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眼前开始慢慢存在光亮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片铅色的天空。阴沉地仿佛下一秒会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除此之外，还有飘荡在眼前不远处的空中的白色飞絮。伸出手就能让它轻轻地落在手背上，经身上微弱的热量而融化化作水珠，随即被蹭上另一只手的手背抹去。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去，身后的雪地上布满了一条脚印形成的痕迹，延伸至我望不见尽头的远处。
「苏绘凛！！你在哪里？」我一边前行，一边伸出双手朝着前方竭尽全力地大喊道。然而回应我的只是一声声枯燥的回音，令人烦躁地重复着我的话。
「烦死了……」我轻声地嘟囔了一声，随即往前奔跑了起来。可无论到哪里都只有一层覆盖万物的白霜，与那片阴沉到骨子里的、铅色天空。
我忽然间意识到，一直以来这就是苏绘凛的梦境世界。某种程度上，也是她内心的世界。到处都是灰色的，甚至找不到一抹绚烂的色彩。
钟声突然间追上了我的脚步。轰鸣双耳的同时似乎把我往某个方向狠狠拉去，丝毫不顾及我是否愿意这么做。我猜测着究竟会是前方还是后方，却未曾料到冰凉的触感一点点地从脚底开始往上蔓延了上来，此刻已经蔓到膝盖。
意识到自己是被往下拉的那一刻，钟声再度敲响，这一次仿佛意识到上次不足以将我拉到底下，所以力道骤然加剧……不仅到达令我大脑抽痛起来的响度，而且一瞬间令我陷入冰雪之中，转眼来到了全然不同的情境。
一时间着实眼冒金星。我晕晕乎乎地站起了身来，摸到了桌角熟悉的触感，瞥见脚下教室独有的地板。我抬起了脑袋，周围是我熟悉不过的环境。只不过教室外面稍微有些不同，应该是苏绘凛的教室。换句话说，这是苏绘凛印象中的教室。但她也不在这里。
「苏绘凛！」我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这次没有回音，而是寂静到令人耳鸣程度的刺耳无声。
我咬了咬牙，刚准备走出教室，却察觉到自己的衣服传来一阵轻微的抵抗。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里可不是你的梦境喔。」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女清澈的声音，但语气中确实熟悉的冰冷，「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不能支配这个世界。」
我因这话而怔了怔。回身看了一眼恢复成平日的着装的千颜。她那双透露出冰冷神色的双眸紧盯着我，上身一件显得大了一号的卫衣，手指也因此隐藏在了袖子中，脑袋上略显得宽松的兜帽，略微盖住了她前额的头发。
「既然如此，那你就帮我找到她！」我也不知为何，竟然带着命令的口气对她说话。也有可能这种情绪早早地埋下了，只是如今才爆发出来罢了。
「为什么要帮你。」千颜的眼中破天荒地不再是冰冷的神色，而是夹杂着一丝困惑与感兴趣。仿佛很诧异我为什么会有自信这么说。
「千颜，每次我面临困难的问题的时候，你似乎都会出现在我的旁边。」
「那是你的意愿让时间停下，我才会出现的。」千颜不情愿地蹙了蹙眉，又一次刻意拉开我与她的距离。
「是啊，每次你都告诉我那是我自己的意愿导致时间停止……是因为空想时钟的能力，你才会出现在这里被我看到。」我说到这往她这儿凑近了一步，她竟然有些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摆出了警惕的神色。我继续道，「但我可不信。我不信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样。」由于我的身高比千颜高出了不少，站在千颜的跟前的时候，她也只好微微昂起脑袋看我。拜这所赐，这种高度差顿然使她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冷减轻了不少。我也才得以有勇气在她面前说了这么多。
「我可不打算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猜测。而现在，我几乎能敢肯定这个猜测是正确的了——如果我遇到麻烦的事情的话，你也一定会被卷其中，不得安稳。因此你才会次次出现。这一次也不例外。我没有说错吧？」
窗外纷飞的大雪中混有细小的雨珠，大概是教室关上的窗户令窗外的声音无法传进来。我低着脑袋注视着同样正打量我的千颜忽闪的双眸，相比起先前总是对她言听计从的状况，我对这种居高临下的形势还是稍微有些暗喜的。
「既然是猜测的话。那就是没有确切依据的。」少女的声音仿佛相隔一条街道传来，被周围突然加剧的噪声冲淡。紧接着，胸口骤然压上了一股重量，感到丝毫无法反抗的我顺着这股力道往后仰去，后背渐渐接近地面，少女收回了刚才伸出的右手手掌，但身后的撞击却迟迟未来。
我眨了眨眼睛，却发现一切只在一秒之中发生了突变，眼前已不是教室的光景，而是飘雪的无人街道。整座城市的光景弥漫着萧条的气味。我微微昂起脑袋，灌满铅色的苍穹骤然被鲜艳的红色撕裂划，如同染上了犯下弥天大错的神明留下的鲜血。
脚下不住地颤抖，本以为是自己感到恐惧。但当我低下脑袋才发现并非如此——地面上如藤蔓般布满参差不齐裂缝，就好像地震时才会见到的光景。
下一瞬我竟然被某物颤颤巍巍地往上顶去，我所站在的那块「大地的碎片」正直奔苍穹而去，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在视野中变得渺小起来。
正当我惊慌失措之间，我见到一束光——那束刺破天空的红光近在咫尺。愈是接近那道光的尖端，颜色愈是鲜艳。尽管整片天空因它染上渗人的血红，但它本身却耀眼的如同无意间擦过这颗蔚蓝的星球的一颗迷途的彗星。
但我却猛地撞上那束红光的尖端，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也支离破碎，闪过脑海的是拼凑得相当不流畅的从未见到过的片断。而我只看清其中一幅画面——那是在医院的病房似的空间，杂乱的设备发出噪声，地板上爬满蛛丝一般错落不堪地摆放的电线。
可还没来得及等我辨识清周围的人是谁，周围又一度成了不同的情景——飘雪不知何时停下了，仍是灰蒙蒙的天空下的篮球场上空无一人。
我揉弄着发晕的额头，冰冷的食指轻轻地抵住了太阳穴。我刚想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肩膀上却传来了一阵强烈的抵抗——黑色的皮靴正踩在自己的肩膀上，眼前的少女虽看起来并未用力，尽管如此我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甚至感觉自己将会陷进地底下。她仿佛能把我踩碎掉似的。
「你的生死和我没有关系。明白了吗。不管你卷入什么事情都不会牵连到我。」千颜微微地欠下身子，让人觉得彻骨的寒冷的双眸刺入我的视野。
「刚才我看到的东西，是你要让我看到的吗？」我强忍着那股力道的束缚，冲着她略有固执地问道。仿佛听到了令她不满意的回答，肩膀上的重量一瞬间加重了数倍，地面传来一阵碎裂的巨响。我一瞬间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如同永无止境的坠落。
我失声喊叫起来，于是光明再度显现，我方才灰蒙蒙的天空中坠落，一瞬间回到了千颜的面前，像刚才那般被她踩住了肩膀，狼狈地坐在地上。
「难道说……我刚才看到了的那些片断，以及那座布满赤光的恐怖城市，都是你无意间让我看到的吗？」
千颜的双肩竟然仿佛被触动了什么般地颤了颤，她忽然收回踩在我肩膀上的右足，猛地朝我的眼前踹了过来。
在剧烈的疼痛发麻地令我抽搐起来的同时，我似乎听到了她的低喃——「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让你这家伙接近我的。」
耳边一阵占据大脑的耳鸣，眼前短暂地一片漆黑，转眼间我再一度睁开了双眼，千颜又像刚才那般踩在我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看来——这是我第三次被你在梦中杀死，又活过来了吧？」我刻意又以不以所谓的语气向千颜搭话，摆出一副又想到什么的神情，「噢、我明白了。你想让我认为你随时都可以杀死我，你想以此来证明我的生死和你没有关系，对吧？」
这一次千颜收回了右足，轻轻举起了手转了转，耳边就瞬间传来了碎裂声堆积而成的巨响。周围的建筑物竟然都剥离成钢筋水泥，从四面八方朝我如洪水一般猛烈地涌了过来，狠狠地压在我的身上，最后被一根钢管直直插到了脑袋里，甚至有被搅动到脑髓的痛感。
睁眼。再次醒来。踩在肩上的皮靴。冰冷的双眸。嫌弃的眼神、布上些许戏谑的杀意。
「就因为我说中了你的心声，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吗？未免也太霸道了吧，千颜？」
被一记勾拳直直击中而朝后仰去。我连忙喊出「时间静止」这四个字，刚要踹出的右足停留在了原地，我趁着静止的时间后退了数步，转而绕到了千颜的身后。时间此刻再次流转，我朝着千颜的后背使劲力道推去，首先流上手心的是从她肌肤而来的一阵柔软的触感，但我不仅没有把她看似较弱的身躯推倒在地上，反而如同碰到扎根在地下的石柱一般往后退了好几步。这自然意识着我的反击宣告失败。
少女没有因此而停手，兜帽稍许挪动，她微微回眸，朝我这边以我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冲来，手肘被狠狠地折断而发出碎裂声，甚至痛楚还没来得及闯上心绪。不一会儿痛感如雨点般击在我的身上，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此在最终迎上击中胸口的一掌的那时刻再次失去了意识。
「唔……感觉苏绘凛在的话我就不至于被你单方面痛殴了。」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忍着余留的痛楚又说道。
这次她根本不想多费拳脚地加重肩上的力道，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到了上一秒的处境。
总而言之、之后我数次在方才的情景中醒了过来。心脏的律动愈来愈快，一次比一次更剧烈的疼痛令我也禁不住龇紧牙关。我不知道千颜单纯想让我妥协还是有其他目的。我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承认我的生死与她有关的这一点，不明白这到底是侮辱了她的底线还是怎样，她才会如此排斥。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我再度睁开了双眼，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的千颜。她自始至终摆出这样一幅不耐烦而又嫌弃不已的神色，
「呐、千颜，帮我找到我妹妹吧。」我深吸了一口气，挤出笑意对千颜以提议的语气问道。她脚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一些。又会重来一遍吧。我这么想着，索性闭上了双眼。可这次肩膀上的力气却在这时骤然减轻了不少。刚才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意也削减到令我感觉不到的程度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了双眼，而眼前的情景却令我一时间心跳加快，清澈似水的双眸将目光滞留在我的脸上，仿佛想要索取何物。一阵阵温热的吐息吹拂到我的脸上，与冰冷的神色相较起来着实温暖太多了。
千颜抱着双膝，蹲在我的身前，与我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盯着她精致的容貌一时移不开视线，不禁想到这张脸上浮现笑意会是多么醉心的事情，我只在之前见过一次她的笑颜，在那所谓的「空想时钟」支配的时间。
我想要站起身以此躲开她惹人发痒的直视，但却发现肩膀传来的酥麻感令我难以动弹。大概是刚才被狠狠踩下肩膀导致的吧。正当我困惑的时候——
「事先说明。我只会帮你这一次。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不要来麻烦我。」少女不容置疑地作出这般强硬的说辞，于是站起了身。那双眼眸也骤然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内，取而代之的是她裙摆与丝袜之间绸子般顺滑白皙的肌肤，紧接着是被黑色过膝袜包裹着的纤细的美腿。
也不知她脚下的皮靴怎么不见，竟然成了赤足的模样。忽然脑海里回旋起威廉的声音——「一个梦境世界只有一个的造梦者，他们是梦境支配者最喜欢的形象的化身。啧，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当时虽然一味地否认这一点，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千颜有时候确实很符合我想象中最为匹配的形象吧。
「还呆愣着干什么。」传来了千颜略带不满的声音。我愣了愣昂起了脑袋。看起来不大的胸部从这个角度仰望却颇有活力地展露出了起伏。
「额。刚才你踩我的时候大概太用力了。肩膀大概脱臼了吧。」我连忙沉下视线，还是一五一十地回应了她。
「你真麻烦。明明在梦中的所有事物都是依『想象』支配的随心所欲的存在，你们却总以自己『承认』的准则束缚自己。」千颜的语气中颇有埋怨的意思，她微微地弯下了腰，一把拽住了我的衣领，我顺着这股力道上升了一段距离，她等到我膝盖恰好接轨地面的时候放下了手。
以这种瘫软的跪姿面对千颜，她难道是真的把自己当做我的支配者了吗？正想着这些而想要改变这个姿势，然而我根本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她会突然抬起右足狠狠地踹向我的胸口。仿佛被利刃刺穿胸口一般，视野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转眼又回到了最初的情景。
千颜收回了搭在我肩上的重量。「这样你的肩膀就恢复正常了吧。」她的语气着实是一副不但我不该责怪她，反而应该对她致以感谢的架势。
呵、难不成我应该谢谢你第N次把我杀死吗？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千颜瞥了我一眼，就往前自顾自地走去。
「话说……刚才我们是不是、耗费了相当多的时间？」不免想起苏绘凛的状况，在梦中浪费的这些时间还是令我产生了担心。
「没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每次你被杀死，时间都会回到你死亡前的数秒。」千颜相当不情愿地作出了解释。大概不想我一直追问下去，这次才会如此直率地作出回答吧。她的答复让我回想起了千颜曾经提到过的名词——「空想时钟」。仔细想来，她现在说的大概就是「空想时钟」了吧？
「你已然满足了『牺牲』这一条件，现在去冲破世界注定的矩阵吧。」千颜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她也提到了「特定的条件」下才能触发所谓的「空想时钟」，显然她指的条件就是先前她提到过的「牺牲」了吧。
可是，我到底牺牲了什么呢？先前在星海酒馆前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牺牲我、夏音慈以及艾露丝三个人在复生之前四小时的时间，这次我以为会牺牲的是因为千颜而拖延了拯救苏绘凛的「时间」。但归根结底这两次的最终我都没有真正做出牺牲。只是我以为我会牺牲这些罢了。
这样一来，又与「承认力」扯上了关系吧？这样来看，梦境的世界需要的不是「事实」，而是当事者是否「承认」这件事是事实。
啧、就因为这样我才会说梦境的世界杂乱无章，果然毫无规律可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