「安德烈斯」这个姓氏时皱了皱眉。

「叫我查尔特就可以了。」他抱起了手臂,仰首示意了我右手边的大楼,说道, 「你就是昨晚联系渡部的家伙吧?他已经在大厅等你了。」

大楼底下人群明显变得有些拥挤。不过,进入大楼以后就宽敞了许多。前台负责登记的是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做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缓慢。我认出对方是 「梦境影像记录系统」的第二负责人,姓名没有公开,只知道其他工作人员只称呼他单字—— 「银」。

招待区里,有一位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迎面走了上来,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恭候多时了。我是你昨天联系的渡部枫,你可以直接称呼我渡部。」青年拉着我坐到了靠近角落的位置,热情地招待道, 「我真是很久没有接待过你这么年轻的学生了,如果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话题,你当面说倒是没问题,可别到网上嘲笑我啊?」

「不会,我和渡部先生应该没有差多少岁……」

我回忆着昨晚准备的问题,之后在这样半访问半聊天的氛围下问了不少有关实习生的问题。渡部枫对我也一点都不见外,还和我说了不少他现在生活中遇到的趣事,就比如他最要好的一位后辈最近站到了与他完全相反的立场上,甚至还说了自己喜欢上后辈的妹妹这种私人话题……

不过,渡部枫并没有提及他是在哪件事上和后辈产生了分歧。这让我回想起了陈泽凯那份整理出来的资料,渡部枫恰好也是对 「HELLO NEW WORLD」持反对意见的成员之一。

几番思索之下,我终于还是不想再对这位真诚的研究人员有任何隐瞒了。

「渡部先生……其实我对你们最近公开的一个新项目特别在意。不瞒您说,这也是我今天来到这里最想向你了解的事情。」

「你说的是『HELLO NEW WORLD』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渡部枫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忽然冲我凑近了一些,和我之间像是在聊悄悄话一样的距离。

「我问你啊,你看完这个项目的内容……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令我一时间陷入沉默。倒不是顾虑自己会不会说错话,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开门见山。

「就我自己的看法,将梦境塑造成近似现实的世界,并对其中从假想与空想而生的『生命』作为实验的对象……或者说,把这样在人脑中孕育的生命视作人工智能,无论是载入新时代的机器系统,还是作为单纯的实验对象,我都觉得有些太过于想当然了。」

「你觉得我们的考虑不够深入?」

「倒也不是如此,我这种小孩的认识肯定是不如你们深刻的。」

「说说你的看法吧。」

渡部枫昂首笑了笑,示意我不必多虑。我不再犹豫,把自己心里所想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从以前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到现在拿动物作为材料都被视为残忍的时代,其实我也明白科研的禁忌越来越多,未来说不定会因为所谓的『人道』而停滞不前。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一种本来就为实验而生的生命存在,我的确不该有什么异议。可我总觉得我们在任其发展,然后剥夺他们的意志。」

「你的意思是:我们创造出新的世界,让它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生命体,却最终视作服务于我们的工具,是在把奴役生命这件事变得合理化?」

「嗯,但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不知为何,说不上来的感受渐渐占据我的心头, 「换做是我生活在那样的世界的话,绝对会想怎么带大家逃出去。」

「说不定他们会照着我们创造他们的方法,转而制定出他们自己的『梦境迁徙计划』。」

第三个人的声音冷不防地从我们两人之间响起,我猛地抬起了视线,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蹲在地面上,两只手揣进白大褂的衣兜里。

「苏偌烊同学,你是这么设想的吧?」

「啊……我,我也说了,这些全都是我自己的看法。本来就可能比较片面,我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了。」

「是的。你的确还差得远。」

冯承幻的话一下子将我推向谷底。脑袋里忽然止不住地在想夏音慈已经加入了核心研究协会的事实,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在我看见幻教授的刹那变成仿佛能肉眼看见的存在。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耳边一阵阵的嗡嗡作响。

「所以,苏偌烊同学,等你今后的理论知识水平上升到足够的程度,我能请你当我的实验助手吗?」

「诶?」

「我看中你的是思想素养。工资的事我们可以再作讨论,你考虑得怎么样?」

冯承幻自说自话地站了起来,大步大步的退后了几步,隔着一段似远实近的距离直视着我。渡部枫显然也没有想到幻教授会提出这么唐突的事,不敢置信地重新打量着我,似乎连他都没有想明白我被他看中的理由。

「思想素养这种事情……很多人都有的吧?我不相信整个世界只有我不支持你们的这个项目。」

「我只相信我看人的眼光。还有,我当然也不是说你现在就能加入我们。」

冯承幻说着,身影走得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突然转过身冲我张开手臂,留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去参加我们冬季的考试,去击败你所有的竞争对手。我这里等着你的可没有哪件事是容易的,这可能是很漫长、很艰难的考察期。但是我很期待你在大学的表现,苏偌烊同学。」

总有些事情明明陌生却令我无比熟悉,好像在遥远的过去似曾相识。尽管我并不相信前世,但我相信这些伴随我若有似无的既视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就比如犹如重逢的相遇,比如一见如故。

「这么说,你真的被那个没有教授样的教授认可了?」

几天后的图书室,又是我和林遇两个人。今天已经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昨晚却下了一场大雨,令人心情并不晴朗。

「啊……没有老师样的老师不是你吗?」

「我可不像那家伙一样自以为是,明明是个做研究的学者还非得站在聚光灯下充当主角。」

林遇没好气地挥了挥手,似乎不再想和我讨论任何有关这个人的话题。

「其实我也不是被对方认可了吧……」

「没错,你就是被他擅自主张地决定了未来的方向而已。」

「没必要说那么难听吧。」

看来林遇对幻教授的印象实在是很差了。明明他并没有面对面见过对方,只是隔着照片或者描述性的文字认识了这个人的名字,我该说他单纯就是看不惯喜欢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吗?」

「对了,说起来……我前几天还看见茶猫老师也在那里,她认识核研的人吗?」

「你说的是两个老外嘛?」林遇的脸色又拉了下来,颇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说道, 「我啊,是真的看不惯那个叫威廉的家伙。但人家毕竟是茶猫在大学时期的熟人。你说这家伙邀请她去帮他在核研的项目搭把手,项目还是挂他和他老婆的名字,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呃,但是为什么他们要找茶猫老师?」

「我没和你说过这事,她研究生时期的教授还让她留在本校读博呢。」说到这话,林遇的语气里果然冲上一股骄傲的劲,说道, 「所以,要是她没有出来当老师,我这辈子肯定就碰不上她了吧。」

「那她接受老熟人的邀请没?」

「拒绝了啊。傻子都不会听那个胡渣老汉的骗。」

这下我终于有点明白林遇为什么对冯承幻那么大的意见了,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位被称作 「威廉」的研究员而迁怒于他。

「对了。话说回来,你礼物还没送出去?」

听到林遇又提起夏音慈的事情,我不由得稍微避开了一会儿他的眼神,然后才冲他笑了笑。

「还没呢,我准备等考试通过了再去找她。」

「到那会儿?她早就不在国内了吧?」

「我相信如果我们真有缘分,就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如果她喜欢上别人呢?」

「那只能说明我现在送她定情信物,就只是在她碰到喜欢的人的时候牵制她而已。」

「哪有你这么想的……」

「她今晚的航班就要走了。现在去也来不及。这些事我本来就决定好了。」

我像是用这些话来堵住对方的话似的。林遇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我将伸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今天晚上就把这个盒子收进抽屉里吧。正这么想,抽出口袋的手却不经意间把一张折皱了的纸带了出来,正好飘落在林遇的脚边。他伸手把纸捡了起来,下意识地展开了纸张。

「这纸上写的什么?」

说着,他把摊开的纸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忽然感觉这份记忆变得十分遥远,这才第一次看见纸上自己写下的文字——

【 Whether it is a unrealistic dream or not...... 】

【 Do not covet a unreachable stars, and do just cherish your reversible future. 】

【 If the clock of dominators works again,take it back to infinite point.Lest you but wait for a savior that never turns up. 】

「英文诗?是你写的吗?」

我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既视感。

「倒也不是吧。借我支笔。」

林遇从抽屉里摸出一支水笔扔了过来。我摊平纸上褶皱的角落,尝试着翻译这首不知为何曾在我记忆中存在的诗。

不管这是否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别去追寻遥不可及的星辰,只管珍惜你尚可扭转的未来。

如果支配者的时钟再次运转,那就把指针转回原点。

世人不怕经历一时黑暗,只怕等不到那位永远不会出现的救世主——

「照我看,不是这么直译的吧。」林遇把纸笔拿到他的面前,一边在下方书写几行工整的文字,一边说道, 「这首诗的意思,我觉得倒有点仿照中国一首古诗的意思。『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说呢?」

我接过林遇手中的纸,木然地来回阅读这四行绝句,情不自禁地将它又一遍念出口。

诗罢,声去。

温柔的阳光不经意挥洒在笔墨上,诗歌的字迹映现出颗粒般的光辉。纸张也因为手上用了力气,又凭空添出几道新的皱褶。

「劝君莫惜不可及之远星,劝君惜取尚可逆之来时。」

再次念出的诗句有了变化。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笔,再次铺开折起的纸张,挥洒几笔,将紧接着的两行文字仿佛印刻在心底般的写了下来。

——我不畏长昏,唯恐永无明梦。

【与你约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那是当然啊。但如果你付出莫大的努力以后还是无能为力,我愿意与你殉情来解除我们的约定喔。】

视野不知为何一片模糊,身边安静到令我感到整颗心都溺在水中。

口袋里传来的短信铃声突然将我拉回现实,我拿起手机,看见了夏音慈发送的短信。

「快要轮到我的航班起飞了,不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主动联系我,也不知道我以后给你发信息你还愿不愿意看。真奇怪啊,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这几天你好像都有事情瞒着我的样子吗?」

「苏火火,以后你偶尔会来找我玩吗?」

心脏一阵阵的抽痛,滴落的泪珠晕湿了屏幕上的字。

明明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无论我们的故事最后是怎样的结局,我明明都想陪在你的身边。

为什么我要说的好像她喜欢上别人也心甘情愿一样?

「她肯定要在等着你,快去吧!」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小盒子,再也按捺不住被关在心里的念想,扔下纸笔冲出了图书室。身后的脚步声追到了楼梯口,林遇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你这小子,这次不许再临阵退缩了啊。」

是啊,我这几天不敢见你,但你一直都在等着我吧?从遥远到我甚至都回想不起的过去就在等我。

「到机场追女朋友是嘛?林遇先生已经和我说过了,快上车吧!」

停在校门口的出租车摇下车窗,朝我大力地招了招手。原来林遇早就做好了推我一把的准备。我没有犹豫,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座。车轮一路碾过昨晚雨后的水塘,去往机场的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这位陌生的司机几乎是全速载着我追逐那班可能早已经起飞的航班。

打从心底感激这位陌生人的破例,我默默地记住了 「陈永」这个名字。

机场大厅里只听得见人潮,送行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我被拦在候机厅之外停下了脚步。夏音慈的手机号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接通。身边无数的人经过行李传送带,谁的视线也没停留在我身上半秒。

我束手无策,无力地站在了原地,只能一遍遍地读过她留下的那条短信,又是留下一场遗憾——

迎面,谁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身前。

心跳刹那间跳过一拍,我猛地仰起视线。她的眼眸仍旧荡漾着清澈的碧蓝色,只是泛着朦胧的泪光,尽管如此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直视我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苏火火?」

她犹如破了冰的声音令我感到恍如在梦中过去一个世纪。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盒子,在她的面前单膝跪下。

「夏音慈,我们结婚吧?」

「你脑袋撞坏了吗?!我们连告白都没有过吧?」

眼前的少女顿时瞳孔地震。我在她的面前打开了手中的盒子,将花费了几乎整个暑假的时间、以及所有打工的报酬所制作出的礼物握在自己的手中,然后缓缓地摊开手掌,展示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对刻上彼此名字的戒指。

「我是认真的。其实上周就想告诉你了,但是因为你说过要去国外不是吗?我不想用这个戒指捆住你的人生。」

她望着我微启红唇,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我掌心上的戒指。

「不是不想告诉我的吗?怎么反悔了?」

我轻轻地捏住了夏音慈的手,将她手上的戒指悬在了她的指尖上,回望她的眼睛。

「因为我下定决心要追上你的步伐了,这次又要让你等着我了,但是我一定会追上来的。」

夏音慈的小手颤了一下,但紧紧地握住了我。

「说的这么理所当然,让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你呢?」

「想拒绝的话,要是你没有留在这里等我,我总追不到飞机上吧?」

「我才没有等你!是航班延误了!」

「诶,原来世界上也有只有一个人延误的航班啊……」

「苏火火,你真的很过分!」

被拳头锤了一记肩膀,虽然不痛不痒,但我还是故意作出了受到重击的假动作。

她噗嗤一声,牵起了嘴角,那双碧蓝色的眼睛轻盈地笑了。

早应该送出的戒指将我们紧紧的套牢了。无名指上感受到的那阵金属特有的凉意,好似吹走了夏日带来的闷热感。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坏心眼地跟我开的玩笑嘛?我可是一直记到了现在哦。」

「从今往后,就在这场梦中创造回忆嘛?我觉得我没有说错哦。」

夏音慈任性地哼了一声。我趁她不备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吻上她的红唇。

行李箱一头倒在传送带上,扫动了橙红色的光,

没有树叶与花瓣的风只好无声而动,

就像你我的距离都看不见,

停留一夜的乌雨云也了无踪影。

没有什么在这众望天晴的时代一拂而过。

从今往后,就在这无可替代的新世界,创造属于我们的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