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钟的上方俯视这座城镇,视线会被空中游荡的恶灵阻挡。即使透过缝隙看到了的城镇也是寸草不生。威廉坐在时钟的边沿,他盯着嘴边叼着的烟卷零星的火花,吮出满腔的烟雾,再将它们轻轻地吐了出来。他其实觉得其实从这个高度望去,眼前又有些像蝗灾时的情景。

威廉回过了脑袋,将时钟的情景尽情收入眼帘,钟盘上的数字「2」与「5」黯淡无光,剩下的均是令人落寞的灰色。他想起了那位面色总是阴沉沉的青年,和跟在他后面、总是穿着小丑的戏服的青年,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尽是一些闹剧啊。」

和阿尔凯特商讨好了今后大致的意向,八号时钟的支配者也已经尽数离开了这里。艾露丝听取了江城他们的建议,在自己的数字边放上了通往她的梦境世界的门。如今除了威廉以外,二号时钟的支配者们全都聚在艾露丝的世界里那座威廉曾带他们去过的酒馆,那是艾露丝所属的冒险者公会。

而威廉之所以不去和其他人坐在一起,而是选择独自呆在这里,则是因为不久前苏偌烊的疑问。

——餐桌上,支配者们围坐着共餐。威廉原以为苏偌烊会坐在夏音慈的旁边,可他却似乎有意坐在了威廉的对面,神情出奇地严肃、同时眼神里也充斥着迷惘。他三番两次地欲言又止,似乎想询问他某件重要的事情。结果,最终还是威廉先打破了他们之间沉寂的气氛。

「我听他们说了,你们这次的行动,有很多方面是你苏偌烊的功劳。那我就先在这里简单地谢谢你了。」

威廉一面从这方面切入话题,一面举起了酒杯朝苏偌烊靠近,可苏偌烊面前的酒杯却被林遇「欸」一声制止,并夺了过去。待在他肩上的茶猫因他剧烈的动作一时脱离他的肩膀,在空中停留半秒才「啪嗒」落回了他的肩上。

「停,未满18岁的学生不许喝酒。」

「唯独这一点你坚定不移的,怂恿学生们谈恋爱的时候怎么不想起自己老师的身份?」

苏偌烊无奈地撇了撇嘴,冲林遇抱怨了起来。而林遇则不容置疑地将酒杯挪到了苏偌烊够不到的位置,然后得寸进尺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挑衅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威廉看着这对师生,莫名地想起一些令他神伤的画面。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把餐盘挪到自己面前的同时,轻启方才紧闭的嘴唇。

「苏偌烊,你欲言又止、莫非是想问我佐藤和彦的事情吧?」

「啊……这..这个?」

威廉表现出无意猜及这方面的模样,将餐盘里的牛排举止优雅地切成了一小段,塞进了嘴里,可眼神却是往上有意地撇了失神的苏偌烊一眼。林遇此时也顿然蹙起双眉,放下了酒杯,松懈的视线重新绷起、集中在了威廉的双眼。

「其实..是的,我确实想问关于他的事情..佐藤先生在之前鼓励了我,明明当时他对未来的方向如此明确,所以我不相信渡部枫的说辞——我不相信他会是选择放弃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佐藤先生他,为什么没有坚持到我们来救他的时候。」

威廉轻轻地举起餐布抹了抹嘴,挤出了营业式的笑容,耸了耸肩,「这个问题,我也不是佐藤本人,所以确实很难回答。」

「是这样吗,抱歉....果然问你这个还是太勉强了吧?」

「不过,我想佐藤和彦他有努力坚持过了..」

不顾苏偌烊的话是何意思,威廉忽然将话锋一转。苏偌烊眼中的光芒也忽明忽暗的,犹如他本身心中的迷茫。

「坚持过后还是选择了放弃,说明佐藤注定是和坐在这里的我们有所差别的。他想要的东西可能非常简单、是日常生活中就能企及的事物……他根本不需要支配现实的力量之类的来帮助他。」

「为什么你会这么确定这件事?」林遇保持一贯的怀疑态度,抓住了威廉语中的怪异提问,「他想要的到底是何物,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会这样说,是因为之后我仔细回想起来,发现佐藤和彦在消失之前,脸上是带着满足的笑容的。」

「可是..这怎么可能?」林遇这下有些难以理解了,他揉了揉前额,视线再次聚焦于威廉,「佐藤怎么可能在被折磨的情况下还露出笑容??」

「佐藤强行抽离了自己留在梦境中的那份意识。或许这是出自于大脑的某种保护机制,也有可能是他实在忍耐不下去、挣脱了囚禁斗角场的束缚……无论如何,总之他是中途回到了现实的。」

「所以..佐藤最终会放弃,会满足于现状,是因为他在现实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在现实的那边经历了什么呢?我只知道他一回到了梦里,精神就分崩离析,带着那种满足的笑容自说自话地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到最后,威廉也没有告诉苏偌烊正因为佐藤回到现实他的精神才会支撑不住、放弃挣扎而死;他也没有告诉苏偌烊,自己再怎么努力地鼓励佐藤快清醒过来,最后也还是无能为力。威廉至少想给已死之人留下好的名声。可威廉的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明明他用他的方式引导佐藤,让佐藤找到了自己参加支配战争真正的理由,为什么最终却放弃了这一理由。究竟佐藤归根结底无法承受痛苦,选择一了百了;还是说其实只有佐藤找到了最佳的答案,得到救赎……威廉着实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有佐藤知道正确答案,但佐藤已经在现实与梦境的两边都拥有消失了。生者只能自己去寻找这个答案,就像渡部枫曾说过的,已故之人的逝世在生者们为此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才有其存在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佐藤的死白费,威廉逼着自己从中找出什么,所以一个人来到这里思考。

可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某人熟悉的脚步声,被这个声音从自己的思考中拉回到现实。威廉本能地抬眼一看,时钟上佐藤和彦与渡部枫的数字仍然是令他心悸的灰色,再也不会放出光亮。步伐逐渐在背后停下,威廉他甚至根本不用回头看一眼,也知道站在后方的人是查尔特。

「喂,威廉·安德烈斯,我问你……你刚才,到底是想利用艾露丝做什么?」

质问的口气令威廉撑起时钟边缘站起了身,他往前几步,跳起身坐到时钟的秒针上。查尔特迟疑了数秒,眼前的画面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份回忆,可最后他还是没能抓住回忆的尾巴,只好跟上去坐在了威廉的旁边。

「盗梦王肯定是知道你的支配能力的....叛变到盗梦者的阵营的扎克和徐雪,肯定告诉过他这件事。所以他肯定对你有所防备。」

查尔特看着威廉嘴里吹出的烟雾,与指针转动导致视野里飞旋的景物,意识有些朦胧。他回想起了当时确实有两个人站在他的背后,其中一人挥出刀刃在自己的腰间滑动来要挟,警告自己不许轻举妄动。事实上查尔特也知道他们不直接捅死自己肯定别有用意,但他想不到那是因为什么。

必须询问威廉才能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查尔特即使不甘,心里也是异常清楚地知道这一事实。

「他指使了那位隐身的支配者潜到了你的背后,但他却担心他与隐身男之间没有足够的默契。这样一来,你觉得他最有可能会做什么?」

查尔特顺着他的提醒思考了下去。他记得有一位支配者——盗梦王的刑者(其实查尔特也不确定那位刑者究竟是盗梦者联盟的一位支配者,还是说他其实是盗梦王的造梦者)——总是跟在盗梦王的附近。盗梦王也似乎尤其重用这位刑者。因此,盗梦王会做的应该是让那位刑者跟着隐身小子一起行动,为防止产生差池。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两个人出现在他的背后了。查尔特不禁略微蹙起了眉头,看了威廉一眼。

「看来你已经得到答案了。其实上次在这里的战斗我就意识到盗梦王其实非常依靠那位刑者了。」

「这种时候就不要自夸你那种莫名其妙的观察力了,威廉。」

「好吧。话说回来,盗梦王让那位隐身男带着刑者一起隐形,实在是有些勉强一个人支配能力的极限,就算他们两人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露出马脚。一般人确实无法察觉,可我的『绝对观测』,却注意到了刑者无意间从斗篷里露出来的指甲喔。这令隐藏在潜层的信息浮上了表层。」

「我不明白啊。直接杀了我不就行了?为什么反而用警告我的方法,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你想想,杀了你以后你会在四小时之后重生,可盗梦王考虑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想要的是什么?」

「应该是..『如何彻底杀死对方』..这种根除其他支配者的这种事情吧..」

「是啊,因此他的目的,自然是把我们所有人通通带回囚禁斗角场,再一个一个地折磨致死——是彻底的死去。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人数多于我们的盗梦者在支配能力失效的情况下是不利的,和我们人数少的一方不同,所以你的支配能力也是他的眼中钉。」威廉轻叹了一口气,看了查尔特一眼,幽幽地继续说道,「这样看来,盗梦王如果能做到的话,他绝对不会放由你四小时后重生,跑回来把撑过四小时的人救回去的。」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当时你到底想利用艾露丝她,做什么?」

威廉漏出了一些两瓣嘴唇的空隙,烟雾被轻轻地挤了出来。他伸手取下了叼在嘴边的烟卷,语调忽然升高了一些。

「我只是孤注一掷罢了。虽然那枚『糖衣炮弹』的攻击范围很广,但用尽全力我们还是能想办法避闪的。可是,接下来一定会没完没了,必须由你的支配能力来破除当时的僵局。问题在于,如果我无视盗梦王的绝对观测,指示被要挟的你使用王牌,他肯定会狠下心来、指示刑者对你动手,忍痛『放你生路』。这么一来所有的明示都行不通了,那我就必须制造出某件事来促使你去使用它——而且是在盗梦王的绝对观测能预料到的范围之外的。」

「可——!这和艾露丝到底有什么关系!?」

查尔特烦躁不已,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冲威廉喊道。说话的音量在自己不知觉间过度地放大,造成附近都回荡起了他自己的回音。威廉沉默了数秒钟,忽而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查尔特因此感到心头一紧。

「你喜欢艾露丝,不是吗?」

威廉微眯起的眼睛令查尔特的视野骤然一暗,他将目光游离到了对方手中捏着的烟卷尾端零星的火花上,又晕乎乎地飘回了威廉的身上。

「同时,你也是绝对、绝对地不信任我。」威廉的语气里掺杂着一丝哀伤的无奈,他沉下了脑袋,嗓音低沉而沧桑,「所以我断定你会怀疑我其实根本没有对策,我断定你不可能放心地把自己喜欢的人交给我。我断定你面对飞逝而来的危险,绝对会不顾自己的处境危险与否、使用支配能力。」

威廉清楚地记得那天、因为艾露丝在与苏偌烊同行的状况下被渡部枫暗算杀死,查尔特就固执地把矛头愤怒地指向了没能保护艾露丝的苏偌烊。虽然他制止了查尔特,但他也借助这件事肯定自己的猜测——查尔特对艾露丝的爱慕之情,他就连四小时后会重生的这种「死」也不允许在她身上发生。

「因为这种无聊的猜测、和所谓的断定……你就把艾露丝暴露在了危险当中吗!?」

查尔特的视野因蒙上的一层薄雾而模糊,而看到威廉脸上的苦笑的那一刻,他忽然抓住了刚才没能想起的回忆,目光一颤——在随着指针飞旋而周转的万事万物之中,唯有威廉的身影异常的清晰。坐在指针上随其转动、不正如同儿时,与威廉一同坐上旋转木马吗?

可与儿时却每一处都有不同。记忆中的游乐园里的自己,明明畅快地大笑着,他在父亲的怀抱里指着远处的景物,视线逐渐追不上周转的速度,只好仰头躺在了威廉的怀里。回到现在,只有威廉与查尔特的「旋转木马」,缺失了本应存在的欢笑。而替代那些欢笑的则是质问、猜疑与时不时的沉默。

因为此刻......少了回忆中另一个同行的人。

「威廉·安德列斯,在你眼中是不是所有人的死都是不重要的——」

「查尔特,你的做法,甚至超出了盗梦王的预料之外啊!」威廉知道查尔特肯定又会把事情牵扯到白土芽衣的身上,他只好在这发生之前提升音量打断了他,只是语气尚未从不被理解、被亲人憎恨的痛苦中恢复过来,「是你对我的『不信任』、严重的怀疑,把大家从那种困境中拯救出来的。」

「你突然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同情你吗?!」

查尔特的眼眶里映出了泪光大吼道,他烦躁地摘下了头顶上的猎鹿帽,用力地拽住了半侧头发,嘴唇不受他控制地颤抖起来。

「可恶..我就不该顾及你的安危!我凭什么要听苏偌烊的指示?执着进攻盗梦者才重要吧?!救你这种家伙干嘛..这种伪善者..干脆死了算了!」

威廉牵扯出苦涩的笑容,却逼着自己满意地点了点脑袋。他从指针上轻车熟路地跳了下来,背对着查尔特。胸口的积郁令他的双肩颤抖。

「做得很好..你就以这样的态度看待我,然后继续怀疑我、继续不信任我吧!然后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你的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如你所想的那样,是个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彻头彻尾的混蛋……这些事情,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查尔特。